第五章 時也，命也
楚華聽著她自顧自的念叨，哭笑不得，徑直將手中那本圣賢書拋了過去，笑罵道：“你三哥我什么時候成下人了？你這丫頭真沒良心。滾吧，去之前走一趟望鶴橋，有人在那里等你?！?p> 楚越晃了晃神，這才發(fā)現(xiàn)回城之后便沒再見過他，府中百廢待興，自是沒那時間。
見她愣在原地不動，楚華猶豫片刻仍是不愿放過這個調(diào)侃她的機會，于是假裝沉思道：“你也是的，這么輕易便私定終生，也不先問問大伯母的意見?！?p> 楚越知道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接話，否則對方會更加得意忘形。
他的那張嘴，愈發(fā)像無越那小子的尖酸刻薄了，看來這幾年果然被他禍害得不淺，當(dāng)真是近墨者黑，看來以后得讓他們離無越遠(yuǎn)點才是。
讀書人，這成何體統(tǒng)？
果然，楚華也沒有再自討無趣，斂了神色道：“那兩位畢竟也是德高望重的老掌柜，你悠著點，可別嚇壞了。”
楚越走到他身前，把書交還到他的手中，笑得像只狐貍，微微俯身溫言道：“放心，你妹妹我還不知道這個中三昧嗎？分寸自在我心，走啦?！?p> 楚華突然間想起了一件事，去年，慕容家借西越那一批錦緞來對付上官家。事后，楚越貌似親自到他們家的商行找過慕容家的大公子慕容欽，短短幾句話便把人家氣得七竅生煙。
楚華不禁笑著放下手中書，默默地開始為兩位老掌柜祈禱了。
望鶴橋頭，兩人面西而立。
自他們站上橋頭，都默契十足地未言片語，直到他聽聞身邊的那一聲嘆息，才柔聲問道：“怎么了？”
楚越感慨道：“有感而發(fā)罷了。上次看落日，我們還在蘇杭城，可誰想到，這才不到一個月的功夫，便時過境遷了，夕陽依舊，可我們似乎都不是當(dāng)日的我們了?！?p> 回城后，他從世子變成了奕王，而她則從老祖宗的手里，接過了上官氏商行當(dāng)家之主的位子。
一個背負(fù)了國，一個背負(fù)了家。她知道，身上的擔(dān)子一旦重了，便無法再像從前那般，無憂無慮地假裝天真單純了。
裴嗣默默點頭道：“時過境遷，我從未覺得這四個字如此應(yīng)景。僅僅一年光景，家不是當(dāng)年的家，國也不是我們初識時候的那個國了?！?p>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時，楚越實在沒忍住，望著橋底下那個假裝跟他們一樣在看風(fēng)景的年輕男子，笑著對裴嗣輕聲道：“找你的?！?p> 裴嗣自然也早就看到他，但奈何不愿被人打擾，此時聞言，頓時間覺得尷尬至極，抓耳撓腮地朝橋底下喊了一聲。
于是，那年輕公子哥才抬腳走上了橋頭。
見他朝著自己彎腰拱手，楚越連忙擺了擺手搶先道：“打住，道謝的話可就免了！李公子，許久不見，如今可是更加意氣風(fēng)發(fā)了。”
來人正是昔日的蘇杭城李云開，如今重川城的李舒然。
裴嗣回到重川城，這還是第一次跟楚越約會，見他來打擾本就不爽，于是沒給他跟楚越敘舊的機會，故作冷言道：“有話快說?！?p> 李舒然豈會不知他那份心思，卻仍舊極其囂張地笑言道：“西邊傳來消息，柴敬將于下月初五，為東宮柴濟容，納正妃?！?p> 兩人聽罷，皆是微微皺眉，雖說這西越東宮太子正妃的人選，他們早有聽聞，但這未免太快了些。
楚越稍稍舒展了眉頭，隨即笑著調(diào)侃道：“喲，沒想到慕容鏡離了你，還真的成就了那個不知名相士的讖語，神凰命格??！”
雖說是調(diào)侃之言，但這語氣著實讓人怎么聽都覺著酸溜溜的。
裴嗣來了興趣，于是微微轉(zhuǎn)頭望向她，問道：“怎么了，你這是羨慕了？”
四目相對。
“其實，那日在國公府，你拉著柳兒一溜煙跑了之后，我還說了一句話，既然你沒聽見，我今日再說與你聽便是?！闭f著，他自嘲一笑。
楚越似乎想要出言阻止，可裴嗣卻已然開口道：“那日我說，此生，我定許你為凰；此諾，永世不變！”
諾言二字，本就極重，楚越雖知他定會應(yīng)諾，但依舊覺得被壓得喘不來氣。
可還是那句，時過境遷啊。
如今，上官老祖宗剛剛離世，按照規(guī)矩，宗族子弟三年內(nèi)不得行婚嫁之喜。
見她臉頰漸漸被兩行奪眶而出的眼淚淌過，他伸手為她輕輕擦去，柔聲道：“不就三年嗎？我等你便是了，不哭?！?p> 站在一旁的李舒然實在忍受不了他們這般膩歪勁兒，又在抬頭看天了，雖說這落日夕陽之景略顯悲涼之意，可他當(dāng)下，總比吃狗糧要自在吧。
楚越本就不是這種哀哀戚戚的矯揉造作女子，頓時間破涕為笑。
只見她望向西邊，輕聲道：“既然太陽都下山了，我也該走了?！?p> 說罷，沒給裴嗣反應(yīng)的時間，便徑直轉(zhuǎn)身往橋下走去。
裴嗣一頭霧水，沖著她委屈道：“我們回來之后才第一次見面，你這就走了，去哪兒呀？”
楚越回眸一笑，應(yīng)道：“我這當(dāng)家小姐不好當(dāng)啊，走了。”說罷，再次轉(zhuǎn)身離開了橋頭。
人都走了，太陽也下了西山，他留在這兒也無趣，便與李舒然并肩走下望鶴橋。
“先前在蘇杭城，我曾數(shù)次與七姑娘見面，可不是為了那艘沉船，便是為了生意，從來沒見過這樣真實的她。如今看來，你與她確實絕配?！崩钍嫒辉谂阅?。
方才楚越那番酸溜溜的話，他自然聽得仔細(xì)。
她生來便是上官家老祖宗獨子的長房嫡孫，自小便深受上官燭明的寵愛與看重，不管是心性還是天賦，都屬上乘，無疑是家中子孫中的佼佼者。
再者，以上官家“商賈第一家”的地位，她自然不會是那種愛慕金錢權(quán)勢的膚淺女子。
那她這句話可就有意思了。
裴嗣自小被國主裴嗣看重，有意栽培，明眼人都知曉個中緣由，她此話一出，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裴嗣，是為了順承他那條漫漫人生帝王路啊！
正想著，裴嗣一拳錘在了他胸口，他反應(yīng)過來后，連忙抬手揉著胸口吃痛道：“怎么了，我哪里說錯了？”
“你沒說錯呀，只是這句話你本就不該開口說出來而已，我跟越兒般配還用你說？”
說罷，他雄赳赳氣昂昂地大跨步往自家奕王府而行。
李舒然暗自搖頭，隨即輕聲笑道：“看你這副得意忘形的傲嬌模樣，哪里有堂堂一位王爺該有的穩(wěn)重？”恨其不爭?。?p> 當(dāng)腰纏白綢的楚越出現(xiàn)在錢家宅院前，府上的門房老先生突然傻眼了。
可他畢竟在這府上活了大半輩子，算是心思活絡(luò)的老油條，于是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門邊，眼看著她大步流星地走進(jìn)門。
他沒攔，當(dāng)然，也不敢攔?。?p> 看著那位小祖宗的背影，他老門房突然為自家老爺感到悲哀，老爺今天也忒倒霉了吧。
兩天前，上官家便派了人過來，相邀老爺今日去重錦堂總行開會，可老爺偏偏一大清早便開溜了。
為了躲著七姑娘，他家老爺特意在隔壁寺院的佛堂里待了一整天，見她始終沒登門，半個時辰前才回到府中。
可不巧，七姑娘后腳便到了。
楚越在府中管家的帶領(lǐng)之下，暢通無阻地穿過幾道回廊，來到了錢府的小佛堂。
從房中燈火的倒影，楚越看到正背對著自己的重錦堂大掌柜錢程，在手掐佛珠。
“錢掌柜今日在寺院禮佛，可有心得？只是楚越不知，佛祖到底能不能給您心安?！背降_口道。
錢程沒有轉(zhuǎn)身，但掐著佛珠的手顯然頓了頓，隨即應(yīng)道：“七姑娘今日是盯著我了？”
楚越?jīng)]有多此一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輕笑一聲道：“我本來并不想多余地走這一趟的，因為我知道老掌柜心意已決，我也勸不動。可我最后還是來了，因為我想起了一年多前，老祖宗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去年夏天，西越國利用慕容家出售新錦，迫使上官家出現(xiàn)短暫的“經(jīng)濟危機”。
當(dāng)時，見她依舊猶豫不決，老祖宗上官燭明便跟她說，以后，當(dāng)你需要親自決斷的時候，要學(xué)會果斷，要狠一點！
說起上官燭明，錢程終于停下了掐佛珠的手，緩慢轉(zhuǎn)身，看向眼前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
當(dāng)他看到那條白綢時，眼中的悲痛之意更甚了。
錢程在重錦堂從一個小伙計做起，到成為大掌柜至今已經(jīng)有將近三十年了，上官燭明是他此生，最為敬佩的人，沒有之一。
但說到底，他終究心中有愧。
愧對上官燭明。
“這么多年來，我都是以晚輩的身份叫您一聲錢叔叔，可今日我是以當(dāng)家小姐的身份，來見上官氏重錦堂老掌柜。我也不想多說，我就想替老祖宗問問，您是否得了心安？”說罷，她徑直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錢府。
心安？
他錢程今日在佛堂靜坐了一整日，本就求不來。
今夜，楚越此番話過后，他便更是一世難求了。
一世不得安。這便是錢程決定接受西越國慕容氏拋來的橄欖枝那一刻起，便注定了的命運。
楚越走出錢府大門，抬頭仰望夜空中的點點星辰，而她頭頂?shù)哪穷w，是最亮的。
她眼含熱淚，看著那顆星喃喃自語道：“老祖宗，我做到了。您放心，我們上官家一定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