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官場與商場的個中三昧
闕晨齋，那條貫穿整個后院的人工河兩岸，種植了十?dāng)?shù)棵柳樹，垂柳正隨風(fēng)搖曳著。
柳，諧音“留”，可如今，它們卻再也留不住這個院子的那位老人。
上官楚熙回府后，便換上了一身孝服，在靈堂祭拜了老祖宗與四哥楚平之后，便與楚越并肩來到了闕晨齋。
時隔將近十年，當(dāng)他再次回到這個熟悉的院落，兒時的過往仿佛一幕又一幕地重現(xiàn)了。
與弟弟楚楓一樣，上官楚熙也是從小在賬本堆里長大的，老祖宗看出他經(jīng)商的天賦異稟，五歲時便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導(dǎo)。
從簡單的商務(wù)籌算，到商行的經(jīng)營管理，都是老祖宗親授的。
以至于對六少上官楚熙而言，這個院落遠(yuǎn)比自家五房的煜福齋更為熟悉。
兩人止步于河邊，楚越伸手抓過一條垂柳，悲戚道：“其實我與六哥的經(jīng)歷何其相似？一年前，我離開家的時候，又怎會料想到，當(dāng)我再回首時會是這番情景?！?p> 她驀然回想起，她離開前日明明已經(jīng)與老祖宗道過別了，老祖宗為何還要步履蹣跚地走到府門外，如今一想，原來如此。
老祖宗，您那時便預(yù)料到，這是您見我的最后一面了嗎？
早知如此，若這便是天意，縱使嫁給慕容銘又何妨，我到底何苦離開？
十年來，從重川城寄送到東冥湖州的家書中，老祖宗從來都沒有在信中與這個最得真?zhèn)鞯闹貙O談及過生意，基本上都是家常問候，言談之間甚至偶有“頑童”心性。
所以，他們一直都覺得，老祖宗會一直陪著他們。
見楚熙沉默無言，楚越松開握在手中的柳枝，望向楚熙沉聲道：“六哥，留下來吧。留在重川城，留在上官家，我們都需要你。而且五叔五嬸年歲也不比當(dāng)年了，你這個游子也該葉落歸根了?！?p> 說罷，見楚熙抬頭望向自己，楚越自然清楚他的顧慮，于是繼續(xù)說道：“王掌柜已經(jīng)收拾好行囊，隨時都可以啟程前往湖州城接替你的位置，王叔跟著老祖宗大半輩子，有他坐鎮(zhèn)湖州城，哥哥無需有后顧之憂?！?p> 此行回到故土，回到闊別多年的家，他自然不愿再次背井離鄉(xiāng)，可他從小就明白，身為上官家的子孫，其實也有許多的身不由己。
但當(dāng)他聽聞楚越此番言語，心中的石頭總算徹底放下，于是重重點頭應(yīng)下。
上官家突遭變故，家主上官燭明離世，整個上官氏商行體系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變局。
上官楚熙明白，此時此刻的上官家，用“百廢待興”來形容實不為過。
翌日，本是國主裴稷親賜奕王府的竣工揭匾之吉日，可裴嗣作為這家新府邸的主人，卻下定主意推遲兩日，再行揭匾入府的開門禮。
無他，只因今日是這個國度，乃至于整個華夏大陸那位極具傳奇色彩的人物，上官氏商行的當(dāng)家之主上官燭明，與四少爺上官楚平的出殯之日。
上官家族系龐大，除主族盤踞重川城以外，更是旁支復(fù)雜，算得上是世代豪族大家。
一般而言，這樣的大族世家，喜禮喪儀必定會從重操辦。但很顯然，從始至終，創(chuàng)下了“商賈第一家”的老祖宗上官燭明的喪儀，只是從簡。
連日來，重川城皆是烈日當(dāng)頭，可今日卻是落起了小雨。
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
從上官家通往城西上官氏陵園的主城道本就寬闊無比，可容九架馬車并排通行，可今日卻是有些許擁擠。
城道兩側(cè)，站滿了城中百姓。
雖如此，但并沒有出現(xiàn)人聲鼎沸的場景，整條街道反而靜默無人言。
按上官氏族例，父輩之出殯喪儀，應(yīng)由子輩嫡長房扶靈。
但上官燭明獨子已逝多年，往下一輩長房上官清亦是，以至于扶靈之人，成了其嫡長女上官楚越。
由此可見，上官家雖氏族龐大，可長房子嗣凋零的局面，卻是延綿了數(shù)代。
身著麻衣孝服的楚越，手捧靈位走在最前方，看著飄落而下密密麻麻的雨滴，她突然間覺得手中的靈牌，重若千鈞。
她頓時止住了腳步，整個隊伍也就跟著停了下來。
只見她仰起頭，由著雨水輕柔擊打著臉龐，嘴唇微動，喃喃細(xì)語。
城西，本屬世外桃源之地的上官陵園，時隔十年的今日，異常肅穆。
十年前，是她父親上官清的喪儀，當(dāng)時她上官楚越年僅七歲。
看著老祖宗的那副棺木即將被覆上泥土，楚越猛地抬起手叫停。
這是她今日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嘶啞不堪。
她想要沖上前去，但硬是抬不起腳，最終她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到了老祖宗的棺木旁，閉上雙眼，抬起手輕拂而過。
雨中，沒人看得出來她臉上落下的，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可能連她自己都不清楚了。
與此同時，遠(yuǎn)在西越國都甘寧城的一座新修而成的宰相府邸。
有一人正面朝南方，雙膝跪地，磕頭不止。
滿額污血，滿臉橫淚，但他知道，他早已不配了。
時逾半月。
穩(wěn)坐吏部侍郎多年未曾挪過窩的蔣琪，初識愁滋味。
剛剛走下從宮中回府的馬車，跨進(jìn)自家官邸的院門，他便毫無文人士子風(fēng)度，開始罵罵咧咧。
當(dāng)真有點潑婦罵街的既視感。
你倒是叛國叛得很滑溜啊，那堂堂一國執(zhí)宰之位當(dāng)?shù)暮苁琼樞模晌夷兀?p> 如今被你連累，這吏部的差事能不能保住都難說。
這幾日在朝中，蔣琪可謂是受盡了冷言白眼，平日里相交甚密，相談甚歡的同僚，尤其避之不及，唯恐禍及自身。
畢竟?fàn)窟B上這叛國之罪，委實非同小可啊。
雖說上官泠明面上與蔣琪并無過多往來，更沒有把他這個妹夫拖下水，但眾臣自是深知，他與上官泠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故此連理睬都欠奉。
蔣琪實在忍受不了這種如履薄冰的日子，偏生陛下眼不見為凈，一句話都沒說，他更是膽戰(zhàn)心驚，更憋屈了。
于是今日回到自家府中，便讓夫人上官沛回了一趟娘家。
四姑小姐上官沛回府后，便踏進(jìn)了洛河齋的院門，此時正坐在三公子上官楚華的書房中，喝茶。
如今皇長子裴雍一派，因上官泠叛出遠(yuǎn)走，沒了主心骨已然漸趨弱勢，此消彼長，在皇長子一派看來，現(xiàn)在的局面自然助長了永安王府的氣焰。
所以，當(dāng)上官沛看到掛在墻上的那一幅篇幅極大的錦繡山河圖，難免怒火中燒。
自古以來，讀書人都自詡才學(xué)，期盼著有朝一日能夠賣予帝王家，更何況是他上官楚華？
楚華輕泯了一口茶，笑言道：“四姑姑難得回府，怎的沒去與六姑姑敘舊說說閨房話，反而先來找侄兒喝茶？”
他的臉上，赫然寫著明知故問四個大字。
他倒是有閑情逸致拐彎抹角，可上官沛沒這心思，于是直言道：“我今日前來，是想讓你在奕王面前替你姑父說幾句話，既然如今永安王府已得大勢，又何必趕盡殺絕？你，始終姓上官！”
此話一出，真不愧是上官家的子孫，就連楚華都由衷感慨。
他慢慢將茶杯放下，仍是一張笑臉道：“不是侄兒不愿相幫，實在是無能為力。即便是王爺向陛下進(jìn)言亦是無用，終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此事。姑父久居官場，想必也深諳明哲保身之道，更何況，這也算是自作自受之舉……”
上官沛聽罷，怒而拍桌而起，全然不顧杯中熱茶濺到手上的灼痛之感。
見她起身，楚華也不好繼續(xù)不動如山地坐著，于是跟著起身道：“姑姑莫要動怒，侄兒知曉三叔一向最是疼愛姑姑您，故而這些年處處相扶持亦是理所當(dāng)然。只是叛國一事事關(guān)重大，他們的心思，就算是王爺也無法改變啊。”
楚華將姑姑送出洛河齋之后，轉(zhuǎn)身返回了院子。
就在此時，上官沛聽到身后有人喚了一聲“四姑姑”。
這一進(jìn)院落，除了闕晨齋與洛河齋，便是那座長房的錦繡齋。
上官沛聞言轉(zhuǎn)身，見楚越一身素衣緩步走來，于是冷笑道：“怎么，連你也要前來看我的笑話嗎？”
楚越笑道：“越兒豈敢？四姑父與三房那兩位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但暗地里可是做了不少功夫，好比如當(dāng)年為了上官楚堯官位的晉升，也算是煞費苦心。這些事越兒都看得明白，姑姑覺得朝臣如何，陛下又如何？”
自她開口“豈敢”二字，上官沛便在心中腹誹不已，你有何不敢？
但越到后面，她反而愈發(fā)的感興趣了，雖說她對這個侄女并不親近，但她深得老祖宗喜愛并非沒有緣由。
于是她斂了笑意直言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楚越朝她走近了幾步，輕聲道：“與其讓奕王向陛下建言，四姑父倒還不如靠自己？不知姑父可曾想過，陛下如今最需要的是怎樣的臣子？從前海晏河清尚還好說，可如今西北兩境不知何時便會起兵攻打我朝，可偏偏此時，上官泠帶著那么多的朝中新貴投奔了敵國。我南陽正值內(nèi)憂外患的時局，陛下此時最需要的是直臣，是諫官！所以，越兒覺得姑父不妨可以考慮換一條路子?！?p> 上官沛身為侍郎夫人多年，這官場之道還是懂的，她豈會不知楚越話中真意？
“真不愧是老祖宗最為疼愛的重孫，倒也不負(fù)他的多年栽培。這還沒嫁過去呢，便已經(jīng)在為未來夫家而謀了?！闭f罷，她揮袖離去。
見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一直站在拱門后聽墻角的楚華緩步走出，嘆道：“倒也不用她提醒，我向來清楚自己姓上官，但我們也只能幫到這里了，剩下的還得看他自己的造化?！?p> 相比楚華，楚越似乎更有信心，她伸了伸懶腰，笑道：“我倒是覺得我們那位四姑父是個知進(jìn)退明事理，會做官的人，不妨可以期待一下?！?p> 說罷，她揮著手離開了院子，重錦堂總行可還有大波人等著自己。
楚越還沒跨進(jìn)重錦堂內(nèi)堂，便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二叔上官漣站在門口翹首以盼，見她來了也只是笑了笑，然后繼續(xù)原地踱步。
她正要開口詢問，便瞥見了兩張空空的椅子，掃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芙蓉堂的老掌柜錢程不在席位上，還有一位則是錦繡堂的二掌柜，郭春秋，也是干了二十年的老人了。
見狀，楚越開口道：“二叔，不必等了，他們不會來了?！?p> 上官漣突然間有些許心疼這個侄女，楚越卻反過來笑著安慰道：“錢掌柜跟郭掌柜都是我們商行的老人了，我也能夠理解，我嘛，只不過是一個及笄沒多久的小丫頭，即便我姓上官，可有些東西也不是能夠輕易得來的，比如，名望?！?p> 剛剛從東冥湖州城回到故土的六少上官楚熙感慨道：“可他們卻不一定知曉，若不是你太早離開這行當(dāng)，如今的名望未必會比我們少。”
只可惜，這就是事實。
楚越笑著拉起二叔上官漣的手，將他按在椅子上，隨后坐上了首座，輕聲道：“人各有志，強(qiáng)求亦是無用，有些事我們還是要盡早商議，首要之事便是湖州城那邊的安排。六哥既然回來了，便留下來接管錦繡堂吧，至于湖州城，王然王掌柜已于昨日啟程，日后便由他接替六哥的事務(wù)?！?p> 七年前，僅僅十歲的六少爺上官楚熙，便被老祖宗派往千里之外的湖州城，這自然不是隨便大手一揮的決定。
上官家，早先在老祖宗上官燭明的手上便是以絲織業(yè)起家，故此，上官氏商行雖然多個領(lǐng)域均有涉獵，但多年來始終以重錦堂、錦繡堂等專售絲織品的商行作為中流砥柱。
錦緞、絲綢的原材料自然是蠶絲為最優(yōu)，雖然上官家在南陽便有幾座私人蠶場，專門用于養(yǎng)蠶繅絲，為各處工坊提供原材料。
但鮮為人知的卻是，由上官家私人蠶場織就而成的絲綢錦緞，只是供往各國的民間市場，并不包括供往宮廷的御用品。
有資格運往宮里給貴人們穿的絲織品，自然是要用更為優(yōu)質(zhì)的原材料，而這種原料，便是來自于東冥湖州城獨有的蠶絲——湖絲。
七年前，上官楚熙親身趕赴湖州城，便是為了監(jiān)督湖絲的產(chǎn)出與運送。
臨近傍晚時分，楚越晃晃悠悠回到錦繡齋，看到楚華正坐在堂中看書，于是笑容僵硬略顯無奈道：“什么風(fēng)又把三哥給吹來了，莫不是我院子里的茶比洛河齋的香？”
那個“又”字咬得特別重。
楚華抬起頭瞥了她一眼，繼而重新埋頭看書，淡淡道：“你們回來了，我還不得趁機(jī)歇會兒？這將近一年的時間，就我一個人是那勞碌的命。聽聞有幾位老掌柜沒來赴會？”
楚越一屁股極為豪邁地坐在他的對面，應(yīng)道：“可不是？要不然我還能怎么著，拿著墨池劍沖到他們府上砍他們??？”
聽聞她這般淡淡的語氣，倒是挺看得開，楚華沒忍住抬頭望著她，隨即不給她裝大方的機(jī)會，拆穿道：“你這架勢差不離了吧，白露都跟我說了。”
說罷，楚華便聽到那丫頭輕聲嘀咕著什么，清理門戶啊，愈發(fā)不知道主子是誰之類的狠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