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你想怎么樣?”
小姨把身上的黑紗外套脫下來,隨手一抖扔到茶幾上,無可奈何地瞪一眼孟風雪。她被幾個長輩推過來沖鋒陷陣,心里也很無奈。
孟風雪不以為然,他以前沒有媽媽,尚且過得很好。如今突然叫他和完全陌生的一個人生活下去,誰能接受呢?大伯和舅舅他們未必不知道他心里的抵觸,可他連十二歲的生日都沒過,在法律上屬于必須要有人監(jiān)護的兒童。
小姨不拿他當孩子,也不能支持孟風雪異想天開獨自生活,旁敲側(cè)擊地說:“其實,姐姐許多年不來看你也是有苦衷……”
孟風雪完全理解不了,什么樣的苦衷能讓人狠心不見自己的親生孩子呢?但他是絕對不肯承認自己心底里那絲對媽媽的怨恨的,只能裝出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搖搖小姨的手,說:“肚子餓了?!?p> 這可難倒了小姨,她哪里會做飯?就是會做,也比不上孟師傅一星半點。她走進廚房翻翻找找,幸而冰箱的冷凍室里還有速凍的半成品手抓餅、餃子、湯圓一類的,之前大伯從超市買的。孟風雪略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
放學回家路上,他見過同學們在校門口的小攤上買手抓餅。一般做成咸口的,夾上生菜、雞排、肉松,再來點沙拉醬,有菜有肉,口感酥脆,被小學生們鐘愛。
孟風雪從不吃路邊攤的,小姨敲了他腦門一記:“都這會了,別挑剔了!”話出口又覺得不妥,悶聲鉆進廚房煎餅去了。
冷凍的餅皮無需解凍,在平底鍋上刷上薄薄一層油,將圓圓的餅放進去,小火烘烤。只消片刻,油酥的香氣就漫開了。等幾分鐘,翻一面,餅上的脆皮盡數(shù)膨脹開,變成象征成熟的焦黃色。
小姨隨手拿起一罐爸爸在初春熬的草莓果醬,用嬌小的黃油刀在半邊餅上抹開。對折后再切一半,變成了一個露著尖角的餅筒。拿在手里,每一口下去都能咬到酸甜的果醬。
春天,南方城市的樂趣之一就是采摘草莓。爸爸開著進貨食材的皮卡車,帶孟風雪去摘溫暖果蔬菜棚里第一茬草莓。早春的草莓不算時令最好,味道偏酸又嬌嫩,儲存不易,路上壓壞了的那些就做成果醬。
一塊餅,不僅令孟風雪回憶起了往事,也牽動了小姨的情腸。不知道小姨做什么工作,只知道她天南海北地出差,結(jié)結(jié)實實去過不少地方。她同孟風雪講,以前到俄羅斯,那里有一種傳統(tǒng)的發(fā)面煎餅與手抓餅有相似之處。當?shù)厝顺3E渖纤崮提u、果醬、魚子醬同吃。
雖然是超市里買來的半成品,味道不賴。孟風雪吮吸了一下手指,說:“這種快餐食品還挺好吃的啊?!?p> 自從爸爸離開,孟風雪我這些天已經(jīng)吃了不少“垃圾食品”。
小姨笑著打了一下孟風雪的頭:“就你的嘴巴最刁最精貴。”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學校里的同學都以為孟風雪有個大廚爸爸,必定過得是山珍海味的日子。其實爸爸倒也沒這么說。他癡迷烹飪,哪怕是吃個餅都要自己挽袖子。自然而然,孟風雪就覺得只有手工做的才是最好的。
孟風雪在學校的圖書館翻過科普讀物,上面說人對美味的感知其實可以用科學的道理來解釋。舌頭上的味蕾連接著神經(jīng),吃到美味身體就會分泌讓人愉悅的物質(zhì)。而苦、辣、酸、甜都可以分解成固定的化學分子式。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機器做出來的、標準化的食物,才是科學而公平的美食。孟風雪卻總是覺得,不經(jīng)過廚師烹調(diào)的食物,少了那么點一絲。
一個餅吃完,孟風雪還有點意猶未盡,手上正抓起第二個餅,忽然有人按了門鈴。
爸爸的葬禮上見過的、戴著眼鏡的陳叔叔來訪了。他身邊還站著一個面目和藹的胖伯伯,皮膚是牛奶的白色,看著像一團暄軟的饅頭。胖伯伯手里還拿著一個竹編籃子,一塊細膩的絲絹也蓋不住里面洶涌的奶味甜香。
小姨警覺地問:“有事嗎?”
那個胖伯伯提了提手里香噴噴的籃子:“我們是孟師傅的老朋友,來看看風雪?!?p> 好似印象里是有這么個人,小姨便放他們進來,請他們在客廳坐下。眼鏡陳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餐廳和客廳的房梁上四處亂轉(zhuǎn)。胖伯伯看著就可靠多了,面目上帶著一點關(guān)切,只盯著孟風雪。
眼睛陳正要說話,被胖伯伯扯住衣角。胖伯伯嘴角微微帶點笑意:“我的手藝不如孟師傅,做了些點心給風雪吃,嘗嘗吧?!?p> 說著,他將手里的籃子上的絲絹掀開,里面裝著滿滿一提點心。孟風雪略數(shù)了數(shù),竟有十幾種不重樣。油酥面點顏色鮮艷,摞在左邊,有蛋黃酥、荷花酥、蟹殼黃等等;另一邊的米點心,顏色清淡雪白,有薄荷方糕、桂花米糕、橘紅糕燈。視覺上清淡和艷麗結(jié)合,明顯是精心設(shè)計過的。
眼鏡陳也諂媚地笑:“是啊,吃那些速凍食品對身體不好?!?p> 因為爸爸平日需要親自侍弄一整桌從冷盤到主食的宴席,所以點心往往更重視口味,造型和模樣上往往會欠缺一些。而胖伯伯的點心,竟然細巧地連糕餅上壓的紅印子,都邊緣清晰,一絲不茍。
這個胖伯伯,是什么來頭?
喝了兩盞茶,胖伯伯才自我介紹,他當年和孟師傅一起在上海學的廚藝,曾同吃同住好幾年的時間。
“沒想到,孟師傅竟……”胖伯伯微微嘆氣:“你長得和你爸爸年輕時很像?!彼俸纫豢诓瑁v起了幾件爸爸年輕時的淘氣事。
那時爸爸十八九歲,還不知道自己以后會走什么道路。學廚本來是為了掌握一門手藝。沒想到才幾天,就展露了不可多得的廚藝天賦,連被稱為明日之星的胖伯伯也被掩去了光彩。
別看爸爸許多年來醉心于廚藝,年輕時候興趣愛好卻很廣泛。上海繁華,爸爸白天學廚,晚上就搬一把破木吉他去商業(yè)步行街唱歌。賣唱的藝人競爭激烈,他唱歌頂多算不走調(diào),被路人奚落了幾句,就把木吉他束之高閣了。
學廚時工資很低,偏偏年輕人胃口又好。爸爸就去參加餐廳的大胃王比賽,十分鐘吃一個巨型漢堡,吃掉了免單還給獎金。誰知道他好不容易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囫圇吞下了漢堡,轉(zhuǎn)頭又胃部不適去廁所全吐掉了。獎金沒拿到,漢堡還得付錢,最可氣的是,漢堡約等于沒吃。爸爸悔得腸子都清了,念叨這事念叨了好幾個月。
孟風雪聽得眼睛亮晶晶的。
他只知道爸爸在他面前所展露的一面,卻不知道爸爸居然也曾有過灑脫的青春歲月。心里欣喜和難過摻在一起。作為孩子的父母,從來都不會漏過孩子成長的一分一毫。而父母的前半生,孩子卻大多不知曉。
好像爸爸一直就是那樣沉默地在廚房里忙碌的樣子。好像爸爸生下來,就已經(jīng)是爸爸了一樣。
眼鏡陳在一旁聽著,忽然摸出一張紙巾擦眼淚:“風雪呀,你可一定要守好孟師傅留下的家業(yè)啊……”
什么家業(yè)?
孟風雪一雙眼睛直直地看向眼鏡陳,眼神不躲不閃,滿是純凈的勇氣。他從小看爸爸招待前來的食客們,不怕生,也不畏懼大人。眼鏡陳被他這么一看,后面半句話也噎在喉嚨里。
胖伯伯輕咳一聲,繼續(xù)講。
“再后來,他吊兒郎當,惹了師父生氣,不許他上課。他就在街上支了個餛飩攤,在那時遇到了你媽媽……”
孟風雪臉立刻就垮了下來,手里的杯子放在蓋了玻璃面板的茶幾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小姨只能打圓場:“他不太喜歡別人說他媽媽的事情……”
話到這里,空氣里已經(jīng)散發(fā)著不太愉快的氣味了。胖伯伯只能再寒暄幾句,禮貌地起身,拉上眼鏡陳一起告辭了。
臨走時,在木色的茶幾留下了一張名片,并讓孟風雪有事一定打給他。
小姨撿起來看了一眼,難以置信地驚叫:“他竟然是瓊玉堂的主廚!”
瓊玉堂,是一個大型的高檔連鎖餐廳,消費很高,名氣也很盛。爸爸曾帶孟風雪吃過一次的,確實名不虛傳。
孟風雪卻沒多驚訝。他耿耿于懷的是眼鏡陳提到的“家業(yè)”兩字。環(huán)顧四周,自己和爸爸只有這一間小房子,還有大伯清點后的那些財產(chǎn),哪里來的什么家業(yè)呢?
恐怕那個叔叔,說的是別的什么吧!
孟風雪頓時對眼前的精美點心籃失去了興趣,把手里冷掉的手抓餅默默地吃完了。
雨瀨
我們的爸爸媽媽,好像生下來就是爸爸媽媽的樣子??捎腥嗽P(guān)心過爸爸媽媽以前是什么樣的人,他們完整的人生是什么樣? 風雪明顯感覺來者不善,他會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