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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未央之民國風(fēng)月

十二 海 崗 祭 母

天水未央之民國風(fēng)月 湛兮若存 3880 2020-08-31 20:42:00

  渤海,是被中國內(nèi)陸半抱入懷的,一只胳膊是遼東半島,一只胳膊是山東半島,而大連則是左胳膊那個最長的中指尖。這座城市彌漫著多種文化雜糅的氣息,蘇聯(lián)的列巴,日本的清酒,朝鮮的打糕,每一樁每一樣都在訴說各個時期曾征服統(tǒng)治大連的主人的故事。但無論誰做了大連的主人,城市的風(fēng)貌如何改變,有一樣是亙久不變的,那就是這座海濱城市的空氣中永遠能嗅到腥咸的海的氣息---------

  沿著漫長的海岸線往北,是一縱層層疊疊的山巒,這些山都并不高,但都傍著海,不能說不是塊寶地。陳素云走在山間,聽到山崖下海浪拍打巖石的陣陣濤志,海風(fēng)吹來,那腥咸的味道比在城里濃烈了許多。母親能長眠于此,想必也能聊慰她那短暫而不幸的一生吧。向前望去,幕川正男正略佝僂著背引領(lǐng)她在林間穿梭而上,他背部輪廓顯得有些僵硬,每向上跨一步身體便向前傾,仿佛每一步一點頭。素云不喜歡這個日本男人,盡管隱隱感到母親很愛他,但還是看著他覺得別扭,畢竟,素云潛意識里不能接受自己的母親和一位侵華日軍之間的感情,更不能對自己的母親愛上父親以外的男人釋懷。

  “到了!”幕川走到山頂一處稍開闊的空地停了下來,指著一處隆起的土包說:“最右邊的就是貞了!”那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土包了,沒有石砌欄,沒有影壁,只有一塊潔白的大理石碑訴說著墓主人曾經(jīng)的不凡。上書“故先妣趙氏毓貞之墓”,見素云有些疑惑,幕川解釋道:“滿洲人都恨日本人,恨愛新覺羅家,我不能不隱去貞的姓氏,隱去我和一雄的姓氏,這樣她死后才能安生?!?p>  可憐母親雖為抗戰(zhàn)建功赫赫,死后卻不能堂堂正正給碑文留名。挨著她的旁邊分別是兩座新墳,一大一小,連墓碑也沒有?!八麄兪钦l?怎么和我娘葬在一起?”幕川瘦削的臉上現(xiàn)出悲戚之色:“她們是我的弟媳幕川由里子和6歲的侄女千蕙。我弟弟浩男今年四月戰(zhàn)死芷江,由里子原本要帶著他的骨灰和孩子回國。但八月和蘇聯(lián)紅軍開戰(zhàn),關(guān)東軍一潰千里,家屬營的長官硬逼她們自殺以殉天皇。戰(zhàn)爭就要結(jié)束了,為什么還要她們殉葬?可憐的千蕙,她還是個六歲的孩子-------”幕川已泣不成聲,他撫摸著碑上“毓貞”兩個朱漆刻字,說:

  “我曾怨過貞,這個國家已經(jīng)拋棄了她和她的家族,為什么她還要為它賣命,甚至不惜犧牲我們的愛。但現(xiàn)在我知道了,貞是對的,她不但在拯救自己的民族,也是在拯救我。當年空軍的戰(zhàn)友,不是在和飛虎隊的空戰(zhàn)中陣亡,就是被俘虜?shù)轿鞑麃喿鰟诠?。我弟弟一生為圣?zhàn)服務(wù),卻全家喪命。這場戰(zhàn)爭是非正義的,是注定要失敗的,如果不是因為貞,我就不能退出這場戰(zhàn)爭,等待我的命運也只能是毀滅。這是什么圣戰(zhàn)?為了這場無謂的侵略,我失去了妻子,弟弟,失去了幸福,這是為了什么?”

  素云聽得出,這是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男人的內(nèi)心吶喊,不由她不感動:“幕川叔叔!”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叫:“我大伯也是這樣說的,但愿以后永遠不再有戰(zhàn)爭,不管中國人還是日本人,都有和平幸福的日子。”她頓了頓,說道:“幕川叔叔,明天給由里子阿姨和千蕙小妹妹打個碑石吧。另外,把我和一雄的名字也刻在我娘的碑上吧,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不能讓她繼續(xù)隱姓埋名。至于錢,我還有?!蹦淮勓?,猛一鞠躬:“謝謝!我替浩男謝謝你了!”“不用了!幕川叔叔,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我,我想和我娘單獨說會話,行嗎?”幕川怔了怔,旋即點點頭,轉(zhuǎn)身下了山頂。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素云終于松了口氣,將籃中攜帶的祭品擺放在碑前。從小,頂著“野種”罵名的她特別羨慕別人有娘的孩子,就連總是欺負自已的哥哥茂富,她也是羨慕得要死,至少他有親娘寵著。素云總夢想哪天自己的親娘能從天而降,摟著自己說上三天三夜的體已話。今天,從江南老家跨越千山萬水,在這渤海之濱的山崗子,她終于找到了親娘,可以面對面地說話了,盡管只是一捧黃土,但至少自已的血脈有了個著落。

  “娘!我來看你了。我是妞子,是你的女兒。聽爹說,小時候你很疼我。每天晚上都把我摟在懷里拍著哄著,直到我睡著了,你才肯瞇上眼。雖然后來,你離開了我們,但你是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做。我和爹從來沒有恨過你,怨過你。爹他一輩子都在對我說,你是世界上最美麗,最能干,最善良的女人,是他對不起你,不能給你安穩(wěn)體面的生活。但現(xiàn)在我知道,爹錯了。我娘不是個貪圖安逸的普通女子,而是個巾幗英雄,一個奇女子,就像大伯說的一樣。

  娘!其實我知道,爹和幕川叔叔,還有大伯,他們都很愛你。在他們心里,你是世間最完美的女子。娘,我佩服你的勇氣膽魄,你的俠骨柔腸,換了我,一定做不到。見了我的人都說,我和你很像,做你的女兒是我的榮耀。但是娘,我不想做英雄,只想將來等到一個愛我的人,一起相伴終老?,F(xiàn)在,日本人投降了,沒有仗打了,我們也可以過安生日子了。良哥哥說不久就帶我去南京,以后就要和大伯一起過了,我會把他當父親孝敬,良哥哥和茂功大哥就是我的親哥哥了。還有一雄,他很可愛,雖然我們說話都要幕川叔叔翻譯,但我們還是覺得很親。娘,我很想留他在中國,但良哥哥說孩子不能離開父母,何況惠子阿姨真的很疼他。唉!一雄比我強,雖然娘你離開了,卻有惠子阿姨象親娘一樣照顧他---------

  娘!以后我會再來看你,將來我有了丈夫,兒女,也會帶他們來祭拜你。再以后戰(zhàn)爭的陰云徹底散了,我會和一雄一起來看你----------”

  直到殘陽如血,素云還跪在海崗上絮叨著-------------

  一周以后,天津火車站。幕川正男,陳茂良,烏上尉三人拎著厚重的行李箱,拉著陳素云,惠子和一雄,一行六人好容易擠出洶涌的人潮。在戰(zhàn)后的中國,所有的碼頭,車站都是這樣被密不透風(fēng)的人流擁擠得快爆炸了。本來他們打算在大連等待政府對日本僑民的統(tǒng)一遣返,但因為蘇聯(lián)始終不同意利用大連,旅順港進行遣返,使得幕川一家回家遙遙無期,茂良只得安排大家坐火車入關(guān)到天津港,再想辦法搭船回國。

  “幕川先生,我們先找個地方住下,明天我再去遣返辦替你們辦手續(xù)吧?!泵颊泻舻?。“多謝陳君了。從滿洲一路過來,若不是托您和云小姐的照顧,我們一家只怕難以活命。多謝!”三人深深鞠了一躬?!皠e這么說,都是一家人嘛?!?p>  一行簇擁著走出車站,左顧右盼地想包幾輛洋車去飯店。突然“砰”地一聲槍響,人們仿佛驚弓之鳥般四處亂竄。幕川和惠子忙俯下身將一雄護住,茂良一步上前將素云擋在身后。只見五六個頭戴禮帽,身穿黑夾克,便衣裝扮的男人一路狂奔過來,邊退邊向后零亂地放槍。又有十來個身穿海軍制服的士兵在他們身后窮追不舍,他們手中拿的槍似乎更精良些。跑到路中間,一個尉官模樣的人抬了抬手,示意停止追擊,他示威似地舉起手中的美式槍械:“就憑你們中統(tǒng)那兩下子,還敢跟我們海軍劉專員搶房子,回你們老娘肚子里修煉修煉再出來現(xiàn)丑吧!”一行人狂笑不止,神氣活現(xiàn)地揚長而去。路邊的人們仿佛看西洋景般好奇,漸漸有人看出了門道:

  “瞧見沒有?這幫‘五子登科’的劫收大員,越來越放肆了!”“嘛叫‘五子登科’?”“這你都不知道,房子,車子,票子,金子,女子,哪樣不接收?剛才那陣仗,中統(tǒng)和海軍為了搶著接收一棟房子,都上演全武行了!”“嘖嘖嘖,這幫龜兒子,抗戰(zhàn)時把俺們?nèi)酉伦怨茏耘芰耍F(xiàn)在勝利了又回來發(fā)劫收財,娘X的!”“你還不知道吧,滿天津衛(wèi)的接收大員,手最黑膽最大的就屬那海軍上校劉乃沂,瞧剛才那出,真叫開眼哪!”

  聽著人們的議論,素云看見哥哥的眉頭越皺越緊,臉色鐵青,知道他想起在潯江做接收大員的大伯?!傲几绺纾瑒e想太多了?!薄霸泼妹茫瑒e管這些人了。我們還是趕緊找住處休息吧!”

  “姐姐,快看快看,這是什么?”一雄指著捏面人的攤子,滿是好奇地問。他那夾雜著日語的半生不熟的漢語令人發(fā)笑,孩子畢竟是孩子,他自懂事起一直呆在舒蘭小站,第一次置身于繁華的大城市,見什么都好奇。

  “這叫面人,是可以吃的?!薄巴?!這個象猴子的也可以吃嗎?”他特別鐘愛孫悟空的那款面人?!斑@個叫孫悟空,是中國小孩都喜歡的猴王。你喜歡就拿一個吧!”一雄舉著面人興奮地顛著腳跑到惠子那邊去了。素云的目光落到一個面人身上,一下子被吸引住了,那是一個穿著紅色旗袍,戴著旗頭的滿族女子。“兩個多少錢?”姐弟二人在天津衛(wèi)的鼓樓街上興奮地交談著,象兩只快樂的小鳥。不一會兒,大麻花,面人,紙風(fēng)車---------拿也拿不下了。

  “你看,他們姐弟玩得多開心!”幕川冷峻的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幕川先生,云妹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弟弟,轉(zhuǎn)眼又要分離,心里不好受??!”“唉---------我也不想離開貞,但所有的戰(zhàn)俘和僑民都必須返回本土,中國不可能繼續(xù)接納我們。母親在東京也是望眼欲穿,我們不得不走?。 薄笆前 ,F(xiàn)在就多給他們一點相處的時間吧?!?p>  暮秋的太陽比平日落的早,他們回到飯店,烏上尉正焦急地等著,他帶來的消息不太妙。華北地區(qū)國民政府接收得早,僑民人數(shù)也不象東北那么多,目前遣返已近尾聲。下周的海輪是運送平津地區(qū)的日本憲兵俘虜?shù)模淮钶d部分日軍軍官家屬,這將是天津最后一批遣返輪船了。要搭上這班船必須打通海軍接收專員劉乃沂的關(guān)節(jié),他手握接收和海輪調(diào)度的大權(quán)。

  茂良默默地聽著,內(nèi)心仔細地忖度著。“明天我和幕川先生一起去拜訪一下這位劉專員?!币娔淮ǖ难凵裼行┗袒螅脠远ǖ恼Z氣說:“幕川先生,請不必擔憂。我會設(shè)法和我父親聯(lián)系,都是黨國軍人,無論如何總會賣些情面的。你們一定可以搭上這艘船的?!薄班艘粒∫磺邪萃辛?!”

  事情的確如陳茂良所說的那樣順利解決了,陳伯鈞從潯江打來的電話和一張中央銀行的十五萬法幣的本票起了關(guān)鍵作用。雖然抗戰(zhàn)八年,法幣不斷貶值,但是在新接收的日偽統(tǒng)治區(qū),還是很吃香的。幕川一家順利拿到了船票,將于下周啟程回國。

  天津巨貪接收大員劉乃沂,1946年6月被蔣介石親自下令逮捕,1947年被槍決。他只是當時滿天飛的接收大員的一個典型,國民黨在接收敵占區(qū)巨額資產(chǎn)時的腐敗令人觸目驚心,這也掀開了幾年后政權(quán)傾覆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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