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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澤記

北城 · 一

清澤記 冬霓雪 5379 2021-07-15 21:09:06

  依云像往常一樣,穿了件呢子大衣便走出去買菜,她還沒有顯懷,大衣掐腰處的扣子依然可以扣上。

  冬日里的陽光明媚而灑脫,照在柔軟的發(fā)絲上讓人感到舒心,卻也別樣的溫柔,好像在這街邊冒著烤地瓜的煙火氣的地方,寒冷和溫暖共同組成安穩(wěn)的觸覺,從發(fā)絲延伸到腳尖。

  她走得緩慢,想著今天蘇曉楠要來家里吃飯,特意買了一尾她愛吃的黃魚,她并不擅長做飯,昨天專門看了菜譜,反復(fù)記憶。她知道蘇曉楠和蘇航并不介意她的手藝,但這點(diǎn)執(zhí)念卻總是敦促著她將每一件小事做好,她謹(jǐn)小慎微的毛病永遠(yuǎn)也改不了,生怕被別人抓了把柄挑了刺去。

  “你又來了,今天想要點(diǎn)什么?”

  “精肉吧,小姑來家里做客,她不吃肥的肉?!?p>  賣肉的老板應(yīng)和了一聲,轉(zhuǎn)身在案板上切肉,依云是他家的常客,平時她總是要一斤五花肉,蘇航做愛吃她做的紅燒肉,每個星期她都會做一次。

  “你可真是個賢惠的媳婦,什么都會做,連小姑子愛吃什么都記得,你丈夫有福氣哦?!彼f。

  “賢惠個屁?!币涝坡劼晣樍艘惶?,轉(zhuǎn)身看到木遙也來買菜,她手里牽著小小的蘇信子,她的柔順的頭發(fā)散在肩膀上,見到人很愛笑。小丫頭的眉眼間已經(jīng)有了幾分木遙的神氣了,而且從小便能看出來是一個美人坯子。

  “我們家依云只是性格好而已,賢惠給誰看?賢妻良母做牛做馬罷了!”她最討厭別人說這兩個字,于是陰陽怪氣地懟了回去,這老板也不說話了,將肉遞給了依云便坐下玩起了手機(jī)。

  “別這么說,他并沒有惡意的,只是想夸我,但他心里的好妻子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那樣的。你這樣會把別人嚇到的,連我都被你嚇到了?!?p>  “呸,小姑子愛吃什么我憑什么記得,記得了就是好妻子了?自己的父母愛吃什么記得嗎?這種惹我厭煩的話我聽一次就要懟一次,省得他們得了便宜還賣乖,信口胡謅?!?p>  依云笑笑不說話了,她喜歡木遙的性格,什么都敢說,什么也不怕,有她在的地方就好像有了煙火里最絢麗的顏色,為原本無聊的時間里添了些熱烈的火藥味。

  “要我說你還是要出去上班,上班多好啊,起碼能和外面的世界多接觸接觸,整天悶在家里干嘛?悶在家里就要伺候一家子老小,聽說你婆婆還總是挑你的毛病,慣的她,她自己又是什么好貨色,小時候去他們家玩慣會罵我們,還看不起我們這些小屁孩兒家庭不好,要不是看蘇航對你好點(diǎn),他們這一家子人真沒一個好東西!連著蘇曉楠一起算上!”

  依云知道她這個義憤填膺的勁兒一時半會也消不下去,且說著說著就要說到蘇曉楠,就好像蘇北說得,也不知道她對蘇曉楠到底是愛還是恨。于是依云也不理她,轉(zhuǎn)身買了一支大大的冰激凌給蘇信子,小姑娘快活地接了過去,仰著頭和木遙說話。

  “我喜歡這個漂亮阿姨?!?p>  “你這么小就喜歡漂亮阿姨?她再漂亮有我漂亮嗎?給你個吃的就不認(rèn)娘了?”木遙連自己的女兒也要懟,小姑娘明顯知道她的脾性,翻了個白眼,專心吃自己的冰激凌去了。

  告別了木遙母女,依云踱著步子往家里走,她的腳步還算輕快,懷孕初期并沒有帶給她什么癥狀,想來,或許是因?yàn)樗徊辉谝?,她的身體也隨著她的思想而全然不在意。

  家里的門是虛掩著的,只有蘇航在家的時候,他才喜歡虛掩著門,依云知道,是他回來了。

  冬日里傾斜的陽光投射在晶亮的地面上,屋子里隱隱有說話的聲音。

  “替我把這些錢帶給依晨吧,他用得上。”

  “你為什么不自己帶?或者直接給依云?”蘇曉楠問。

  “不為什么,我沒有時間,至于你嫂子,她總是不愿意要我給她的錢,難免又會傷心和自責(zé),你和他們的關(guān)系都還好,就幫我捎過去吧,說是依云給的就好。”

  “你還是過不了自己心里的坎嗎?”

  “沒有的事?!?p>  “哥,有時候我并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愛依云,如果你愛她的話,為何一定要傷害她的父親,害得她整個家都垮了,如果你不愛她,你又何必這么卑微,你明知道媽媽不喜歡她,總是為難她,寧可搬家到離爸爸媽媽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明里暗里幫她的家人渡過難關(guān),我看不明白?!?p>  “我自己也看不明白,可你不知道,一開始是爸爸讓我接近她的,爸爸說我們兩家之間在很多年前有過仇怨,他一定要讓依連盛受到他應(yīng)得的懲罰,我問過他,是什么樣的仇怨,他只說是生意上的事,讓我接近莫菲了解依連盛公司里的事,我便委托了媒人將莫菲介紹給我,可沒想到,沈淑華卻讓依云來見我,我覺得也好,她和莫菲一樣,都是蘇家的孩子,我便借著與她的幾次約會,向她打探消息??墒俏义e了,我不知道她其實(shí)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知不覺我就喜歡上她了,我和爸爸說了,他開始很震驚,兩天之后他對我說,我可以娶她,但不能打亂他自己的計(jì)劃,也必須要對依云好,我保證了,可我也覺得奇怪,他對依云竟是那樣另眼相待?!?p>  蘇曉楠也覺得震驚,她從不知道原來自己的父親也參與其中,“所以其實(shí)是爸爸的計(jì)劃?他為何要這樣做?”

  “我不知道,后來我也沒有參與了,但是我心里一直懷著愧疚,這種愧疚就像毒藥,讓我拼盡全力去愛她也無法正視自己,我甚至有時候不敢愛她。我怕有一天她知道了會怨恨我?!?p>  “如果是我,我也會怨你,但在一定程度上,你也是被動的。”

  “不,我是有私心的,畢竟我是一個商人,和爸爸一樣?!?p>  時間好像突然沉默了,依云推開門走進(jìn)來,她的手臂里還挎著菜籃子,睫毛上凝著霜雪融化的水珠。

  有一瞬間,她覺得這故事真是可笑,比小說里的情節(jié)還要匪夷所思,下一個時刻,她便站在了他們面前,好像一個充滿疑惑和震撼的讀者,毅然決然闖進(jìn)書里,質(zhì)問作者的動機(jī),他能明顯感受到蘇航的慌亂和無助,卻又好像在照鏡子,她此刻的靈魂亦是如此。

  “曉楠你先走?!碧K航將蘇曉楠推到外面,關(guān)上門,他的雙手扶著依云的肩膀,仿佛怕她在下一秒就要零碎了一般。

  “你聽我和你說?!?p>  “你要說什么?說你是如何故意接近我?說你的父親害了我們,你全部都知道卻沉默寡言?說你之所以允許這一切的發(fā)生,是因?yàn)榭梢皂樌沓烧乱詭椭覀兊拿x逼我嫁給你?說你既允諾了你父親不耽誤他報仇,又能與我結(jié)婚還要讓我們一家對你感恩戴德?你能將一切計(jì)算得如此恰好,而我就好像一個牽線木偶,我的一切選擇和情感都攥在你的手里?!?p>  她的眼角有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下來,淚水讓她一度哽咽。

  “不是這樣的,我是愛你的,就是因?yàn)閻勰?,我才能盤算這一切,我才希望盡我全部所能留住你!我以前從未喜歡過一個人,自從遇見了你我才覺得這世上有比利益更重要的事,為了讓你留在我身邊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累了,我不想再聽你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我本以為我是應(yīng)該感激你的,因?yàn)槟阍谖医^望的時候幫助了我,我也本以為,我是對得起我的家人的,我沒有再給他們添負(fù)擔(dān),可是全部都錯了?!?p>  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心里的悲痛程度,也能感受到從腹部傳來的針刺一樣的疼痛,她用力甩開了蘇航的手,在那個清醒和昏迷的臨界點(diǎn)上,她最后感受到的是孩子帶給她的疼痛,仿佛這個還不諳世事的孩子也在計(jì)較著得失之間糾纏不清的對錯。

  這是方藍(lán)回到家之后遇到的第一件事,夜里12點(diǎn),她從小城略顯荒涼的火車站里走出來,漫天的飛雪,將附近低矮的樓房掩映地如同廢墟一樣,她聽見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親切的鄉(xiāng)音,還有腳步踏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的聲響。停在火車站外的出租車司機(jī)倚著車門和拖著行李的旅人們打招呼。

  “打車嗎?天冷路滑打車吧!”

  這些旅人大多數(shù)是會打車的,在這樣一座北國的小城市,還沒有修建地鐵,天又那么冷,打車依然是最好的選擇,急于在年末回家的人不會在意這一點(diǎn)車費(fèi)。

  方藍(lán)站在十字路口,不遠(yuǎn)處的紅綠燈閃閃爍爍,時過境遷,城市的景物已未必是熟悉的樣子,可她明白,自己在這片土地上,永遠(yuǎn)也不會迷路,好像她的血液里就流淌著關(guān)于這里的天橋和馬路,是與上海截然不同的,橫平豎直的天橋和馬路。

  方藍(lán)拖著箱子,打車回到了小姑家,小姑還沒有睡,知道她要回來,準(zhǔn)備了幾道清淡的小菜和粥等著她,夜里的鐘滴答滴答響,蘇城早已睡得香甜,她輕輕地敲門,見到小姑的那一刻她淚流滿面。

  狼狽的時間將所有想念和傷感放大數(shù)倍,這種深刻的生命本能般的感受一度讓方藍(lán)著迷和執(zhí)著,好像在眾多玻璃大樓和繁華煙火中穿梭疲倦的她,只有在這樣的瞬間,才能真正認(rèn)識到自我靈魂的軟弱,認(rèn)識到人間苦痛與敏銳觸感之間的極度的摩擦。

  蘇若顏燙了短發(fā),好像比從前更從容和溫柔,她接過她的行李,伸出手臂將方藍(lán)攬入懷里,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嘴里喃喃的說著:“回家就好,累了吧?!?p>  她沒有多問什么,只是靜靜地看著方藍(lán)吃飯,她好像并沒有胃口,一碗粥都吃了很久,菜也動得少。

  “看你吃飯的樣子我就知道,你一定過得不好,你以前就是這個樣子,到現(xiàn)在還是如此,只要不開心就吃不下飯?!毙」谜f,又用筷子夾了一點(diǎn)菜放到她的碗里。

  原本還好,她一說,方藍(lán)就哭了,眼淚掉進(jìn)碗里,她低著頭,不想讓小姑看見。她不是不想軟弱,而是不知道應(yīng)該因何而軟弱,好像所有的經(jīng)過都已被這趟長途的火車甩到了身后,她希望車輪已經(jīng)將它們碾壓碎了,可她的心里卻好像是空的,她把心也一并丟棄了。

  “我好像,沒有心了?!彼f。

  方藍(lán)說出這話來,卻更覺得悲傷,不知不覺間,她好像對許多事失去了憧憬和期待的能力,也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如今也沒有什么特別想愛的人,就只有眼前的這一碗粥,給與她暫且的踏實(shí)和滿足,如此便是全部的奢望。

  小姑沒有說什么,她轉(zhuǎn)過身刷碗的時候,眼角卻閃著淚花,她突然想起蘇北給她發(fā)的消息,他說:“我們家的孩子總是在各種各樣的路上渡過自己的劫,渡著渡著就會迷失,幸好還有一個安穩(wěn)的“家”,這個家好像永遠(yuǎn)也不會散,這個家既是起點(diǎn)也是終點(diǎn),中間還是隨時可以安放身心的客棧,只要有小姑在,就有歸處,有歸處就總是有希望的?!?p>  那一晚方藍(lán)睡得十分安穩(wěn),連夢也沒有做,第二天清早,她便和小姑去醫(yī)院看望依云了,她的身體還很沒有完全恢復(fù),倚靠在病床,不說話、也不動,像一尊干枯的雕像。

  蘇航就坐在旁邊,將蘋果削成小塊,喂給她吃,但她搖了搖頭,蘇航就放下了,轉(zhuǎn)而又將飯盒里的小米粥吹涼了盛給她喝。

  “我來吧,你去休息休息。”方藍(lán)說。

  “我剛回來,就聽說了你的事,萬幸的是孩子保住了,不要想太多,身體是你自己的。”

  方藍(lán)將一勺粥送到依云嘴邊,可她卻一直喃喃自語,好像完全沒有聽到方藍(lán)的話。

  “方藍(lán),我以為我那天聽到的故事足夠讓我震撼和憤怒,其實(shí)還是我太傻,我又聽到了更匪夷所思的事,是關(guān)于我的親生母親、我的父親和沈淑華的故事,想不到,原來我一直圍繞著恩怨長大,如今,我連應(yīng)該恨誰都不知道。”

  方藍(lán)的手一抖,“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問了我公公,他和我講了過去的事?!?p>  “他怎么知道的呢?難道他也參與了其中嗎?”

  “他就是當(dāng)初娶了我母親的小木匠?!?p>  勺子從方藍(lán)的手上滑落到地上,她聽見響聲才反應(yīng)過來,卻怎么也沒有想到,當(dāng)初那個小木匠就是自己的大伯!

  “他為了替我的母親報仇,才策劃了這一系列的事,可是我的媽媽,她已經(jīng)不在了,我原本以為是她拋棄了我,我一直怨恨她,卻不知道,她是被這些人一起害死的!他們冠冕堂皇地殺死了我的媽媽!”

  她又哭了,眼淚滴落在白色的床單上,用力捶著自己的腿。

  “別這樣!你聽我說,其實(shí),我早就知道了這個故事,是依晨告訴我的?!?p>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為什么她不來對我說?”

  “在你剛懷孕的時候,他怕你聽了身體受不住,他不能現(xiàn)在對你說,也不知道該怎么對你說。”

  她不說話了,歪著頭看向窗外,大雪紛飛,她記得自己嫁給蘇航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時候,那時候她心里只有不甘和無奈,但不甘是可以被時間消磨的,依云漸漸覺得這樣的生活也算是平靜的。但如今,何為平靜,她已經(jīng)不知道了。

  “我心里的恨那么強(qiáng)烈,可我甚至都不知道該恨誰、該愛誰,所有人都傷害過我,都試圖傷害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依云,我知道你難過,其實(shí)人生有時候就是機(jī)緣巧合,命中注定,有因就會有果,有果又會生因,這一切都是因果循環(huán)的結(jié)果,你沒有任何錯,你只是生在了矛盾和漩渦的中間,就像依晨一樣,你們都無法選擇,也不能輕易的逃脫?!?p>  方藍(lán)知道,這種痛苦,錐心蝕骨,家人給與的痛最令人難以承受,也最無法訴說分明,那些經(jīng)年累月的怨和恨,最后鋪墊了厚實(shí)的泥土,被沉默地踩在腳下,擦肩而過,惹起塵埃。

  “但你還有孩子,你的孩子已經(jīng)快2個月了,他也是無辜的,不論你有多難過都不要傷害自己的孩子,也許你有了他,就會慢慢將過去的事淡忘。上一輩的恩怨到這里,也算是了解了。”

  “方藍(lán),于他們來說是了解了,于我卻始終是一塊傷疤,其實(shí)我對自己的生活從來沒有過分的奢望,只想要最平靜的日子,我只是不明白,為何這許多事總是繞著我轉(zhuǎn),想來可笑,我小時候最渴望的親情、愛情如今都是支離破碎的,沒有一種感情是純粹的和簡單的,我好像只是被迫卷入其中,而不是真正的擁有和獲得。”

  依云將散放在桌子上的梔子花插到瓶子里,輕輕用手撫摸著花瓣。

  “這些花是蘇曉楠帶過來的,我來醫(yī)院的這兩天,家里的梔子花開得正好,她便特意拿過來給我插瓶。她說的話和你差不多,都在勸我寬心,可是我沒有心情聽,我只是不斷地想起過去的事情,我還記得有一次她和我開玩笑,說我其實(shí)配不上他哥哥,在她心里,蘇航是神一樣的存在,萬事都能打點(diǎn)好,而我,只是一個生活在屋檐下面的,處處謹(jǐn)慎又什么都做不好的小丫頭,好像除了在幼兒園里陪小朋友們疊一疊千紙鶴,再無任何特點(diǎn)。我如今覺得特別對,也許從我出生到嫁給蘇航都是極其荒謬的事,這其間發(fā)生的所有事,都像真實(shí)的惡作劇,因我而起,也以我為終點(diǎn)?!?p>  但是何為荒謬?無疾而終的過往是荒謬的,因果反復(fù)的糾葛是荒謬的,時間荒野里的相遇和分離也一樣荒謬,方藍(lán)在想,如果一切感情均有荒謬摻雜其中,還能夠藕斷絲連,最恨的是無疾而終,像雨水滲進(jìn)了泥土里,再尋不到一蹤一跡,不論親情還是愛情,就好像從未發(fā)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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