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大了,漫天昏地,路上覆蓋著重重疊疊的車轍印跡,偶爾聽見一聲炮響,驚起了一群飛鳥。
方藍(lán)早早地便出門了,他要去火車站接蘇北,他的支教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本該早早地就回來,但他說,要陪孩子們過一個年,才拖到了年前的最后一天,年三十兒的當(dāng)天,他從車窗里望見雪白的田野,便知道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再回來,他覺得自己安定了許多。
或許是因為那些貧苦無依的孩子,讓他對生命和生活都有了敬畏,不再那樣執(zhí)著于情感的純粹。他與孩子們一起翻過山嶺去挖野菜,用泥土修補(bǔ)破損的墻壁,下了課將孩子們叫到宿舍補(bǔ)課和吃飯。那些沒有錢上學(xué)的女孩子,他一次次去家訪,左手帶著禮物,右手牽著忐忑不安的女孩兒們,但他經(jīng)常碰壁,有些家長直接將他關(guān)在外面,他就在門外說話,便說還會邊把農(nóng)戶院子里的活干了,這一干就是一下午,他總會在天黑的時候摸著女孩兒的頭說:“放心吧,我一定會讓你念書的?!?p> 他走過了太多山路,吃過太多次閉門羹,鞋子磨破了好幾雙,他知道有些事情改變不了這么快,甚至是改變不了,但他想做那道光,劃破這禁錮的天空,他希望人們在仰頭望向天的時候,能看見更有希望的生活,看見了,才能向往,向往了,才能不顧一切追著這光跑。
臘月二十九那天,孩子們都來送他,蘇北做了好多飯菜請孩子們吃,這幾年他滴酒未沾,那天第一次喝了幾杯酒,他覺得這光景如夢又如幻,當(dāng)他離開這里,便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不知道曾經(jīng)追光的人是否還能堅持下去。
想來可笑,他從黑夜里走來,卻是這光源。
年三十的車站,人群稀落,挑著燈賣糖葫蘆的小販站在街角,鍋里熬著粘稠香甜的糖漿,有拉著二胡坐在墻角,咿咿呀呀唱著難懂的戲文的要飯的人,身前擺著掉了漆的白瓷盆,只躺著幾個冰冷的硬幣。遠(yuǎn)遠(yuǎn)的,他看見方藍(lán),站在雪地里等他,她穿著深藍(lán)色的呢子大衣,頭發(fā)剪短了許多,雪落在她的肩上,越積越厚,像一座靜美的雕像。
“你可算回來了,你瘦了,也黑了。”
“雖然黑瘦了,不過生活還是挺充實的。你不是也一樣嗎,比以前還瘦了,這些年你受苦了?!?p> 蘇北還是和過去一樣,伸出手摸了摸方藍(lán)的頭,將她頭發(fā)上的雪撲掉。
“回家吧,今年可以過個好年了,大家都回來了?!?p> “好,走吧?!?p> 他們并排走著,話說得不多,蘇北記得很多年前,他下了課,方藍(lán)放了學(xué),她便背著書包跟在他旁邊,他總是藍(lán)丫頭藍(lán)丫頭地叫著她,給她買五毛錢的冰棍或者烤冷面,小丫頭總是在先讓蘇北吃一口她再吃。
如今,這個栗子色頭發(fā)的小丫頭早已經(jīng)長大了,再也不會向他要吃的,不會一刻也閑不住地和他說話,她現(xiàn)在只是安靜地在蘇北身邊走著,不聲不響,判若兩人,好像過去的她從未出現(xiàn)過。
她再不是纏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小女孩兒了,她的眼睛也變得深邃而憂郁,就像深不見底的海洋。
“這次回來,你還要走嗎?”方藍(lán)問他。
“不走了,我要多陪陪爸爸,他總是惦記我。”
“那就好,昨天二伯伯還在小姑家吃的飯,說起你要回來,他可開心了,還多吃了兩碗飯,今天一大早他就來囑咐我,早點回家。”
蘇北不說話了,他抬起頭來看向白色的天空,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對爸爸的虧欠好像永遠(yuǎn)也還不清,他甚至一度覺得這變成了一種負(fù)擔(dān),讓他活在自責(zé)和愧疚中,如今,他決定坦然地面對這一切了。
“都是我不好,讓他擔(dān)心了?!?p> “我現(xiàn)在很羨慕你,我都沒有家了。”
蘇北知道,方藍(lán)又難過了,事實上,她可能從未這真正從這些記憶中恢復(fù)。
他們到小姑家時,蘇曉楠和蘇木遙已經(jīng)來了,方藍(lán)便問道:“大姐你怎么來了?往年你都是在自己家過年的哦?!?p> “沒辦法,嫂子剛出院,精神狀態(tài)還是不太好,我哥說,簡單吃個飯就行了,他只想陪著依云,不想太熱鬧,我就出來了?!?p> “哎,依云也太可憐了,多好的一個女孩兒,卻要經(jīng)歷這么多磨難?!毙」谜f,她端著水果盤出來,又和大家一起惋惜了一回,但看見蘇北在,就沒再說下去了,趕忙拉著他進(jìn)屋。
“哥,蘇北回來了,你快出來?!?p> 在里屋陪老太太的蘇建城連忙走出來,緊緊拉著蘇北的手,望著他黑瘦的面孔,老人的眼里閃著晶亮的淚花,良久都沒有說話。
“爸,我回來了。”
“在外面過得好不好???吃苦了吧!”
“我過得很好,和孩子們在一起的生活很簡單也很快樂,真的?!彼f,用手擦了擦蘇建城眼里的淚水。
“那就好,那就好,只要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快坐下休息休息,做了這么久的火車,肯定累了吧,吃點水果?!?p> 一行人便都坐在沙發(fā)上了,小姑又回到廚房忙活著她的菜肴,她好像是開心的,又不完全開心,雖然這些遠(yuǎn)行的孩子們暫時都回來了,但每個人都帶著沉重的心事,連木遙都不怎么說話了,楊俊輝確診了癌癥,沒有幾個月的時間了,他打電話給她的時候,木遙正在開車,她聽見這消息便晃了神,車撞到了樹上。
她受了點傷,養(yǎng)了半個月才好。這些天楊俊輝的病情又加重了,木遙時常望著窗外出神,不停地抽煙,蘇若顏知道,她心里是難過的,因為她對楊俊輝始終還是有感情的,她只是太驕傲了,不肯低頭也不肯回頭,不知道到了這生離死別的場景,她該如何面對自己。
大概命運這東西還是存在的,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就牽著行人跑,蘇若顏一直覺得,人世間的苦難和幸福是一樣多的,只是時間不同,形式不同,它們以不同的方式分布在生命長河的不同階段,或早或晚,都要遇到,這種哭了參半的旅程一直延續(xù)著,直到達(dá)成平衡的那一點,人們便在天命中獲得了自我救贖的自由。
坐了一會,大家便都忙活起來,幫著蘇若顏一起整理菜品和房間,蘇北站上高高的板凳,將大紅燈籠掛在上了凍的陽臺上,蘇曉楠處理著晚上包餃子需要的食材,木遙坐在地上,陪著蘇信子和蘇城玩積木,至于方藍(lán),她出門去買花和紅酒。
已經(jīng)有時斷時續(xù)的鞭炮的聲音響起來了,某個淘氣的孩子捂著耳朵從方藍(lán)身邊竄過,她抬頭望向環(huán)繞的樓群,零零星星只有幾家的陽臺上掛著燈籠,人們已經(jīng)不太在意這陳舊的形式,只有小姑家的,依然還是那個巨大的、綢子面的、大紅的燈籠,那樣固執(zhí)和沉默,凝視著年復(fù)一年的人間喜樂。
街角修自行車的攤位已經(jīng)不在了,那對又聾又跛的殘疾夫婦,曾經(jīng)不論春夏秋冬都會出攤,從方藍(lán)剛記事起,便跟著媽媽來這里修車打氣,一個車胎就只要2毛錢,硬幣的感覺在那個年代格外真實。后來,在她上大學(xué)離開家的那一年,這對夫婦便不再來了,興許是老了,生病了,興許已經(jīng)不在了,誰知道呢?一個人的消失是那么迅速和突然,好像從不曾來過,可在方藍(lán)的記憶中,那個街角的位置就像一幅定格的畫,她每次經(jīng)過,都會低頭尋覓,好像那些車胎上的油墨還印在地上,走過去,會聞到金屬混合著油墨的味道。
她甚至記得媽媽每次打氣習(xí)慣用的氣管子。她穿著哪一雙鞋,踩著氣管子的底座,手臂一上一下,車胎便鼓起來了,而她,一直沉默地站在旁邊,等著媽媽重新跨上自行車,她便輕巧地一跳,坐在后座上了。
這些記憶就像令人上癮的藥,在放縱與痛苦間不斷地沉淪,從心里,蔓延到場景、到熟人、甚至到空氣,仿佛一瞬間便能將整個世界淹沒。方藍(lán)彎下腰,捂著胸口,她覺得疼痛難忍。
酒和花放在地上,她緩了口氣,抱著東西繼續(xù)前行,這一秒,她又像往日一樣淡漠了,仿佛她從未心痛過一樣。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黑了,蘇北正將客廳的大圓桌擺好,轉(zhuǎn)身去接小姑端出來的菜,頓時香氣便蔓延開了,兩個小孩子早已爬上凳子準(zhǔn)備著開餐,窗外的炮聲突然間就熱鬧起來了。
蘇若顏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拿出一掛鞭炮。
“你們知道,我是最不敢放鞭炮的,但今年大家都在,我就買了一掛,我們也熱鬧熱鬧吧!”她說,將打火機(jī)遞給了蘇北,“你來,我們家永遠(yuǎn)的男孩子!”
蘇北在房間的窗口點燃了鞭炮,小姑捂住了屋子里老媽媽的耳朵,但她還是直往小姑的懷里躲,瞇著眼睛看著炮皮破碎激起的煙霧和塵埃,看到最后,她好像也高興了,或許是想到了過去,幾個兒子帶著年幼的妹妹下樓放炮的場景。
“木遙,開酒!”蘇北回來了,小姑便將瓶起子扔給木遙,便坐下來給大家倒酒,這倒酒的環(huán)節(jié)年年都屬于她。
“吃飯吧,又一年將要開始了,感謝上天,我們依然在一起!”,說完便一仰頭將杯子里的酒喝光了,然后用杯子碰了碰桌沿兒,示意大家一起。
“怎么,你今年是逢了財神還是桃花?往年沒看你這么形式主義啊?!蹦具b說,她的兩杯酒已經(jīng)下肚了。
“沾了點酒你又神氣了是吧!我看你像桃花,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蘇若顏用筷子狠敲了木遙的頭。
“但你這官腔打得也太敷衍了,沒頭沒尾的!我來一遍你學(xué)著點。‘過去的一年,雖然我們大家過得都很狼狽,但它娘的總算過去了!新的一年雖然我們可能比去年還狼狽,但希望總是有的,為了新年的希望,我們干杯!’”她說完便坐下自顧自喝酒去了,桌上的人都不說話,只有電視機(jī)里播出著歡慶的晚會,蘇城和蘇信子坐在蘇建城旁邊,邊吃邊鬧著。
直到酒過了幾旬之后,氣氛才又開始緩解,方藍(lán)開始對木遙講依晨和吳蓉的事,越講就越氣憤,卻也在木遙的煽風(fēng)點火下越講越激動。她好像只有對著木遙,才能將沉重的心事說出口來,以獲得暫時的慰藉和滿足。
“吳老板這個綠茶婊你還拿她當(dāng)姐妹?我的好妹妹你可真是個傻子!我要是你,非要揭了她的狐貍精的皮子,打得她滿地找牙不可!”木遙邊說著,還舉著酒杯揮舞了一下。
“說到底,依晨也不是個好東西,什么貨色都能將他勾引去,這樣的男人有什么價值?趁早讓他滾走才是正確的選擇,男人真是沒有一個好東西,有一個算一個!”
“那你不是還惦記著楊俊輝嗎?說到底你還是心軟,口上逞能罷了,誰不知道你。”蘇曉楠說。
“我惦記他?得了癌癥想起來給我打電話,還害得我差點出了車禍!我惦記他什么?”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我看你們是都醉了,趕緊帶著孩子們出門放煙花醒醒酒吧!”蘇若顏將桌子上的碗筷收拾了,朝著幾個人說,蘇建城泡了一壺茶,喝著喝著竟然在房間睡著了,蘇北已經(jīng)給兩個孩子穿戴整齊,等著出門了。
“蘇北,你也老大不小了,有機(jī)會姐姐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吧,有什么要求盡管和我說?!蹦具b邊走邊和蘇北說話,她其實并沒有醉,借著酒的幌子發(fā)泄心情罷了,隨手又抽出一顆煙,借著蘇城手里的煙花棒點燃了。
“你少抽煙吧,長命百歲陪著你女兒長大,你這么大的人了還不知道保護(hù)身體,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p> “她那個小丫頭,和我小時候一個德性,又淘氣又臭美,還固執(zhí),以后誰知道會給我惹多少禍,更別提長命百歲了!”
蘇北搖了搖頭,領(lǐng)著孩子們走到雪地中央放煙花,方藍(lán)裹著呢子大衣站在遠(yuǎn)處,和蘇若顏一起,一吹風(fēng),她的酒便醒了八分。
“小姑,等過了年,我就要走了?!彼f。
“去哪里?剛回來又要走嗎?”
“去沒去過的城市轉(zhuǎn)一轉(zhuǎn),我本來是想留下,但是這些天我的心里依然很亂,那些記憶糾纏著我,讓我趁夜難眠,我想,我還是應(yīng)該出去走走,雖然我知道,再遠(yuǎn)的路也不是忘憂草,但遇見的多了,或許也會逐漸釋然?!?p> “也好,但一定要記得回家,這里永遠(yuǎn)都是你們的家?!?p> 她點頭,隨后又說:“小姑,你有沒有特別懷念過去的時候,懷念到只要一想起就會心痛難忍?!?p> “當(dāng)然,我時常會夢到父親站在高高的屋頂上栽種花草,手里拿著大大的水壺,他的花種得那樣好,哪怕是在夢里,也看得見爭奇斗艷的顏色;我懷念哥哥們騎著自行車偷跑出去玩的場景,他們會塞給我一塊新奇的糖果,要我替他們保守秘密。物是人非的悲傷不是一個痛字可以描述的,它們隨著時間的推移融入到骨血中,逐漸與我們共生。”
方藍(lán)仰起頭,她看見漆黑的天空上,大朵大朵的煙火升空綻放,又瞬間隕落,地上的孩子們拍著手歡呼雀躍,好像有成千上萬的冷卻的熱烈歸于塵土,如同這些散落在生活中的場景,倏忽便不見了,再也尋不到了。但不知在什么時候,又會遇到它們的殘骸,化成海市和幻覺,在欲望之海上,勾起旅人的無限向往和掙扎,夢幻泡影,望眼欲穿。
執(zhí)念若此,便成了永生的、不可逆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