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大軍軍營內(nèi),拓跋旦坐在營帳里,眼前是刀斧加身卻絲毫面不改色的西夏傾陽長公主。
“漠北拓跋氏一向以溫厚治下聞名于世,如此對待客人似乎不是漠北應(yīng)有的禮數(shù)吧?!眱A陽長公主一身素服,站在他面前,身后是一眾大大小小上上下下漠北將士們。
拓跋旦抬手示意漠北將士離開營帳,整個劍拔弩張的氣氛實(shí)在很是緊張。眼前人的突然造訪讓他有些意外,也猜不透原因。
他自不會相信眼前權(quán)傾朝野的大夏傾陽長公主會只身一人就有那個膽色夜闖漠北大軍營寨,他也沒有那個膽色拿傾陽長公主怎么樣,若是敢動眼前人哪怕是一根毫毛,搞不好無端給大宋和西夏生出結(jié)盟攻打漠北,回?fù)裟贝筌姷慕杩诹T了。
大宋和西夏結(jié)盟,他是很憤怒沒錯??蛇@亂世中風(fēng)云變幻,各國都是為了各自的利益行事,譬如先前的西夏和漠北,也譬如現(xiàn)下的西夏和北宋。
他又豈會不知。
“宋軍既然千里迢迢相幫夏軍,恐怕傾陽長公主如今也沒什么好擔(dān)心了,現(xiàn)下又找上門來,是個什么說法?”拓跋旦說。
那邊傾陽長公主自顧自地倒了杯茶潤潤口:“我今日來此,是來給閣下一個臺階下,給你三十幾萬大軍一個臺階下,也給貴國一個臺階下。”
“將軍現(xiàn)如今恐怕還在糾結(jié)吧,糾結(jié)到底要不要孤注一擲一攻我靈州城,”她說,聲音云淡風(fēng)輕,絲毫不見在意的形容:“攻下來了自然是最好,能交差嘛。你們漠北要動員三十萬大軍不容易,那么窩囊地回去不說占不了什么便宜,恐怕還會成為全天下的笑柄吧。”
呵,還真是。拓跋旦心想。漠北拓跋氏朝廷養(yǎng)精蓄銳二十年,二十年前在大夏臨川王的軍下大敗,本以為趁著如此內(nèi)外不穩(wěn)的大好良機(jī)可以一雪前恥大展漠北拓跋氏的雄偉,這大宋一攪和,拓跋旦在心里略略計較計較,著實(shí)沒有什么勝算可言。
不過一夜,這大夏和漠北的形勢和立場徹底調(diào)換,唉,實(shí)在是天意弄人啊。
“小王還是想不通殿下為何要親自到我漠北大軍的軍營同小王說這些話,如今如此形勢,殿下莫不是來落井下石的不成?”拓跋旦嘲諷地笑說:“殿下如此格調(diào),可是有失長公主身份啊?!?p> “閣下怎么這樣說呢,我冒著被閣下殺了的風(fēng)險都要來相勸,閣下就這樣回禮嗎?”她說。
“相勸?呵,你要勸我什么?”
“勸你退兵?!眱A陽長公主輕啜一口茶,唔,茶葉是次了點(diǎn),倒是溫度火候剛剛好。
“長公主大晚上的來,是來與我說笑的嗎?”這位漠北拓跋氏的六皇子說:“長公主莫不是忘了我拓跋旦南下是所求為何了?攻不下靈州城便要我退兵,殿下不知是哪里來的自信?!?p> 漠北拓跋氏一向與武將朝廷立國,他拓跋旦一向以軍功赫赫著稱,漠北的鐵騎前鋒一向以威名名震天下,如今尚且不博便要主動認(rèn)輸,不只滑天下之大稽,還堪堪丟了整個漠北拓跋氏朝廷的臉面。
“左右閣下已經(jīng)是攻不下靈州城了,不是嗎?單是論閣下大軍的人數(shù),即便強(qiáng)攻,也絕不是宋夏兩軍的對手。”傾陽長公主抬眼:“這一點(diǎn),閣下在知道宋夏聯(lián)軍的時候便知道得清清楚楚,不是嗎?”
“前些日子,我夏軍左側(cè)軍燒了閣下大軍的糧草,這件事我一直覺得很是過意不去。但沒想到在此時竟然派得上用場。閣下何不借著這個說法,以大軍沒有后備軍糧為由退兵,總比和宋夏大軍孤注一擲最后大敗涂地來的更體面吧?!彼πΓ骸拔乙矝]什么想法,不過希望大夏能夠在亂世里有一席之地,對得起大夏列祖列宗罷了?!?p> “再說了,我與閣下并未曾有什么深仇大恨,閣下也沒必要對我抱著處之而后快的心情,不是嗎?”
現(xiàn)下的確已經(jīng)很夜,可營帳里的兩人,卻清醒得很。
傾陽長公主望著眼前人,她已經(jīng)告訴他自己今夜來此的目的。她心里清清楚楚,能夠與漠北談判求得對方借此退兵,自然是極好的辦法。這樣一來,北境也能夠避免生靈涂炭,她欠北宋的人情,還起來也不會那樣吃力。
拓跋旦屢屢建立奇功,自然也不是個好糊弄的人:“殿下既然今日要來當(dāng)一回說客,那怎么不說說,我漠北如若就此退兵,將會有何好處?”
眼前的傾陽長公主一聽,將手上的茶杯緩緩放下,覺得有些好笑:“好處?閣下是要與我談,閣下退兵之后,漠北會有何好處嗎?”
“看長公主的樣子,難道小王不應(yīng)該提嗎?”
“閣下覺得應(yīng)該要什么好處呢?”傾陽長公主臉色一變:“本公主在此處可以告訴閣下,閣下若是退兵,沒有好處;若是不退,漠北大軍必定損失慘重?!彼囊蛔忠痪?,句句鏗鏘,讓他心頭為之一震。
“宋夏大軍只是不善戰(zhàn),不是不能戰(zhàn),若是閣下真的要拼死一搏,正好也可以看看,這些年來,閣下威名赫赫的漠北大軍,到底有沒有長進(jìn)?!彼f,站起身,隨意地打量打量眼前這位軍功累累的皇子:“我以為,閣下會是個識時務(wù)之人,沒想到也不過是張口閉口有何利益的小人罷了?!?p> “我奉勸閣下一句,各國博弈,利益固然重要,不過若是為了利益,失了道義和人心,就是一個得不償失的買賣了。”她微微一拜:“我話已經(jīng)帶到,閣下如若還是與我張口閉口皆是利益利益的,那閣下也不用手軟,自可放馬過來。告辭?!?p> 拓跋旦一驚,看著那個身影甚是瀟灑地消失在他面前。她說的話不多,可字字句句正中要害。她知道目前這個光景,他拓跋旦最怕的是什么,最顧忌的是什么。
她自然是迫切的希望漠北退兵,可若是一味依傍大宋,那和敗在漠北的鐵騎下又有何區(qū)別?她今天來,當(dāng)然首先是想到大夏,可如若大宋和大夏聯(lián)手公然與漠北為敵,他漠北縱然有幾十萬大軍自然也絕對是討不了好。
他從前只聽說過大夏的傾陽長公主如何如何心計無雙,如何如何聰慧過人。他一向只覺得這不過是傳聞,而傳聞有失實(shí)。那日在哨站附近見到她,那一身風(fēng)骨傲立于世,今日在此處見到她,的確是風(fēng)華絕代,舉世無雙。
“殿下,就這樣放大夏傾陽長公主離開?”營帳外,一個參將急急忙忙地跑了進(jìn)來:“那可是如今大夏權(quán)勢最盛的輔政公主啊。我們?nèi)羰菕冻至怂蛘叩钕轮苯託⒘怂?p> “然后呢?”他怒道:“然后大夏舉國上下便可討伐我拓跋旦,然后宋夏更有理由對我漠北下手。你這是要置我于何等境地?”
“末將該死?!眳⒐蛟诹说厣?。自己不過小小一個參將自然沒有多想到這么深的一層,如今想來,想必她傾陽長公主也是料到這么一層才坦坦蕩蕩全無畏懼地跑來漠北大軍的軍營里吧。
拓跋旦坐在主位上,依然覺得很是惋惜。可這眼前形勢如此明了,他若是強(qiáng)攻必定損人又不利己??赡阋屗痛朔艞?,班師回朝,拓跋旦一身傲骨如何能放下如此自尊心。
“傳令,即刻整頓,明日一早便回漠北吧。”良久,他嘆了一生氣,鬧騰了許久,到頭來,也不過如此罷了。怕是回了漠北,他自己也落不到一個比現(xiàn)下更好的下場。
若是早知道,他定不會像今日這般,一步錯步步錯。
“殿下,你可回來了?!边€未過了城門,她遠(yuǎn)遠(yuǎn)地便瞧見邢塵在城門口來回踱步,慌張至極的形容。
“我不過去了趟拓跋氏的軍營,瞧你一副緊張樣?!彼硐埋R,一整夜在風(fēng)沙里耗著體力,實(shí)在是累極了,唔,還有些餓了。
那邊邢塵過來牽過她的馬:“殿下去了漠北軍營?殿下去漠北軍營做什么啊?殿下怎么不帶屬下一塊兒去啊?”
她頓足,眼眸含笑:“沒發(fā)現(xiàn)啊,你小子還挺多話的。要帶你去我干嘛在你杯子里下藥啊?再說了,你邢塵大人多厲害啊,我要是帶你去,恐怕我們連人家的大門都進(jìn)不了吧?!?p> 那廂邢塵跟在她身后,天邊泛起了一絲絲的天色:“殿下過獎。殿下下去還是不要給屬下下藥了,屬下?lián)摹?p> “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傾陽長公主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嗎,還分毫不損的?!?p> “可是殿下做什么大晚上的跑到敵軍的大營里去啊,若是有個萬一,屬下百死莫辭?!毙蠅m看著自家殿下有些疲憊的側(cè)臉,有些不大好意思,畢竟自己昨晚喝了那杯下了藥的茶倒是睡得很好。
那邊傾陽長公主卻笑笑,眸中已經(jīng)沒有前幾日的哀沉之色:“當(dāng)然是過去讓漠北退兵,你覺得你家主子我閑著沒事干嗎?大晚上的不睡覺去送死嗎?”
“屬下當(dāng)然不是這個意思。不過,”邢塵跟在她身后:“漠北答應(yīng)退兵了嗎?拓跋旦可不糊涂,斷不會眼睜睜看著到手的肥肉又溜走的。”
“不甘又能如何?左右他不是非要我李氏的鮮血為祭,沒有勝算的仗,我想他拓跋旦也不會打來毀自己名聲的?!眱A陽長公主走在清晨的薄霧中。自從宋軍入駐西城郊之后,城里的守衛(wèi)也松懈了許多,將士們也不像先前對戰(zhàn)漠北大軍那般緊繃。
拓跋旦腦子聰明的很,傾陽長公主自己知道她昨夜的那番話代表著什么。她只是將拓跋旦心中一直不想承認(rèn)的事情大大方方地攤開了同他說個清楚,退兵這件事,與其說是傾陽長公主游說,倒不如說拓跋旦自己心里本就有此意,只是找不到一個借口罷了。
是以她昨夜連夜出城,便是要去給他一個借口。她都親自去找他了,再放不下來的面子也該放下了。
眼下走了一個漠北拓跋氏,又來了個北宋煜王,她大夏是招誰惹誰了,大過年的麻煩可是一點(diǎn)沒少。
拓跋旦是武人心思,這次南下,若是可以一舉滅了大夏,自然是好,其余的,他不會用其他手段逼大夏就范??蛇@北宋就不一樣了,煜王是何等人啊?那個以一己之力鏟除朝中異己的,聲望極高的親王。
說起來,他們倒是很像。都是那種可以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卑鄙無恥的人。
“漠北若是退兵,大宋恐怕也沒有久待的必要。他們走了,我們也好早日回靈州城?!彼f:“著人密切關(guān)注哨站方向,若是漠北大軍有一絲一毫退兵的跡象,即刻來報我。”
“還有,煜王那邊也派人盯著,如此節(jié)骨眼,我可不希望大宋那邊給我整出什么新花樣?!?p>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