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升和幾百鐵槍兵慘然變色,無法接茬,不知馬林與許明燈交誼數(shù)十載,何以道出如此絕情之言。馬林哼了一聲,走到段升身旁,面對眾人,冷笑道:“你們想著許將軍沒死,便還打算前去救人,對不對?”
段升默然無語,底下的士兵,更是被言中者居多。許多人若非馬林駕到,截住了話頭,原要立刻起哄,準備慫恿段升,帶著他們一群人殺回赫圖阿喇,把許明燈救出來。
“你們想為許將軍報仇,我馬林高興還來不及!但我要你們把斗志,全用在練兵上,不準有任何別的念頭!誰膽大妄為,做出可笑之舉,使許將軍心血作廢,我定然嚴懲不饒!”馬林怒吼聲中,眾人慚愧低頭。
馬林瞧了眼段升,道:“段升,我升你做把總,統(tǒng)領(lǐng)這鐵槍軍五百眾,好好操練他們。莫嫌官小,邊防軍官,無一不是任重道遠!以微末之職,積下汗馬功勞,這才顯我輩本色!”
把總是明朝底層的軍官,按軍制只領(lǐng)四百四十人,鐵槍軍則有五百人,照說這官職是屈了他。不過開原兵營,本來就是駐所擴建而來,原參將改的總兵,其余未動。
營中不僅兵少,將也沒幾個,更不配副總兵、副將等銜,許明燈也僅是游擊將軍。然而馬林麾下軍官,肯守這艱苦之地,并不在乎官職。否則按功績,許明燈早就能升參將、副將了。
段升跪倒受命,暗道:“馬總兵當年統(tǒng)掌全遼,后來為了家國,甘愿到邊陲之地做一參將。我軍籍出身,受此提拔,豈敢有非分之念?”馬林交代完正事,忽問段升道:“你見著清濁沒有?他一大早便不見人影,是去練武了?”
段升心頭一凜,忙道:“沒有......啊喲,不好!”轉(zhuǎn)頭四顧。他耳力較余者強出不少,聽得到校場出口處的旗桿后,傳來一聲異響,顧不得馬林等人奇怪,發(fā)足朝那方向奔去。
追到一半,果見一道瘦小的身影,在前狂奔。他心中一軟,有意放慢了腳步。過了頓飯工夫,那身影跑到整個大營西南的連帳之所,鉆進了一座軍帳。段升尾隨而入,見那人背對自己,雙手撐地而,不停地喘氣。
段升喉嚨一陣發(fā)干,思緒掙扎片刻,還是硬著頭皮問道:“清濁,你都聽到了,是么?”許清濁既不轉(zhuǎn)身,也不回答他,只說:“你說早上來看我,卻沒有來,我便去找你。從你跑出屋子,我就跟著你了......”
后面不必說,兩人也都清楚得很。許清濁雖年幼體弱,畢竟也練過武功,腳力不俗,步伐輕盈。段升不細聽未必能察,馬林就更不用提了。他不知情之下,說出那樣的狠話來,許清濁全聽得親切。
段升嘆道:“唉,我并不是瞞你,馬總兵也說了,我自己心里還存著僥幸呢,又怎么肯提前告訴你這......”許清濁搖頭道:“段叔,不用安慰我,我并不難過。”
“你、你......”段升一呆,居然講不出話來。許清濁轉(zhuǎn)過身子,眼圈微微泛紅,卻未流淚。過了良久,許清濁忽然舉起小手,指著釘在東面帳布上的一張畫,說道:“爹爹就像他一樣?!?p> 段升望去,那畫上繪著的是岳飛像,不知哪個士兵敬重岳武穆,特意掛在軍帳里。便聽許清濁道:“他們都是神仙下凡,為了天下太平,鞠躬盡瘁,死了就變成神仙,再回天上。”
換作別人如此評價,段升不假思索,一定認為是崇敬之辭??蛇@話從許清濁嘴里說出,他莫名感到一股心酸,暗想:“這孩子豈不知將爺?shù)墓儯靠墒歉溉粑淠拢吒咴谏?,又有什么用呢??p> “所以,我不難過?!痹S清濁復述道。段升一把摟住他,嘆道:“罷了!你不難過,也沒人逼你難過。我不怪你,馬總兵更不怪你。你還年幼,不明白將爺磨礪你的苦心,有些怨恨將爺,也屬人之常情?!?p> 忽覺許清濁在懷中顫抖,初時以為他在低泣,久久不聞聲音傳出,忙翻過他身子,往面上一瞧,只見這男孩擠眉弄眼,鼻涕眼淚,流出來不少。段升心里一沉,忙道:“別怕!我替你護法!”
許清濁身軀一頓抽搐,進而五官扭曲,不似人樣。段升知他雖稱不難過,實際上心神受到打擊,以致于心搖而氣動,催醒了那股猛勁,使其提前發(fā)作,在體內(nèi)橫沖直撞起來。
段升把他扶成盤腿坐姿,一手扳住他肩頭,一手抵住他胸口,送進少許自己還沒練成的內(nèi)力,引導他體內(nèi)的氣勁,緩緩安定下來。這護法之術(shù),恐引發(fā)段升自己的內(nèi)亂,許明燈常勸他不可輕用。
段升運勁甚是小心,約莫一頓飯工夫,許清濁眉頭漸舒,呼吸轉(zhuǎn)為均勻。他長吐了一口氣,想安慰這男孩幾句,不想許清濁疼痛稍減,半醒之間開口道:“師哥,多謝你了?!?p> “哎,我早就被將爺開革出門下了,怎能還叫我?guī)煾纾俊倍紊m然感動,卻不敢認同。須知許明燈出身武林正派,看重門戶規(guī)矩。說開革就是開革,兩人重歸上司下屬,不再是師徒。
許清濁睜開眼睛,搖頭道:“你比我好得多,更適合當?shù)耐降?。他只?.....不得不教我武功,不然按我這么笨,這么弱,進境又慢,早該把我開革了?!?p> 段升道:“不可胡說!你還小,不如將爺身強體壯,這套功法過于剛猛,你練得慢些,并不奇怪?!痹S清濁并未展顏,接著這話茬兒,卻道:“何止不如爹爹身強體壯,我連長相也和他不同,人家都說我不是他的種。”
段升大怒,喝道:“誰敢這么亂說,我拿槍桿子抽死他!”按緊了許清濁肩頭,道:“清濁,你較將爺而言,確實有些文弱,我猜,我猜......多半是因為你長相隨娘!”
“段叔,我娘是誰?”“這......”段升一愣,頓時說不出話。許清濁生母是誰,他早有疑惑,不敢問許明燈,卻多次暗地問過馬林,馬林只稱從未見過。他此刻被問,怎么答得上來?
許清濁欲言又止,隔了好久,卻似乎再也忍不住,一連串地道:“我從小沒見過娘親,爹爹雖在,待我也不好......聽說爹爹去了,我本沒那么難過,可一想自己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還是......”
這句話說不下去,流出了眼淚,他橫起袖子,直在臉上亂抹。段升恍然大悟,暗想:“是了,他父子再不睦,將爺這一去,他畢竟連父親都沒了。哎,無依無靠的孤獨,他一個孩子,豈能承受得了?”
既覺察了癥結(jié)所在,于是說道:“清濁,你便沒了父親,卻還有我和馬總兵在,鐵槍軍五百弟兄也都是你的親人,總不致真的令你孤苦伶仃!說句心里話,將爺是待你不夠慈和,你若覺從他那兒缺了關(guān)愛,我替將爺給你補回來。俗言道,長兄如父,我是你被開革的師哥,也算你半個長兄,你只管依靠我就是!”
許清濁再也控制不住,撲進他懷里,哇哇大哭起來。段升摸著他的腦袋,就像安撫自個兒親弟弟一般,不知過了多久,許清濁抽搐漸止,哭聲也都停了下來。
他安靜了一陣,忽然冒起頭,說道:“段叔,你剛說爹爹待我不夠慈和,可書上寫:父慈,子孝,兄良,弟悌,是為人義。我想爹爹之所以不慈,或是因我不孝在先。”
段升急道:“哪有此事?你才多大年紀,同將爺聚少離多,能有什么不孝之處?”許清濁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爹爹高大威武,武功高強,我又瘦又弱,無望傳承他本領(lǐng)。生成這副模樣,就已經(jīng)是天大的不孝了?!?p> 段升怒道:“這歪理,誰和你說的?”“是我自己琢磨的?!薄昂紒y想!一個人生來什么樣子,豈是自己能夠做主的?只須后天上進,奮發(fā)圖強,命也左右不了你!你怎知你繼承不了將爺,我瞧你就辦得到!”
許清濁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地看著他。段升說道:“你瞧我,賤籍出身的苦孩子,從小替軍隊種糧,長大了還得充軍到邊關(guān),命如草芥。可我?guī)讜r放棄了?馬總兵每講兵法,我就湊在一邊偷聽;將爺操演武藝,我便在旁模仿。心誠所致,金石為開,他們瞧我勤奮好學,仍肯傳我本事。馬總兵從沒夸我聰明,將爺也嫌我天資不足,可我還不是拼著一股蠻勁過來了!現(xiàn)如今,論武藝,除了將爺,營中哪個能勝我?兵法軍策,我自認也不差!”
他有些激動,扣住許清濁肩頭一搖,又道:“馬總兵已封了官給我做,等我積了軍功,以后升游擊、升參將,甚至升副將都有可能,他日與建州女真決戰(zhàn)遼東,更未嘗不能創(chuàng)下豐功偉績!我這軍籍賤兒,三十多歲才當把總,尚有這樣的志氣。你才十歲出頭,憑什么自暴自棄?你想想,是不是這理兒?”
許清濁低頭道:“我練不成這功夫。不僅慢,每次一痛起來,怕得厲害,恨不得從來不會武功才好?!倍紊螄L不心疼他?可此時唯有硬起心腸,問道:“你究竟不愿學,還是怕學不成?”
許清濁想了片刻,答道:“是怕。我也愿自己能學好,叫爹爹對我刮目相看?!倍紊溃骸皩α寺?!只要有志氣,怕又何妨!咬牙還挺不過來么?”許清濁重重點了點頭,說道:“我懂得了?!?p> 段升瞧他面露堅毅,喜不自勝,豎起拇指,叫道:“好孩子!別擔心,將爺同我說過,孩童練這門武功,年紀越長,疼痛會越減越少。再過一兩年,發(fā)作起來,也不過僅像被人打了一拳。”
許清濁畢竟小孩子心性,一聽說以后不痛了,比灌輸十萬篇大道理都強,眨眼問道:“真的么?”“騙你作甚!其實現(xiàn)在,你也挺得住的,只因你心里越怕,越覺得痛。你不怕它,疼痛就要減不少的!”
段升笑了笑,又道:“何況我這次一回,便不走了。實在遭不住那苦痛,我替你護法就是?!痹S清濁更喜,道:“那我一定練下去!可你為什么不走了,是不是因為爹爹......”還沒說完,神色黯了幾分。
段升嘆道:“兵事復雜,說了你也難懂......你只需明白,將爺是武曲星下凡,回到天上,一樣能看見你長大成人!屆時你練成他本領(lǐng),威風凜凜,做個小許將軍,將爺在天上也高興!”
許清濁嗯了一聲,悲傷已然止住,不知在想什么,忽道:“段叔,明天帶我,去馬市上玩好不好?”“嗯?馬市?”“我好久沒去馬市了,馬伯伯忙得很,他的親兵又不敢做主?!薄昂?,這又何難?”
許清濁歡歡喜喜跳起來,拉著他手道:“走,我們回去罷!”段升微微一笑,由他拉著,一同出帳,回了總兵府。馬林后悔失言,苦惱半日,卻見兩人談笑踱回,不由愣了一愣,聽說了許清濁請求,自無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