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才是真的南舟泉?”阿北好奇地問道,他扒開前面的灌木叢,心巖擔心他被劃傷,拿出匕首走到前面去開路。
思孑則在后頭背著阿南,阿南的額頭微微發(fā)燙,雖然情況穩(wěn)定下來,但是萬萬受不了第二場雨,他們往山上走去,繞過幾顆高大的樹木,他們到了上坡,從這往西看去,正是遠處窄小的雅亭。
朦朧的樹林之中,樹葉上的露水滴落下來,微風輕撫,空氣清新得很,讓人沉睡,都說人睡覺時是最沉的,這小巧的阿南也是如此,思孑長久的背著雖確實有些吃力,但為了大家的安全,他還是選擇自己抱著阿南,給心巖騰出自由活動的空間。
他們繞過一棵大樹,終于到了那顆突巖上,在那兒俯瞰整個石泉。
石泉的形狀,正如孔雀開屏的綠色尾巴,偶爾幾點水紋反射著白光,若是藍天驕陽同在,這石泉應該是美不勝收的。
“阿南看見了嗎?”思孑溫柔地問道。
阿南揉揉眼睛,她肉嘟嘟的臉蛋輕輕搭在思孑的肩膀上,她看著石泉,暈暈乎乎看見一處亮光,她指著那個地方。
“孔雀十錢?!?p> 思孑輕聲笑著,阿北看向阿南指著的地方,那兒確實有著奇妙的亮光,阿北快速跑了過去,大家也跟著折返回去,回到了原點,思孑讓阿北在那兒取些泉水出來。
阿北跳過幾個石頭,安全地到了亮光處,那兒是一顆發(fā)亮的紅色寶石,寶石晶瑩剔透,若是尋常人見了,必定被它的美麗與稀有迷失,阿北并不知道這石頭的貴重,只是拿出思孑哥哥吩咐帶來的竹筒,取了靠近那兒的泉水。
思孑看著阿北,心里想著這傻孩子還真的買櫝還珠了,欣慰地,還沒笑出來,他的腦海里閃過許多過去的畫面,他搖搖頭,心里真誠地祈求——如果可以,他希望這里的美好與阿北的天真勇敢,永遠不被世俗沾染破壞。
……
“喲,一家人出來得倒挺快。”
心巖這次沒有動手,她多多少少感謝眼前的這位伯伯,扶著阿北上了馬車,自己坐在車尾,她看到老伯伯,聽到他尖酸的嘲諷,有些想念辛爺,看著思孑,又有些回憶起與冀先生一起的時光。
“里面如您所說,什么也沒有?!?p> “若是真有什么好東西,也不會荒廢成今天這個樣子,那個傳說,傳到你們這一代,已經(jīng)變了味兒,我兒子被河北的軍閥招了去,我和我愛人也不再到這來了,都去雅亭那個南舟泉,跟著大伙燒香祈福,我每天都到那去,沒什么可做的,就在城門口拉點人一起過去,幾個兄弟跟我一起在門口干活?!?p> “兄弟?”心巖仔細回想剛才那些人的模樣。
“那幾個向你們推薦的可不是我兄弟,他們是受安大人的命令到來占地方的,收的錢比我們幾個老大爺少一半,還跑得快,這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安大人整頓得厲害。”
思孑接著老大爺?shù)脑捳f道:“不過是趁火打劫罷了,許久之前我也來過青魚,當時的安大人正接受市里田錢二家的恩惠,如今田……田家都走了,錢家估計也沒再投資了,安大人的日子不好過,也要趁著官服還在撈一筆?!?p> 阿北似懂非懂地聽著,他忽然說:“安大人是壞人!就是他派人四處抓小孩的!”
阿北的激動并不是無源之火,他怒斥安大人的原因,就在于三日前的一場意外。
……
安大人——青魚縣縣長,全名為安炳茂。幾個月前田家與錢家前往青魚與安大人交流合作事宜,是想將生意轉向背湖靠海的青魚,而青魚縣里主宰漁業(yè)又掌管財權的便是安家,安家的大哥安炳茂是縣長,安家的二哥,安炳申是青魚的頭號漁夫,雖然兄弟二人少有合作,但這血濃于水,旁人還是要考慮情面對安炳申的產(chǎn)品有所眷顧,囚先生也曾在青魚幫助過安炳申經(jīng)營各項業(yè)務,可以說各地對安家出口的產(chǎn)品青睞有加,最為出名的,當屬青魚巷里供養(yǎng)的七色錦鯉,偶爾還生有異形,其中雙頭魚甚至被炒上天價。
在錢家投來大量資金之后,漁業(yè)興旺,但是不能竭澤而漁,由于禁海與各項指標要求,錢家提的無理要求很快就被駁回,雙方斷絕了合作,與田家原有的合作也因為田家的消失而作廢。
這兩個大買賣的斷絕無疑給青魚縣的發(fā)展帶來了極大的阻礙,河北一軍征兵后,青魚的大量年輕勞動力北遷,導致青魚只剩下空殼,這也是為什么前面出現(xiàn)的綁架犯都是些大叔混混。
青魚縣失去了年輕力量,北平的國事風聲走漏,總會長篡位要易權換官的可怕消息更是接踵而來,安炳茂不得不為自己的退路做準備,他為弟弟安炳申的漁業(yè)與餐廳進行投資。
為了獲得更多的錢財,他對縣里過繼孩童這一行為產(chǎn)生了想法,利用自己的財權,為那些中介提供幫助,并且以此賺取保護費,這個做法也滋生了不少綁架行為,安炳茂對此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綁架犯的慣用手法,自然是明搶豪奪,由于余師傅剛回到青魚縣,重整他的汽車維修廠,家里的兩個孩子時常獨守在余家。貪玩的阿北時常偷偷跑出門尋找余師傅。
三天前,他與阿南在窄巷里正好看見幾個大叔在抓一個小孩,他沒有立刻逃跑,而是帶著阿南找來許多叔叔阿姨,他們堵住巷子,阿北,站在第一排,凌然地對那些惡人說:“你們必須立刻馬上,放了那個孩子,不然就等著受死吧?!?p> 這也可以看出,為什么阿北人中上的痣會被記得那么清楚。
那些惡人被迫放了到手的孩子,雖然送到了官府,但是由于安炳茂的存在,那些人沒有被關多久,他們接受安大人的指令繼續(xù)行事,偶爾的討論說漏嘴,也不在少數(shù),安大人是背后主使,便是阿北道聽途說得來的。
但是不同于某些明搶豪奪的團伙,還有的人利用自己的微妙手段,也得了不少利潤。
……
夜色漸晚,老大爺?shù)鸟R車緩慢地進了南門,此時門口停留的那幾個年輕混混已經(jīng)離開。思孑等人一直說讓老大爺不必送入城,老大爺還是堅持自己的做法,他聽著阿南的指示,把幾個孩子送到了余家所在的巷口。
“若是需要,可以再叫我?!?p> 老大爺帶著馬車離開,嘴里又說起了念叨了一路的話:我兒子要是有你一半聰明也不至于去河北當炮灰。
“誒!伯伯,你等等!”
思孑走到一半才想起來車錢還沒給,他把阿南交給心巖,自己轉身追了出去,可是老大爺已然走遠,他呆望著老伯的背影,心想:只有心靈被安慰的話,很快就會不足夠的。
他又對自己說,那就等出了南門,再給也不遲。
他一邊想著,一邊看著西邊的晚霞,也許是雨過天晴,云彩朱紅橙黃光彩美滿,讓人惋惜,恨不得一直盯著,不愿天黑。
“莫哥哥,姐姐他叫你!”
阿北跑到巷口叫喚在那發(fā)呆的思孑,阿北牽著思孑的手回到余家,房間里,余師傅正躺在床上,他表現(xiàn)得很痛苦,阿南靠在床邊。柴房里張叔正燒著飯,公曲在大廳里坐著,他有些緊張。
“心巖呢?”思孑問。
“這么快就眼瞎了?”她在思孑背后冷冷地問,原來她就在門口,思孑因為有些心事沒有看見,心巖把竹筒遞給了他,向他使了個眼色。
他笑了笑,轉過頭忽然變臉說道:“阿北,走,咱們去治好你爹?!?p> “好!”
阿北拉著思孑跑到臥室,他們看著父親難受的樣子心疼極了,阿北急得直跺腳,他趕緊打開竹筒,給余師傅喝下。
余師傅喝了泉水,慢慢睜開眼睛,似乎完全痊愈了,他在攙扶下坐起來,靠在墻上,兄妹二人見了高興極了,眼里帶著淚與父親相擁。
“是你們用孔雀石泉救了我!不愧是我的乖兒子乖女兒!”
“爹!我好怕你醒不來,我我……我們去藥店買藥那老頭不賣,還被人抓了,要不是莫哥哥他們救了我們,我們可能一輩子也見不著您了!也是他帶我們找到石泉的?!?p> 思孑蹲下來,他拉著南北的手,說道:“這些都是你們的功勞??!所以要沒必要為自己的行為自責,只是一定要聽余師傅的話,絕不能再獨自出去,知道嗎?”
“好!”阿北大聲地回答道。
思孑聽了靈機一動,他指著阿北人中的那顆痣:“這可是你的標志,你啊,這輩子都要言而有信,知道嗎?”
余師傅用力提起手臂,他摸摸阿北的頭,小聲地說:“你不是要好好保護阿南的嗎?怎么阿南發(fā)燒了都不知道?”
“是嗎?”他摸摸阿南的額頭,又看著思孑,他想起今天一整天眼前疲憊的莫哥哥都背著阿南,心里的敬意油然而生,他又撲到思孑懷里。
“我以后一定加油!我要成為像莫哥哥這樣的人?!?p> “哥哥?叫少爺。”
“不必了。畢竟田家……”他看著余師傅,沒再說下去,他帶著阿北到柴房幫張叔。
……
小小的燈掛在方桌的上空,所有人坐在客廳里,吃著張叔炒的菜,雖然只用了一點點錢買了豬肉,也算是肉菜魚俱全了:噴香的青椒炒肉,開胃的腌菜鯧魚,地道的棋子燒餅……
“您今晚還要回去?”
“是啊,我答應你陳姨今晚就得回去?!?p> “那不行!外邊剛下完雨,路不好走,這一路回去起碼也凌晨了!太危險了。”
“沒事,叔走夜路走慣了,再說這雨停了足有半天了,沒問題的?!彼贿呎f著,一邊大口吃著飯,餓壞了的樣子。
思孑實在勸不住,他便說要送到北門,張叔一再推辭,也同樣勸不住,于是大家都笑了。
“那這樣,”余師傅突然開口,他指著北面,把嘴里的飯咽下去,說道:“我開車和大家一起送張先生到北邊的大道那去,我有大燈,正巧給張先生的馬車帶去?!?p> “這,這怎么好意思!”張叔擺擺手。
“您照顧了我一下午,還給大伙兒做了這么多飯菜,我都不知道怎么謝您,我感覺身體好多了,開到那去不成問題?!?p> 張叔聽了看了看思孑。
“這怎么勸吶?”
大家又一齊笑了。
吵鬧的房子里油燈被余青吹滅了,他們出去送張鹽回城南。除了思孑與張鹽互相的簡單囑咐,一路上沒有多少聲音,漆黑的路面上,因為有余青做的大燈,明亮了也安心了不少,從青魚趕城南要兩個時辰,思孑十分擔心張叔的身體,張叔并不喜歡說些善意的謊言,他直白的說自己沒什么貴重錢財,老命一條,在路上若是困了,打個盹也無妨。
到了大道上,思孑告訴張叔,自己不久就會回去城南,讓他轉告陳姨自己一切都好,隨后他們揮手告別。
回來的路上似乎更加沉默了,除了在車上偶爾大呼小叫的阿北,大家的內心都緊張到了極點。
過了北門,又路過縣衙,再路過青魚巷,又從那家藥店門前經(jīng)過,他們直線回到余家。
南北都困了,心巖抱著一個,思孑背著一個,到了臥室,心巖讓思孑去拿感冒藥,屋里點了蠟燭,但是大廳里漆黑一片,公曲正在抽屜上面摸索著火柴盒,他把放在破舊木桌上的藥片拿來,公曲抱怨那藥片的價格,心巖倒沒說什么,她把竹筒打開,給阿北喂了藥,看阿南安然睡下,他們才把屋里的蠟燭拿了出來,半掩著房門,心巖跟在思孑身后突然問道:“為什么要演這一出?”
她說的演戲,是指思孑這一路以來安慰南北,并且最后讓南北認為是自己的力量拯救余青的事兒。
思孑笑了笑,這時他才覺得是全盤托出的時機,他問正在椅子上靜坐的余師傅:“這兩個孩子到底是惹了什么禍?”
余師傅把綁架事件在青魚的嚴重程度與南北救人的事情說了出來,還補充道:“至于這中毒嘛,其實也跟安大人有關,昨日午時,安大人那兒有公告說,各戶可以家族人丁領取糧食以補償近來的生活困難,大伙都去了,領了半袋大米和兩條魚,還有符合人數(shù)的包子?!?p> “就是柴房里有毒的包子?”
“幾日前我就聽說,有些人家的長輩中了毒花了不少錢,那藥店瘋了一般漲價賣藥,還有些家里為了籌錢治病把新生的女兒也送了出去?!?p> “恐怕中了毒,不少人家也無暇顧及家中的孩子了,這也給偷盜犯可乘之機?!?p> “正是如此,除了明面的綁架小孩的,也有背地里使些手段偷孩子的,門窗都要鎖得穩(wěn)當?!?p> “安大人如今一發(fā)不可收拾,我希望余師傅還是盡早離開青魚比較好?!?p> “也只能如此,不過,我真沒想到少爺您這么快就來了?!?p> 余師傅沒再說話,他看看房間里的南北二人,又看看燭光旁的三個人。
公曲擦亮火柴,火光與白煙在他手中同時散開,火柴所獨有的氣味也隨之而發(fā)散,他抬高手臂,將橙黃色的火焰點燃油燈的燈芯,整個客廳都亮了起來。
公曲站了許久,他們都在等待,等待著得到自己所要的那一部分真相,而知曉一切的自然是先他們一步回來的余師傅。
……
“我也聽公曲說了你們這一路上的經(jīng)過,少爺,苦了你了,如今回了華北,竟然落得這番下場,真是造化弄人!”
“不是還有您嗎?我遇見陳姨那會兒,也跟你現(xiàn)在說的這樣,當時心情亂極了,什么事也不敢想,只想快一點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但是心巖和陳姨讓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活著比一切都珍貴,我想活,但是——我也想知道答案,我還想找到先生。”
“可是少爺……”
“你說?!?p> “我并不知道先生去了哪里,”
余青說到這里,三位少年的心都涼了大半,他們坐在燈火下,低著頭。
“但是我愿意陪你們去尋找,先生他肯定還在國內的……”
余青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的繩索似乎已經(jīng)斷裂,他們拿著沒有牽引的繩子,站在與希望相對的另外一邊。
屋外的蟬終于停止了叫喚,安靜的客廳里,安穩(wěn)的呼吸聲、心跳聲都十分清晰,思孑忽然聽見什么不同的聲響,他抬起頭,余師傅正翻動衣服,他從身上穿的中山裝里拿出一張照片,他顯得極為難,似乎并不想分享出來一樣。
“不過,”他終于打定主意,他把照片遞給思孑,說道:“我也見過先生了,先生變了很多?!?p> 盡管這話里的意思并不友好,但也算是正好將三人手里的原本失去的指引拉了回來。
還沒來得及看相片,思孑便驚訝地問道:“那先生知道我還活著???”
“如果我猜的沒錯,先生或許…或許早就知道少爺還活著的消息,當時,我告訴他少爺沒過多久就要回到華北,他也沒有多說什么,我把先生送到車站,他下了車,臨別前給了我這張照片,我不知道先生要去哪里,我起初以為只是與我道別,以后再難得一見,便留下照片以作紀念,但是從我今天見到少爺開始,我就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預感,這照片興許就是先生留給少爺您的,先生可能早就料到您會來青魚?!?p> 思孑把照片靠近油燈,照片上的模樣逐漸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