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謚曰繆
“我覺得,你說的沒錯,人們想的一定是他屁股底下的事,真能為別人著想的,有,但是很少?!?p> 孔舞雩若有所思。
孔庚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白墨道:“白墨,你覺得孟子的性善對還是荀子的性惡對?”
“都對,也都不對。人之初,焉有善惡?謂善,人共享其益也,謂惡,人共遭其害也。人之本性,不善不惡。”
“那么教人向善,也不是回歸真性,而是‘化性起偽’咯?”
“荀子的說法我也不認(rèn)同?;⒍静皇匙樱瑦塾字?,是善,是天性之善,尊老之心,則未必;以利害人,是惡,是天性之惡,損人害己,則未必。為己之生而殺他人,是天性,殘酷嗜殺,無端殺人,則未必;于道德言之教化,無論真?zhèn)危簭纳贫?。于自然言之教化,才是求真。?p> 孔庚冷笑道:“白墨,你根本不是儒生。”
“荀子不也是大儒?非得從孟子,才是儒么?兩家都不從,有自己的見解,就不是儒么?孔子生時,那孟河還不知道在哪兒。行了,孔庚,我今天來看你,不是來教育你的,只是想跟你說聲,云中郡的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方譚畏罪自殺,爾后郭達(dá)開、郭大林也跟著一塊去了,落網(wǎng)的只有你,真遺憾?!?p> 白墨頓了頓,又道:“小姑娘,廷尉獄不是你家,該走就走吧,以后每天允你過來待半個時辰就是,別去鬧我那位劉大哥了?!?p> 孔舞雩挑眉道:“那我就去鬧你。”
“我家政通人和,可不怕你?!卑啄f著,略帶炫耀之意的對劉挺嘿嘿一笑,之后便從椅子上起來,轉(zhuǎn)身欲走。
要走還未走,就被孔舞雩叫住了:“白廷尉!你剛才說的我覺得很有道理,如果有時間,我會好好找你討教一二的,你可別覺得我煩。”
白墨笑道:“我來京城可不是來帶小孩的,你要是真的有求學(xué)之心,可以找荀無翳問問?!?p> 前兩天白墨曾跟荀無翳聚了聚,一見面他還是問了那三個問題,白墨還是沒能回答到他心里去,喝酒時提到他現(xiàn)在除了給朝廷當(dāng)差,私下里還開了個私塾,給錢能去,給袋米也能去,啥都給不了,要是荀無翳覺得孩子有悟性,有求學(xué)之心,也能去??上У氖撬F(xiàn)在做了大官,之前的那批學(xué)生都被父母告誡不要再來叨擾荀先生了,荀無翳挨家走訪,好說歹說,才說服了那些孩子的父母。但新收的學(xué)生大多數(shù)都是一些殷實(shí)人家的孩子,其中還有不少是一些正想辦法巴結(jié)荀無翳的京官送來的孩子。
那些京官大多數(shù)都是送禮被拒絕后,聽說荀無翳喜好教書,為投其所好而送來的,荀無翳的文名還沒有他的官聲大,所以那些京官送來的孩子,都是不太受父母喜愛,覺得悟性不太高的。
荀無翳還因此又得了個雅號,叫“大官先生”,如字意,就是當(dāng)了大官還當(dāng)教書匠的意思。
所以白墨才想把這丫頭打發(fā)到他那里去。
自打白墨當(dāng)上了廷尉,魏擊與他的走動就越來越少了,反倒是徐漸經(jīng)常往白墨家里跑,常與白墨清談、品茶,白墨從他那里套到了許多皇帝的近況,或者說,這是徐漸故意透露的。
皇帝的身體,近來不是很好呢。
前天與徐漸、北冥龍孫共同出城游獵時,猛然吐了口血,險些墜馬。目擊此事的軍士全都被他下令滅口了。
怪不得皇帝走的這幾步棋這么著急,吃相難看,連臉都不要了。
白墨回到府中后,對近來朝堂上的風(fēng)起云涌好好捋了一遍。
先是倒韓。
這很容易理解,韓趙魏三家外加一個蕭衍,現(xiàn)在都是兩朝元老,還是開國功臣,北冥真肅沒有在統(tǒng)一天下后立即想辦法干掉他們,已是為了顧及君臣情誼。一旦北冥真肅駕崩,北冥龍孫即位,他們就是三朝元老,新帝一時根基不穩(wěn),這些權(quán)臣很容易尾大不掉,更何況韓趙魏三家把持三公之位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作為一個野心勃勃的君主,既然提出了異姓不封王,可見他是不可能甘心跟人分享自己的國家的。
所以北冥真肅想趁著自己還有些權(quán)威,一鼓作氣把這些權(quán)臣都斬草除根。
后是科舉。
白墨等科舉出仕的臣僚,很顯然就是皇帝為北冥龍孫留的班底。北冥龍孫肯定不止對白墨一個人示恩過,可以料想,徐漸、荀無翳二人,還有科舉十子中的其他人,必定也曾出入東宮。
但科舉一事除了皇帝本人的授意,其中還有蕭衍的推動。
可白墨等人出仕后,蕭衍從來沒有接觸過他們。所以蕭衍是什么意思,白墨一時還難以理解。
再后,則是韓平離奇遇刺,皇帝以此為契機(jī)收回了諸侯自主的議謚之權(quán),還授意白墨將京城刺客案的臟水全潑到韓平身上,顯然是想議出個惡謚。
這又是為什么呢?
韓家被打擊的這么慘,完全被驅(qū)逐出朝廷中樞?,F(xiàn)在難道不該對封邑遺留的韓氏子弟懷一懷柔,以防止他們怒而兵變么?
如果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還要議出個惡謚,簡直是在逼他們造反。
對,逼反!
“難道是要削藩?”
白墨一時想不通。
因?yàn)橛行┌盗?,皇帝知道,白墨自己不知道?p> 如果白墨知道韓平是弄潮兒與西門鸞睛殺的,知道西門鸞睛策動此事的動因是防止韓平回去組織叛亂,拖延韓國叛亂的時間,那么這個事就很好理清了。既然對西門鸞睛的主人而言,韓國晚叛亂好,那么相對的,對朝廷、對皇帝而言,就是韓國早叛亂好。
資料不夠,所以白墨想不通。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
天空陰暗,無月亦無星。
白墨摟著自己摯愛的妻子,沉沉睡去。
十月初五的朝會上,辯論已久的議謚之事終于迎來了轉(zhuǎn)折。惡謚派祭出了法寶,給美謚派當(dāng)頭一擊。
白墨洋洋灑灑萬余文,細(xì)數(shù)前御史大夫韓平兩千三百三十一條罪狀,其中最重的罪,是說韓平組織刺客襲殺大臣,意圖謀反,而且領(lǐng)來了一票五花大綁的刺客當(dāng)堂認(rèn)罪,并指出就是韓平指使的他們,自己則是一時受財色所誘,并不是真的跟朝廷有仇。白墨又出示了三大馬車證據(jù),都是韓平的罪證,滿朝公卿當(dāng)然不可能一件一件的對。
白墨能把污蔑搞到這個份兒上,算他厲害。
美謚派的臣僚們簡直瞠目結(jié)舌。
這一系列“表演”完成后,都已經(jīng)入夜了。
北冥真肅滿臉都是得意之色,就差走下龍椅來擁抱白墨一番了。
最后,由北冥真肅親自拍板。
韓平罪孽深重、罪證如山,無可辯駁,但念在他為國奔波數(shù)十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鞭尸削爵什么的,就算了,但是謚號嘛,肯定美不了。
北冥真肅捋須道:“既然韓大夫這么看不慣我國朝之賢達(dá),屢欲刺殺,那就這個繆字吧,挺合適的。”
就這樣,韓平的謚號定下來了。
虞書·謚法曰:傷人蔽賢曰繆。
韓平,史稱韓繆公。
……
韓平一共有三個兒子。
長子韓定,字驅(qū)虜,次子韓光,字遠(yuǎn)撥,季子韓凌,字雪飛。
除了韓凌曾短暫擔(dān)任過縣令,后因疾病致仕之外,另外兩個從來沒有在朝廷中擔(dān)任過流官,一直在封邑里幫父親打理家業(yè)。
大晉的爵位皆為實(shí)封,不是虛銜,最低的爵位都有幾畝田地內(nèi)的絕對主權(quán),如果里面有居民的話,想造個******玩玩,也是可以的;公爵的封邑法定為五萬戶,但這只限于大晉統(tǒng)一天下后所封出去的公爵,韓國已有上千年歷史,自然不在此列。韓國的封邑主體在潁州、汝南、淮陽一帶,在上黨還有一塊飛地,大致范圍相當(dāng)于四個半郡,在大晉尚未統(tǒng)一天下時,如果單獨(dú)列出來,也不能算是小國了。
因此,韓國之內(nèi),也有三公九卿,朝廷委派過來的韓國丞相,在這種底蘊(yùn)深厚的封國里根本頂不了什么大事,韓國的御史大夫才是真正行使丞相職權(quán)的人,丞相倒成了總督、監(jiān)國一樣的差事,只管監(jiān)視封國是否想要作亂,并向朝廷匯報。
朝廷給韓平議出了個惡謚的事,已經(jīng)在韓國中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了。
韓氏在韓國里的聲望還算不錯,因此,聽聞此訊后,韓國的市農(nóng)工商們紛紛表示惋惜,并表示會向朝廷寫請愿書,但也僅此而已。韓國存在了上千年不假,但臣服于大晉,作為晉國的臣屬而存在,也已經(jīng)有了幾百年,對于韓國人來說,韓人這個身份,大抵只跟“我是HB人”、“我是HN人”一樣,是個表示地理區(qū)別的詞。
朝廷的冊封書還沒下來,韓平次子韓光就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登位(晉禮,天子曰登基或登極,諸侯曰登位)的事情了。長子韓定并不是嫡子,因生得人高馬大,勇而好武,一直在韓國中任上將軍。韓凌身子骨不行,連基本的上朝都很難堅持,但文藝韜略尚可,任了個諫議大夫的虛職,一直給兄長韓光當(dāng)參謀。
現(xiàn)在,幾個禮官正在給韓光講解諸侯登位所需的流程。這些流程馬虎不得,以防被朝廷說成是僭越。這時,宮外卻傳來一陣吵鬧聲,韓光皺著眉往外一看,原來是自己那位庶兄不顧衛(wèi)兵的阻擋沖了進(jìn)來。
那韓定一瞧見身穿冕服,正悉心聽從禮官指導(dǎo)的韓光,氣不打一處來,當(dāng)即罵道:“好啊,父親尸骨未寒,你就想著登位的事情了,韓光,你好樣的!”
“長兄,息怒?!?p> 韓光端坐于原位,慢條斯理的道:“不然,依長兄見,我應(yīng)該做些什么?”
韓定氣沖沖的道:“當(dāng)然是隨我領(lǐng)兵北上,殺了那狗皇帝,給父親報仇!”
一聽韓定這話,在旁邊打醬油的丞相孫貍立即打了一個哆嗦,趕緊起身勸道:“大公子息怒!先聽聽二公子的話比較好……”
韓定一聽,直接抽了孫貍一個嘴巴。
“這有你說話的份兒么?滾!”
放以前,丞相孫貍作為朝廷派來的監(jiān)國,韓定是萬萬不敢對他如此粗魯?shù)?,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韓定已經(jīng)有了反心,哪還管他孫貍是朝廷派來的人?韓定一個不高興,興許就拿他孫貍的狗頭來祭旗了,孫貍敢怒不敢言,便小心翼翼的躬身告退,臨走還叫韓定踹了一腳。
韓光無奈的笑了笑,自己這位兄長,從小就是火爆的性子,連陛下都有耳聞,說韓平是老花貓生虎子,找錯胎了。于是韓定還有個別名,叫韓虎,放以前這可是韓定津津樂道的事情,說是陛下賜名,可現(xiàn)在皇帝成了仇人,他就再也不提這個事了。
韓光站起了身子,好言勸慰道:“兄長,誰殺了父親,還是不一定的事情……”
韓定冷笑道:“再過幾天,咱們那幾個堂兄弟、叔伯、侄孫就該車裂了吧?再過幾年,是不是就輪到咱們兄弟三人了?”
韓光還未答話,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忽然說道:“大公子,我也覺得您應(yīng)該多聽聽二公子的意見,你呀,性子太暴,可是容易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