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凌由流光陪著去見那落魄的李蔭,誰知這一去:君威掃地已無存,苦淚交流如泣血!
阿凌進門的時候,心里頓覺凄涼!繁盛的國師府,已是家具全無,四壁空空,穿櫳風(fēng)直撲人面,野烏鴉亂入前堂。李國師原是長容臉,面頰卻尚顯豐腴,窄窄前額,不是很高,卻也飽滿,細短眉毛,尾梢略疏,狡黠極亮的雙眸,細長鼻梁,稍尖鼻頭,小小的下巴,薄薄雙唇,目前心里有事,極劇消瘦下來,那李大人瘦得已現(xiàn)了腰身,中等身量,猿臂削肩,短項細手,加上一襲戴罪灰袍,散亂發(fā)髻,面上臉色灰敗,神色沮喪失落,顯得蒼老憔悴,與那當年得勢之時,哪里可以相提并論!
李蔭跪在兆凌面前,阿凌坐在李家后堂唯一的一張原木圈椅上,椅子前面是一張烏木長案——這椅子和長案還是宋大人今早剛拿來的,不是李家的,是宋大人自個兒官署里的東西。
偌大屋里,只有阿凌、李蔭還有流光三人。阿凌慈和地望向李蔭,那目光一點沒什么威嚴,他緩緩勸道:“李國師,你說吧。你還沒交待的,全說了,是你的罪責你就擔下來,不是你的事兒,我必不冤枉你。”
“皇上……”李蔭出聲嘆了一口氣,道:“求您體諒李蔭,我雖是貪墨了,卻沒貪那么些!這都是人家存在我那兒的!至于那些人是誰…皇上…莫說您現(xiàn)在代理掌朝,就是您今天正式坐上龍位,再恕我無罪,我也不能說!皇上…李蔭只能和您扯幾句酸文:‘盤根錯節(jié),無非人情孽債,糾結(jié)隱忍,定是名利乾坤。’我李蔭苦苦瞞下這些人,如今已不是為名為利,而是為兒為女啊?;噬希±钍a犯罪必死,但李蔭今日冒死求見圣上,是為了求圣上法外施仁,看在先祖免死金牌份上,放過李某一命!李某愿拖家?guī)Э?,返回我蜂城老家,作一世田舍翁,永不出頭為官!只求我主,念我雖做主謀之事,卻非主謀之人,別人作惡,以我為刀,李蔭實有不得已處,愿圣上千萬饒赦下官賤命,手下容情?。 ?p> “李蔭…你現(xiàn)在思及家人,求我留你性命,可你與歐陽方勾結(jié),命歐陽值縱容段二郎鑿船害人的時候,可曾想過手下容情,可曾想過人家的家人吶?非是兆凌要與你作對,你下此惡令,害死多人,無論如何必須賠命!至于你的財產(chǎn)來源,在你處‘存放’或賄賂財物的人,厲正詰大人早已查出了。我也要一一端掉了他們……”
此刻極清癯的阿凌,顴骨已瘦得有些突起了,連那原來豐隆好看的下巴頦兒,也瘦得尖了幾分,但他那劍眉明眸,依然如故,整個人仍有書卷之美,還似平白又添了幾分正氣,他端然坐著,神色肅穆端凝,眼中卻有點點晶瑩的光,似乎對李蔭那樣的人也有一點莫名的不忍:“李蔭!你不欠我的,你欠的是老百姓,你欠了命債,要用命還的!也只有這一個法子才能公平啊。但,你只要退了贓銀,賠了損失,等你伏法之后,你該有的資財朝廷分文也不多占你的,自全退給你的家人,你老家產(chǎn)業(yè),與案子無涉,我保證,你家人只要本分不作惡,那他們以后也可平安。”
“唉!”李蔭眼角帶淚,垂眸想了一時,忽地他疏眉一挑,眼中精光大盛,正眼對上了兆凌清澈美麗的眼睛!李蔭挺著腰,大聲道:“皇上!先祖武匡帝留給我李家的金牌,這你也不念了不成?!”
兆凌輕輕搖了搖頭,神色已現(xiàn)出病態(tài)柔弱的倦意,他卻又望了一下流光,隨即那無賴般神態(tài)極少有的掛上了兆凌的臉,和流光正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誒…祖制我自是遵守的!可,到判你死罪時,你自然已不姓李。我將下詔,將你改姓為癘,清出李家族譜,免罪金牌等物,僅對你個人失效?!?p> “唉!皇上!這么說來,你是非要斬我李蔭,縱然祖制不許、群臣保本,你也要繞著彎搬開阻礙滅了我嘍?兆凌……”李國師也放了膽,針鋒相對地威脅阿凌道:“您雖是已被公推,暫坐龍位,可有些關(guān)口,我李蔭過不去,您怕是也難過!皇上…您聽我苦口相求,放我一家離朝為民,李蔭,永作順民,老死田畝,我絕不再為亂,如有違誓,兒女零落,尸骨化灰,我……”
衛(wèi)流光眨了一下眼,抬手揉了一揉太陽穴,又累了似的望了望李國師,十分不地道地打斷他的話接口道:“賭這些咒沒有用。國師,您說不說都只要一刀。您那小兒子跑路前,早已經(jīng)在靈峰寺給你買了靈主,他還孝順,給您訂好風(fēng)水寶地。您還不知道,他可不是這回訂的,早在令侄李善出事兒的時候,宋大人就盯上了他去給您訂……”
李蔭聽了流光的話,眼睛望天呆了一陣子,嘴里恨極了似的啊了幾聲:“小忘八,你對你老子是真不忠!老子是看透了!看透了!皇帝…小臣這雙眼,看得透我兒、我姑父、你爹,我也能看得透你!你身上這毒是怎么中的?我知道!你為什么這么急著要軍費?你派程得勝留在雪戟國干什么呢?這些我知道…葉孤鶴他們那些人也都知道!可是…皇帝…我,偏偏是你必除之而后快的小臣我,我知道了當今世上,沒幾人曉得的一個大秘密!”
“哼…李蔭……”兆凌冷著心喚了他一聲:“我以為你這人當大臣雖不好,當人家親爹還是夠格的。你若老實交待罪狀,至少還算是個人。你也莫拿那事兒來威脅我,我家姐夫確是玄門仙道中人,又怎么樣?這難道就不光明了不成?我也明白告訴你,就算朝里人人知道這事兒,亦無不可!”
“他非仙道,而是妖鬼之物!皇上啊皇上!你叫程得勝去找,他現(xiàn)在是找不到的嘍!蒼天有眼,庇佑小臣,這個寶貝…他正在我的手里??!”
“李蔭…葉駙馬…我姐夫…”沒出息的阿凌!聽了李蔭方才叫囂的話,他又方寸大亂,淚流滿面,淚糊著眼他便沖離了座位,拽起了李蔭問道:“你說!我惜花哥人在哪里!你說呀…我知道…你把他藏在家里了…你莫害他…他傷得重…你別害他,他可是你的故人,你以前在他的老家可干了七八年呢!李蔭,他為什么來尋你,你把他怎么樣了?你說呀…你……”
“李蔭……你這個趁人之危的小人,你快點把惜花郎交出來,否則呢……”流光把佩劍拔出,順手挽了個漂亮的劍花:“李大人…大長公主駙馬歐陽方大人,可只吃了我一劍呢!”
“哈…過去,若換成任何一天,我李蔭聽了這話,都會嚇得魂不附體!可是今天!我巴不得聽這話呢!衛(wèi)流光……你這個莽夫……”李蔭賊亮的眼珠滴溜一轉(zhuǎn),看向六神無主的阿凌和傲然持劍的流光:“你若殺我,那鬼物就灰飛煙滅!我不說,你永遠也不可能尋得見他!皇上…小臣賭贏了…這回我贏了!你這人!你比你爹差遠了!千磨萬難不一定能毀了你,誰握住了你的情根,誰就牢牢捏住了你的命啊!皇上…保著我李蔭的命,你還可以見到大駙馬,否則……”
“你說……”兆凌強作鎮(zhèn)定,又軟綿綿挪了幾步靠近了李蔭,顫聲問道:“你想怎樣…怎樣你才肯放惜花哥……不!若是他好好的,他就算是傷了,憑你也奈何不了他!你…你是不是害了他,你是不是知道了他的罩門,你害了他……”
李蔭許是已經(jīng)徹底瘋魔,他兩眼冒火覷定了阿凌,又重重跪地膝行幾步,直挪到面對著頹然立在他面前的兆凌,“小臣冒天下之大不韙,行此悖逆之舉,其實也只是為了活命…僅此而已!皇上…賭場有規(guī)矩,您既然問了我,就是強行入了局,也就是答應(yīng)和我賭!臣要賭就賭大的,我和您賭命!您只要答應(yīng),終您一世,永不害我李蔭一門,不再追究妒女津一案及以前我貪墨、窩贓等事,放我攜家遠遁,不再派人追擊,還有騰龍,從此沒有殺我李蔭及我李氏一門的刀劍!皇上!你如今應(yīng)下沒用,日后你必反悔!不如我們以葉惜花作賭,來一個賭場之上無君臣!”
阿凌心里焦郁已極,但臉上強作傲氣,他依舊面色沉靜,看不出什么波瀾,但那怒意,已自語音中透露出來:“不…笑話!李蔭!朝中傳你好賭,我卻沒當回事兒。朝廷王法又怎能視同賭局?惜花哥與你的事毫無關(guān)系,你先放了他,你先放了他…咱們…咱們可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我必死無疑!皇上…您為了給我‘機會’交罪狀,至今還沒剝奪我的專折上本之權(quán)!小臣早在前幾天你撤去兵卒那日已上了一本,臣已奏明葉大駙馬實為妖物,小臣親眼見過其右腕現(xiàn)出白骨……怪只怪你身體孱弱,在正事上也不用心!你不曾瞧見此折,反倒幫了小臣!皇上…不,隱王爺!這本子一層層的過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是你的親信???數(shù)來數(shù)去,也有限吧。若朝里的群臣知曉,當今圣上最寵幸的貴戚大臣竟是妖邪鬼物,他縱然不死,怎樣在朝中立足?你被此妖人一力護持多年,又向來失歡于先皇,則你還有何面目占據(jù)大位,指點江山呢?”
兆凌目中噙淚,怒意難制,打斷了李蔭,斷然道:“這些不要緊!李蔭!葉惜花何在…你把他交出來!流光!挖地三尺,搜找國師府!”
李蔭傲然站起,將阿凌從頭到腳細看一番,那狡黠亮眸停在了兆凌淚痕狼藉的臉上:“你找不到的!皇上…你答應(yīng)李某,放我一家離開龍都,從此您殿上為君,我在老家做個農(nóng)人……”李蔭忽然全無儀態(tài)地崩潰大哭起來,斜倒在地抱住了阿凌的腿,他是真的哭得傷情:“皇上……李蔭求求您了!我不能死??!我死了,那些人放不過我的愛妾和孩兒們吶!皇上…李蔭悔不該聽我姑父之言,趁明太后祭辰大禮之機進入龍都,不久接任了國師!皇上??!我干了七年,知道了多少污糟事兒!如今我已成棄子,他們有的沒的全推給我!他們是不會放過我的家人的!皇上啊……”
“李蔭……惜花哥在哪兒,你讓我見見他……”
李蔭大力抹了臉上的淚,眼中閃出了陰鷙狠光,他是外強中干,心里其實也慌得很,但他頂住了壓力,揚聲道:“您要見他容易!皇上……小臣要得圣上一諾千金!你答應(yīng)放我一家歸田,發(fā)還我的家產(chǎn),不再追究以前之事,你親筆寫下赦免金詔,并且金口玉言永不反悔……”
“阿凌……”衛(wèi)流光上前一步扶了發(fā)呆的兆凌一把,手中的皇封流光劍如同尚方劍,指定了李蔭,他目中噴火,極怒道:“你這個要挾君上的狗賊!我今天就一劍結(jié)果了你!”
阿凌上前了幾步,死命把住了流光的手腕:“阿光!別…別殺他!李蔭……我……”
流光恨鐵不成鋼,急急掰開了兆凌的手,憐惜地瞧了他一眼道:“阿凌吶!你這人真是……一件事兒沾了惜花哥的邊兒,你那心思就全亂了!你身上的毒,就是為了惜花哥受了妖人的騙,這才中的!如今這個賊子又一樣騙你一次,你竟還信他!阿凌吶!你糊涂?。 ?p> “皇上……小臣雖然逼迫你,可是真的沒有誆騙于你啊。流光將軍!你縱有通天武藝,卻也不能殺我呀……”李蔭艱難地站起身形:“我不到萬不得已,絕難出此下策,行此自絕于君上之事啊。你們看吧!”
李蔭緩緩伸出右掌,紫藍色光焰自其掌心騰起,光焰中那紫藍色小瓶漸漸現(xiàn)出形狀來!
李蔭挺了腰板,倨傲之色又上了他的臉,他那神態(tài)又像極了得勢之時:“皇上!驚才絕艷的騰龍畫圣,惜花駙馬,就在這瓶子里面!收起這瓶子的藏龍決,需施術(shù)者默念于心!這個世上,會的只有三個人,云平子道長、郁高國師還有小臣我!”
“姐夫…姐夫莫怕!阿凌一直在找你啊……惜花哥……”兆凌見了那瓶子,已然失了君威,全無體統(tǒng),他沖了幾步,極力靠近了那藍光,已是淚如雨下,身子也斜著跌坐在地上,出了一手伸向那光焰,啜泣道:“惜花哥!凌兒不要做皇帝,我只求和你做兄弟!只求你原諒我這么久都沒有尋見你,求你好好和我回去!惜花哥…我不是報答你,我是心甘情愿,為你死了我也心甘吶……”
流光見他這樣,出了大力去拉他起身,語音也已哽咽了,勸他道:“阿凌吶!你起來!你別這么沒出息,惜花要是見了你這樣,他也傷心吶!阿凌!你起來!你當著這個貪官這么傷心失態(tài),你是明擺著遞上把柄好叫他拿捏威脅著你??!阿凌啊,你?。∈俏也缓?,我害了你啊!早知道這樣,我怎么會領(lǐng)你見這個無恥的惡賊!”
“不…阿光…我還是要謝你的!……你不領(lǐng)我來此,我怎么能尋見惜花哥呢?好兄弟!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護著我,對我最好最好了。我也是真心疼著你的!你別怪我…我知道我沒出息…可我也是沒辦法……”兆凌臉上的淚肆意流著不擦,對著李蔭顫著聲哭道:“李…李大人,我答應(yīng)你,放你一家性命,發(fā)還家產(chǎn),既往不究,任你出都歸田,我不阻攔……李大人!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你將寶瓶還我,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
“拘魂瓶中的魂魄只有七日回陽的機會,小臣也知道,我一交出此瓶必死無疑!不過…郁國師生前已留下了我的后路…皇上,你可敢以妻兒發(fā)毒誓,你發(fā)誓絕不欺騙小臣?”
“你這個奸賊——我……”
“阿光…誓言不過一句話,我發(fā)誓就是了,我若負了李大人,就……”
“皇上……君王之誓,一言九鼎。普通的那些,配不上您,您便立誓,負我李蔭,江山易主,親故盡喪,浮尸水中,妻死兒殤…皇上,上有神明,你可敢立誓?”
“我答應(yīng),只要國師還我惜花哥,我依國師之言為誓,絕不…絕不反悔……”
我兆凌今日對天發(fā)誓,此生我若負李蔭,江山易主,親故盡喪,浮尸水中,妻死兒殤!
“好…你拿瓶子來,快點!”
“哼……我李蔭好歹也做了二十二年官了,皇上,李蔭已別無所求,但是,小臣還是要給自己留下自保的籌碼呀……寶瓶在此,奉上吾皇……”
按理說李蔭至此已是制住了阿凌,但就在阿凌小心翼翼去捧寶瓶的時候,李蔭卻將瓶子摔落于地:里面釋出淡綠色的光焰,那綠光環(huán)著一抹熾烈白光,一起從瓶中散出!阿凌心里瞬間涌起無限的凄涼,一時心如寒灰,怔怔呆在原地,流光卻什么也不顧了,只是將他一雙手死死扣住了阿凌,而那李蔭呢,他還不慌不忙地彎腰拾起一個碎片,默念《藏龍決》將碎片隱在自己身上——那是人、物一體,凡人自然無法尋見!李蔭冷笑道:“皇上!寶瓶一破,七日期限,便只剩三日了——三日,我自不會回老家去等死!我要攜家眷兒女離開騰龍去尋我的幼子,而你呢,圣上!天下高道甚多!您自有法子找別人修復(fù)此瓶——只要這寶瓶復(fù)原,他的真魂自會不散。若你找不著別人,也有法子,那便是第三日,待我到了海上,自會在探日海上反念《藏龍決》,使此碎片回到我的國師府中,到時候,只要你候在這里,此瓶自然也可以修復(fù)。就算修復(fù)了此瓶,按郁國師留書所示,他也要等三個月才能恢復(fù)人形,然后還要自我禁足三個月,才能銷去鬼籍,行動如初。這可又是半年呢!圣上…世事多變吶!瑾國駙馬、琮國駙馬身死名滅,那段大將軍貶去看門,受盡冷眼,不料你唯獨疼著的千福大駙馬,居然是個半人半鬼的妖物!半年吶……我李蔭茍且偷生出去躲半年無妨,可是圣上…小臣還是勸著您!我真心推薦的那個賈道長是個巨騙,只望圣上還要保重才好??!”
阿凌聽了,帶淚出聲苦笑了一陣,還是撿起這碎瓶子,緩緩道:“放心吧,國師!兆凌也會苦心忍辱偷生活著的!總不好讓國師你的苦心化了灰吧?!?p> “好吧,圣上…您請手書賜下免罪金詔,我李蔭也定會依約反念藏龍決,送回碎片,保下大駙馬的!”
流光捏住了兆凌的右手,著急勸道:“阿凌…這份東西不可以寫的!寫了這個,你就因私廢公,丟了傲氣,失了骨氣,今后一世被人詬病呢!阿凌!”
阿凌捏了捏流光的掌心,把那拘魂瓶交給了流光,又頗有意味地看了阿光一瞬,徐徐開言道:“阿光,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今日,我所寫之詔,半分不與你相干的!你記住,我要做什么,你都不用管!”
李蔭取了阿凌的血詔,上面滿足了李蔭所有要求,放李蔭一家遠遁。李國師拿著詔書看了半天,心滿意足地出了府門,來到龍都府天牢,順利地放出了宋大人監(jiān)看的李蔭的家人,他跑到同族太公家借了盤纏,買了六匹快馬和家人連夜上路,三日路程,一日跑完!他眼見好幾匹馬先后活活累死了,可還是拖著極度疲憊的身子,忍著饑渴護著家人可憐巴巴的跑到了海邊!李蔭大人此時只想遠遁而去,帶家人去和李彌新聚齊,再好好算算訂墓地的賬……可是,他畢竟沒這個機會!流光通知忠義連夜在探日海邊劫住了他,丟回了國師府,家人也傳了‘口諭’原樣監(jiān)視在獄里——流光實在氣不過,他在自家推開了流云攔他的手,暗夜里又跑回了國師府,見國師府外又增加了好多兵力!流光大搖大擺進了府門,威脅李蔭道:“抗旨,我不怕!你,要么現(xiàn)在交出碎片,我可以考慮饒你,也可以不饒你!要么你不交,三日后,若我們救不了惜花,你也是死!李蔭!你雖贏了阿凌,但還是會輸,輸給我衛(wèi)流光!李蔭,他是君、你是臣!賭場之上,確實是你贏他輸,可是賭場上還是有君臣之份,你輸定了!”
聽見這話,李蔭是什么樣,可想而知!但,他又哭了一場后,居然拿出寶瓶碎片當場毀了!李蔭道:“我做到這樣了,只能數(shù)著日子活!你那皇上,到了這一步,他也只能數(shù)著日子活!這點上,我和他一樣!我們心里都有在乎的人吶!衛(wèi)流光!我是給你逼死的,逼死圣上的人,也是你啊!不過呢…到這地步了,我李蔭,可還有法子自救呢!衛(wèi)流光,咱倆等著瞧吧!”
李蔭毀掉寶瓶碎片的這日的白天,兆凌過得無比忐忑與痛苦。但人世間最大的無奈,在于掩藏自己的痛苦,在任何一個友善的人面前,盡力顯得輕松自如,在懷著敵意的人面前呢,又要顯得堅強、冷淡——從今日的事看來,這兩點阿凌通通都沒有做得到!
從李蔭家出來,他和流光一路走著,但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的臉色卻明顯蒼白起來,嘴唇也現(xiàn)出一點青紫之色,那氣色是騙不了人的,三春天吶,他那樣一個玉樹臨風(fēng)的人,走在高越園穿宮御道那無邊的春色中,那新開的海棠,花樹不高,但成片而栽,素白嫩粉、軟香旖旎,旁側(cè)又垂柳芳樹,一派綠意相襯,這該是多么美好的景致?可是,阿凌呢?他那含愁帶恨的眼,看任何東西都不得開懷,忽地又惱恨起耳畔這鶯啼燕囀來,覺得心里煩得很,巴不得身側(cè)走過一片荒涼之地,長著一排卷著葉兒的蔫巴樹,最好再有幾只討厭的老鴰飛過,好讓他找到由頭,拿起彈弓打一打練練準頭呢!
此時他擔心著惜花,又被小鴛的情怨所困,想來想去想不見一件開心事!正這樣想著,卻在園里見了李太妃娘娘,同著清風(fēng)爺時期的幾位太妃過來逛園子。見她們遠遠的走過來,阿光拋了個眼色給阿凌,忙遠遠的走避回近衛(wèi)營去了。走到回廊上,立在魚池旁的李太妃見了阿凌,遠遠地點了點頭就放了聲喊道:“阿凌,快過來!快點!”
今年快六十的太妃娘娘從來沒有一回當他的面這個樣兒!但這回就是個特例!正在池邊觀魚的李太妃的興致上來,不叫他“皇帝”,而是眉開眼笑地喚他阿凌。兆凌疾忙來到太妃跟前,見太妃是盯著一條彩色的魚在喊他!
“阿凌啊,快點,給你小魚兜子,你替我把那條懷魚籽的魚兒給我撈缸里!它要生了,一晚上一窩子呢!就那條墨綠的,今晚上準能生!快點!誒!年輕人手就是快,上來了!老姐們兒,晚上咱上鳳鸞宮聚聚,斗斗牌玩?zhèn)€通宵!”
阿凌暫拋了心事,樂此不疲地替太妃撈魚,把自個兒的袖子弄得濕漉漉的,李太妃不覺又關(guān)心他道:“阿凌,走,上我宮里去,我得了好物件,賜給你和小鴛!阿凌,小鴛呢,是我劉妹妹的女兒,和我親孫女那是一樣的!阿凌,宮里現(xiàn)在閑話挺多,說小鴛和你不和,躲上高越山去了?今兒一早,你做早點送上高越山,就說明傳言是真的嘍?”
“娘娘…我倆……”阿凌的臉一瞬紅透了,恨不得找地縫鉆進去:“我倆是好的,只是遇了點事兒,全是我不好!娘娘,宮里頭人多,消息有時也靠不住的!阿鴛是沒說的,當初我岳母娘看上的是瀟王爺,也就是您的孫子,也虧娘娘聽了姐姐、姐夫的話才玉成了我們的事兒……”
太妃臉上有著長輩的慈愛,“唉!阿凌吶!我那孫兒,雖說人家說他百般能干,可我總說,他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所以啊,當年清荷和惜花一提,我就松了口。阿凌,當著咱五位太妃,你說實話,這親事好不好,你稱不稱心?”
“我……”阿凌紅著臉搓了幾下手,眼神不敢望太妃,臉上卻熱起來,含笑道:“娘娘,凌兒稱心呢!娘娘莫笑我,我今世里得了小鴛,早心足了,這輩子記著娘娘的恩呢?!?p> “阿凌!那就是了!趕緊從高越山上把人領(lǐng)下來!那孤凄寒涼的地方,呆久了,寒心吶!你那媳婦寒了心,吃龍肝鳳髓也不開心!那種寒心啊,可不是似你這般,躲起來做幾頓飯就能補上的!”太妃說著揚起手中米黃面牡丹紈扇,用扇面拍了拍阿凌的后背道:“凌兒!得空過我宮里來,我有個重要的事兒和你說呢!”
阿凌乖乖地向前對著幾位太妃行了大禮,才對李太妃道:“娘娘,阿凌要先到顯大夫家去一趟。老爺子病了,我去望望他。然后,我就過您這邊兒來?!?p> 李太妃和幾個太妃有說有笑的走著,不忘回頭支會阿凌道:“好…午膳到我那兒去用?!?p> 阿凌自己安撫了寶馬半天,才讓那馬沒有甩他下來。他騎馬來到顯達大夫府上,可卻又大出意料之外!顯達的精神極好,出門迎接他的時候,阿凌看出來,老大夫的腿也有勁著呢,竟然根本啥病也沒有啊。
但是顯達見阿凌的時候,顯然憋著一肚子氣!他拿了家里的藥茶出來,小心地煮給阿凌喝,阿凌恭恭敬敬端過精美的茶盞,入口的瞬間卻愣住了,這玩意兒,比真的藥還難喝!“難喝吧?我讓你不聽話!上回,老臣讓你歇著,你半夜起來躲去了那個道觀;還有啊,我讓你保養(yǎng),你扣了曠老大人的酒和人家胡喝一頓;這回啊,我給你加了藥,你不等著喝,還半夜又想著拉我去那道觀!你橫豎也不聽我話,又拔擢了那幾位野路子的年輕大夫上來,人家有能耐!還一個個眉清目秀、儀表堂堂的!他們看著也比我這老頭好啊!你啊,還來瞧我干啥呀?我早該退了,要不啊,就該惹人嫌嘍!”
“才不呢!顯先生!您可別生氣!我聽說您腿疼急得要命呢!您怎么能退呢?這個茶呀……”阿凌皺緊了眉,閉著眼猛呷了一口,“真是難喝!可它…它一定是好東西,顯大夫虧不了我!顯先生!你也別生氣,春冰啊還有維田,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您呢?您是我的自己人!您可不能走,來多少新人,您也不能走!”
“這是我配的金花苦丁茶,可以降火清肺,對你有裨益的。阿凌吶……你也別瞞我,其實我知道,你對我這老頭的醫(yī)術(shù),早有質(zhì)疑了,對吧?”
“我沒有…是我自個兒的身子不好,現(xiàn)在中了那毒,就更糟了……怎么能怨您呢?放心吧!我要是不成了…先留個字據(jù)保下您!我呀…這點良心還是有的!”阿凌只像個小輩似的,十二分殷勤熱切的看向顯達,他的目光含著情意看向顯達,眼中的溫柔已明白如話,一霎看得顯達也軟了心,老先生嘆道:“阿凌吶!我給你交個底!其實啊,你不用說,老夫也知道,我本事差呀!”
當年,你的爺爺清風(fēng)爺?shù)昧艘粓鲋夭。业鴮嵜盍艘魂?,清風(fēng)爺終于有起色了。這時啊,我爹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顯家七代神醫(yī)的傳承——他就我一個兒子,當然想我有出息了!第二天,皇上又召醫(yī),我爹托了病,推薦我上——前一天夜里,我爹已將他開的藥方命我背的滾瓜爛熟,各種突發(fā)應(yīng)對方法他也交給我了。接下來,我實際上只負責了清風(fēng)爺大病的收尾之事。
“好了,我老底也揭了,你現(xiàn)在…叫我退吧……”顯達瞇了眼,眼中現(xiàn)了淚意:“我反正不行,唉……阿凌吶!你信不信我的醫(yī)術(shù)不要緊!你可得聽我的話呀……你是男子漢,可別心思都掛在女兒家身上……你的正經(jīng)娘子,你成親的時候,我們都去了,你倆好成那樣,那是個好事兒!可那玄英觀的女道呢?你半夜去訪她,給那些寫小書的,在暗地編排成什么樣?你是什么樣的人,我最清楚不過了,可,連我瞧了那些書都氣得慌!好在啊,我把附近書商的那雜書給包了,我預(yù)備一把火替你燒光,免得給葉孤鶴大人看見……”
阿凌聽了,毫不在意:“什么書,這么快??!那編書的是個人才?。★@大夫!你別燒,給我看看!這個作者可能是個有趣的人!老爺子!她可是我的恩人吶,別的您什么也別信,都是沒影的事兒!您只當個閑書看看,可別當真,沒的壞了林賢妹的名聲。老爺子…好了,茶喝過了,我給你捶捶腿!老爺子…您要是疼著阿凌吶,您就干,干到真的走不動再說吧。您可不能走,我就算不用你看病,你也別走!若自己人都拋下我走光了,我也沒活頭了!誒,您就快點兒回來吧,午膳我就不陪你吃了,太妃娘娘喚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