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的梆子聲撞破河西大營的寂靜時,江蘺正將最后一味藥草填入青囊。帳外朔風(fēng)卷著砂礫,拍得牛皮帳幕獵獵作響,混著士卒打磨兵刃的刺啦聲,如鈍刀刮過耳膜。她低頭嗅了嗅藥囊,眉心微蹙——甘松與蒼術(shù)的氣味淡得幾不可聞,分明是被摻了陳年霉變的次品。
“將軍,瘴毒入肺則生疽,這方子若缺了甘松……”她掀簾踏入中軍帳,話音戛然而止。
蕭牧野半倚在虎皮榻上,玄鐵甲卸了一半,露出內(nèi)里染血的素綾中衣。燭火搖曳,映得他胸膛那道月蝕印愈發(fā)猙獰,邊緣泛著中毒未愈的青灰色。他手中把玩著半截斷箭,箭簇上狼毒圖騰與江蘺鎖骨胎記如出一轍,聞聲抬眼時,眸中戾氣未褪:“軍需官說,甘松全數(shù)喂了都護(hù)府的獵鷹?!?p> 江蘺攥緊藥囊,帳角青銅冰鑒里堆著發(fā)霉的藥材,最上層赫然是幾束枯黃的甘松,根須處還沾著西域特供的蜜蠟——那本是防腐之用,如今卻成了貪腐的明證。她忽然蹲身扒開藥堆,抽出根艾草在掌心揉碎:“地勢使然,毒瘴因地而異。河西的瘴氣性屬濕熱,艾草雖賤,卻比甘松更擅祛濕?!?p> 蕭牧野指節(jié)叩響案上,帛書翻在“因糧于敵”篇。他起身時甲胄錚鳴,玄氅掃過江蘺手背,帶起一陣混著血腥的冷松香:“你可知動搖軍心,當(dāng)斬?”
“將軍可知延誤軍機(jī),當(dāng)誅九族?”江蘺仰頭直視他,腕間砭石撞在藥囊上叮當(dāng)作響。
他冷笑一聲,眼里透著復(fù)雜,“本將軍的九族早在二十年前就殆盡了?!?p> 帳外忽傳來馬匹嘶鳴,她來不及細(xì)思他的話便嗅到風(fēng)中裹挾的腥甜氣息,臉色驟變:“瘴氣已至營外三里!”
烽燧上的狼煙陡然轉(zhuǎn)青。守夜士卒的咳嗽聲如瘟疫蔓延,江蘺沖入醫(yī)帳時,見滿地蜷縮的兵士面泛紫紺,指甲縫里滲出黑血。軍需官王扈正在清點(diǎn)樟木箱,箱中簇新的甘松泛著可疑的油光,見他來了,肥碩身軀堪堪擋住箱口:“此乃備戰(zhàn)物資,閑雜人等……”
江蘺抓起把艾草擲向火盆,青煙騰起的剎那,王扈袖中跌出個鎏金算盤,楠木珠子上刻著西域商隊的駝鈴標(biāo)記。“艾草驅(qū)瘴不過鄉(xiāng)野偏方!”他抬腳碾碎藥草,鑲玉皂靴踩住江蘺裙裾,“太醫(yī)院都未收錄的方子,你也敢……呃!”
劍光如雪,環(huán)首刀擦著王扈耳畔釘入藥箱,蕭牧野玄氅挾著夜露寒氣卷入帳中,刀鋒挑起箱底發(fā)霉的甘松:“三日前,月氏商隊送來二十車藥材,如今只剩這些?”
王扈額角冷汗涔涔,腰間魚袋卻突然裂開,滾出顆鴿卵大的東珠。江蘺俯身拾起,珠光映出其上細(xì)小的鸞鳥紋——與椒房殿那枚染血的青銅令牌紋樣一模一樣。
“將軍明鑒!這……這是匈奴細(xì)作栽贓!”王扈撲跪在地,肥碩身軀壓得地氈凹陷。
蕭牧野忽然低笑,震得胸腔傷口滲出血珠。他劍尖劃過王扈錦衣下擺,露出內(nèi)襯的波斯冰絲綢:“河西苦寒之地,倒養(yǎng)得出這般水滑的蠹蟲?!?p> 帳外忽爆出凄厲哀嚎。江蘺掀簾望去,見瘴霧已漫至轅門,哨塔上的士卒如中邪般撕扯面皮。蕭牧野反手將艾草捆系上箭矢,奪過火把點(diǎn)燃:“今日便借這瘴氣,燒出條生路!”
箭雨裹著燃燒的艾草射入霧瘴,青煙與毒霧糾纏如蛟龍搏斗。江蘺立在糧車上,鴉青棉袍被火星燎出破洞,發(fā)間沾滿艾草灰。
士卒手中令旗翻飛,待她將艾草填入投石機(jī):“東南風(fēng)起時,拋!”
蕭牧野玄甲浴血,環(huán)首刀劈開霧瘴,他望著漫天飛舞的艾草火團(tuán),忽想起她書中批注的朱筆小楷:“天有陰陽,地有柔剛,醫(yī)道兵道皆順勢而為?!贝丝袒鸸庹樟两y側(cè)臉,她鎖骨處的狼頭胎記泛著赤金光芒,與月蝕印共鳴般灼燙。
王扈趁亂欲逃,卻被蕭牧野一箭射穿魚袋,西域金幣與賬本傾瀉而出,其上墨跡未干:甘松三百斛售予匈奴左賢王部,換戰(zhàn)馬五十匹。
“好個因糧于敵?!笔捘烈安茸∷屎恚瑒馓糸_其錦衣,露出滿身肥肉上刺著的鸞鳥圖騰,“那人許你多少富貴,敢動我的軍需?”
王扈瞳孔驟縮,未及開口,喉間已綻開血花。蕭牧野甩去劍上血珠,轉(zhuǎn)身對三軍厲喝:“再有克扣藥材者,猶如此獠!”
瘴霧散盡時,江蘺癱坐在焦黑的艾草堆旁,掌心被火把燎出水泡,腕間紅繩浸滿血污,卻仍死死攥著半卷《流沙醫(yī)簡》。蕭牧野擲來水囊,玄氅殘破處露出腰間蹀躞帶,其上新添一道刀痕——昨夜斬落匈奴暗探時留下的。
“你的方子,”他屈指彈了彈她發(fā)間艾草灰,“救了三萬將士?!?p> 江蘺仰頭飲盡冷水,喉間血腥未褪:“將軍的劍,也斬不斷朝堂貪腐。”
蕭牧野忽然俯身,染血的護(hù)心鏡貼上她鎖骨胎記,月蝕印與狼頭圖騰同時泛起幽光,似有萬千蠱蟲在血脈中蘇醒,他語低如夢囈:“那就燒得更旺些——讓這把火從河西燒到未央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