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疏雨正逢春，孤避雨不避貴客
圣旨下發(fā)，阮流箏將成太子妃的事情不過兩日就傳遍了整個上京，且不說眾人心中如何嫉妒紅了眼，面上都高高興興地往端王府恭賀。
門前人庭若市，賀禮將阮流箏的小庫房都堆滿了，與幾天前冷清無人的樣子相去甚遠(yuǎn)。
就連阮流箏的舅母柳氏也眼巴巴地帶著兩個女兒親自登門道賀。
“我早就說流箏是個有福氣的，還是他們蘇家不識抬舉，以后做了太子妃，可別忘了你的兩個姐姐，也不枉舅母這些天為你擔(dān)心得吃不下飯?！?p> 柳氏熱絡(luò)地拉著她，三句話不離自己未出閣的兩個女兒，說到動情之處還捏著帕子哭了起來，阮流箏自始至終周到地回話，卻也沒真應(yīng)承下來什么。
管家將賀禮都登記造冊，整整忙活了一天，阮流箏周全地送走了柳氏和她的一雙女兒，一回身就把剛才替柳氏擦淚的帕子丟在了地上。
“端水來?！?p> 阮流箏凈了手，送走了所有的來客，回到屋子里，臉上才顯現(xiàn)出幾分疲憊。
青兒伺候著她換了衣裳，一邊給她梳發(fā)問道。
“不如明兒個您閉門謝客，好好歇一日。”
她的病本就才好，就要想方設(shè)法地周旋這些表面的功夫，青兒不免有些心疼。
“才有了賜婚的事，如今滿京城的注意都在咱們?nèi)罡砩希]門謝客總免不了被人議論心高氣傲?！?p> 阮流箏端起手邊的茶抿了一口。
話如此說，但她也的確懶怠應(yīng)對這些人，端王去世的時候不見他們上門吊唁，自己久病在床也不見有人探望，一朝圣旨賜婚了，這些人又是惋惜她父親英年早逝，又是心疼她孤女無人可依。
“你明日備些東西，隨我去萬佛山祭拜父王母妃吧?！?p> 躲不了一輩子，但一時半會還是躲得了的。
如今圣旨賜婚將她推到風(fēng)尖浪口，她的一舉一動都在無數(shù)人的關(guān)注下，多做多錯，不如趁著這時候再去祭拜一下她爹娘。
畢竟若是……日后真入皇宮，便甚少有再能出來的時候了。
想到這，阮流箏心里像是壓著一塊石頭一樣，沉甸甸的。
皇上自從賜下圣旨便不再有絲毫表示，皇后也沒再傳召過她，她那位名義上的太子夫婿，更是依舊養(yǎng)病東宮足不出戶，像是壓根不知道這圣旨一般。
皇宮規(guī)矩森嚴(yán)，沒有傳召她不能隨意入宮，裴念安答應(yīng)了為她探探口風(fēng)，是以阮流箏就算再心急，也不得不在府中等著。
握著篦子的手微微收緊，昏黃的銅鏡映出一張有些憔悴憂郁的芙蓉面，燭光忽明忽暗，青絲長發(fā)垂落在頸間，珠釵金簪隨風(fēng)晃動，一縷愁思凝在眉間，久久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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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阮流箏坐上了去萬佛山的馬車。
萬佛山比鄰護(hù)國寺，在離京城不近的位置，端王府早早地閉門，讓一眾趕著去巴結(jié)的人都撲了空，只能悻悻然回了家。
而阮流箏的馬車穿過長街，走了一路就聽了一路人們對她的議論。
說羨慕眼紅的是大多數(shù)，人人都覺得她好命，才死了爹娘沒了靠山，被未婚夫婿退親，轉(zhuǎn)眼卻攀上了皇室的高枝。
“換了別人哪有這好命，咱們皇上仁善，顧念忠臣之后呢。”
“也是蘇家沒福分，惹了皇上不高興不說，百般看不上的人還飛黃騰達(dá)了，我要是蘇相啊，只悔得腸子都青了?！?p> “可我聽說宮里皇子連正妃位都不愿意舍，那怎么儲妃……”
“還不是因為太子殿下久病，只怕是再無緣那位置，所以皇上……”
或好或不好的話阮流箏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聽了，只還是第一次聽見百姓們?nèi)绱俗h論太子。
“殿下這幾年……一直養(yǎng)病東宮嗎？”
“是呢，說太子殿下久病在榻，素日連門都不出，更別提參朝政了，說十日有九日都不上朝。”
青兒將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說了出來，一邊在心中擔(dān)心。
這位太子殿下如今是正位東宮沒錯，可誰不知道他手下無甚黨羽，加上這么虛弱的身子，是真真和那個位置再無緣分的。
已時二刻，馬車停在了萬佛山。
端王父子是戰(zhàn)死，無上榮光，皇帝賜下了棺槨，又命幾位皇子親自扶棺相送，本身是要葬在京城的風(fēng)水寶地的，然阮府滿門陵墓都在萬佛山，皇帝終究是隨了阮府的規(guī)矩。
今兒一早下了雨，山路有些泥濘，阮流箏帶著青兒和幾個侍衛(wèi)祭拜完端王夫婦，心情便如同這暗沉的天色一樣，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
她的父親為人寬厚，對底下的兒女都很是慈愛，母妃雖然是個冷美人，性情卻很是平和，哥哥前年才入了兵部，年輕有為，意氣風(fēng)發(fā)。
也才三個月，就變了個天又陰陽兩隔。
哪怕過了這么久，她每晚也都會夢到闔府歡樂的場景，至親的離世于阮流箏而言，是橫在她心中的一道疤，每每想起都那樣傷情。
她一路沉默，青兒和侍衛(wèi)也不多言，幾人下到半山腰，半空就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雨。
“小姐在這等著，奴才去尋把傘?！?p> 青兒連忙脫下自己的外衫就要替她擋雨，侍衛(wèi)更是著急地往下跑去。
“不用了，咳咳……”
阮流箏才說了一句話，山風(fēng)灌過來，吹得她低頭咳嗽了兩聲，臉色也有些蒼白。
大病初愈，又因為退婚和端王夫婦的去世她很是傷懷，整宿地睡不好覺，一見風(fēng)就有些受不住。
“那就是護(hù)國寺?！?p> 阮流箏往前一指。
這雨沒一會的功夫就漸漸下大，尋傘也多半要入京了，二月末都還穿著棉裳，阮流箏不想讓幾個侍衛(wèi)再折騰，若是染了風(fēng)寒也不值當(dāng)。
“不如今兒去上香禮佛，順便落榻護(hù)國寺避雨?！?p> 她開了口，侍衛(wèi)們自然不敢說不，阮流箏坐上馬車，侍衛(wèi)很快趕著車到了護(hù)國寺外。
王妃生前喜禮佛，與住持也算有些交情，聽聞是她來了，住持忙命人備好了姜湯和干凈的衣物，與她慈眉善目地寒暄。
“阮小姐前來，本該是備最好的院子的，然而今日護(hù)國寺有貴客落榻，恐驚了貴客，便只留出北院與小姐住?！?p> 護(hù)國寺香火極盛，每日都有無數(shù)達(dá)官顯貴，阮流箏并不在意地點(diǎn)頭，還了半禮。
“本就是我叨擾住持?！?p> 她與住持寒暄了幾句，去北院換了身衣裳，便來到了大殿禮佛。
佛香裊裊，鐘聲悠遠(yuǎn)，梵音響在身側(cè)，讓阮流箏有些沉重的心也安定下來，跟在佛堂前祝禱了一個時辰。
未時二刻，阮流箏從佛堂出來。
外面正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青兒拿著傘撐過她頭頂。
“我自己走一走吧?！?p> 阮流箏看著院中的景致忽然開口。
她有段日子沒來護(hù)國寺了，依稀記得上一次來，她與蘇清風(fēng)陪在蘇王妃與阮夫人身側(cè)，那清園滿池的荷花還開得正盛。
如今時過境遷，第二次來，竟只剩下她自己了。
阮流箏揮退了青兒，撐著傘不知不覺地又走到了荷花池邊。
此時正初春，料峭春風(fēng)夾雜著微雨，池中的荷花還未到開的時候，只有滿池的荷葉被風(fēng)雨吹的搖擺。
涼亭內(nèi)無人，她站在橋邊，素手撫過冰涼的欄桿，任雨水打落指尖。
忽然想起了母親。
裴玄走近的時候，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
年輕的女郎身段纖細(xì)，素手執(zhí)傘，一身淡藍(lán)色的衣裙與風(fēng)雨交織，青絲垂在腦后，正垂眸不知想著什么。
圓荷未露，荷花池中便只有一片碧色的荷葉，涼亭邊柳樹抽了新芽，一片碧綠之中，那道淺藍(lán)便格外顯眼。
姝色艷絕，清波流盼，縱是蹙眉垂首，也端一句秀色掩古今。
“仲春尚冷，縱是喜歡荷景，阮小姐也需注意身子?！?p> 清潤溫和的話從身后響起，阮流箏下意識回過頭，瞧見從涼亭盡頭走過來的裴玄。
阮流箏上一次見他，是御花園清貴的儲君，彼時他從車轎中下來，身上自有一種天家的清傲與貴氣，縱身子孱弱又溫和待人，總也是耀眼得不敢讓人直視。
然而眼下，裴玄退去玉冠冕服，只著一身月牙長袍，獨(dú)自撐傘從風(fēng)雨中走來，眸光清和溫雅，倒少了以往的貴不可攀，平添幾分隨和。
“太子殿下?！?p> 阮流箏沒想到會在這遇到他，怔愣片刻低頭行禮。
未等她真正彎下腰，裴玄已到了近前，如同上次一般，他抬手遞過來一方帕子。
阮流箏這次發(fā)覺袖邊已落了雨漬，而自己因為太過沉思竟沒發(fā)覺。
經(jīng)了上次的事，阮流箏知道他的脾性，沒多推拒便接了過來，一邊擦拭一邊在心中感嘆這位殿下實在太隨和又心細(xì)。
“臣女落榻護(hù)國寺避雨，未曾想到會在這見到殿下?！?p> 按理說裴玄久病養(yǎng)于東宮，為何竟在這樣的大雨天來了護(hù)國寺？
“孤昨日前往西山見那位神醫(yī)，回來的時候也是為避雨落榻護(hù)國寺?！?p> 阮流箏看著他眉宇藏著的孱弱和不見血色的面容，連遞出帕子的指尖都那樣蒼白，不免有些擔(dān)心。
“春寒料峭，殿下該好生在院子里歇息才是?！?p> 涼亭外的雨水滴答打落在檐下，微雨朦朧，聽得她言，顧長澤回頭看她，緩聲笑了笑。
“疏雨正逢春，孤避雨不避貴客。”
阮流箏忽然心頭一跳。
然抬頭看去的時候，他神態(tài)自然又溫雅，仿佛只是以示禮節(jié)隨口說的一句話罷了，可阮流箏看著他，驟然想起了一件事。
如今面前的這個人，是高不可攀的太子殿下，也是前日圣旨賜婚下，她即將嫁與的夫婿。
“這清園一向少人來，孤聽聞這池中的荷花還是去年阮小姐來時，曾與王妃和蘇公子與住持建議種下的，方才見阮小姐神色哀思，可是在想誰么？”
阮流箏的思緒被打斷，未曾注意到裴玄的目光落在她腰間掛著的同心珠串上，神色間閃過幾分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