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jiān)聭矣跂|天時,霜?dú)獗銖暮用媛蟻?。老牛在廄中打了個響鼻,驚得枝頭寒鴉振翅,抖落幾粒冰晶。原野褪去深褐裘衣,裸露出青灰色的肌膚,土地被凍得硬實(shí),耕犁劃過也只留下淺淺的白痕。里正家的青驄馬踏著碎冰往長安送炭去了,官道兩旁的垂楊褪盡鉛華,枝條凍成剔透的琉璃。周家阿翁裹著羊皮襖蹲在壟頭,煙鍋里升起裊裊青霧,看著兒孫們將最后一車蘿卜推進(jìn)地窖。窖口白氣蒸騰,混著新收的黍米香,叫人想起昨夜灶膛里煨著的黍米醪糟。新谷已入倉,木槌聲比秋時更密。婦人們聚在碓房檐下?lián)v葛布?!案呒倚±删槐砣瞬湃缃裼指咧袪钤?,我看王婆子和孫婆子輪替番地往高家跑,也不知會迎娶哪位大人的千金。”“說起來這高小郎君從小與你家清溪還走的近些,清溪能···”侯家娘子腕間銀釧叮當(dāng)用手肘碰了碰清溪母親李娘子說道?!皠e胡說了!”未等她說完李娘子就打斷說,“人家是狀元郎,聽說縣衙主簿的千金他都不愿意娶進(jìn)門。我們哪有那個福氣攀高枝啊。”青石砧上霜花與麻線齊飛,婦人們邊說邊將搗好的葛布浸入皂角水中,水面立即浮起細(xì)碎冰碴,像撒了一把星。
“郎君若再抗婚,明日獄卒的鐵鏈拿的就是楊老頭。”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用刀尖挑起地上的桃木簪,那是昨夜高秉寒摔門而去時折斷的。呼嘯的北風(fēng)混著高母壓抑的啜泣。“孩兒此生非清溪不娶!”高秉寒跪在父母面前起誓,平靜且堅(jiān)定。祠堂梁柱投下的陰影里,高父抖開一卷泛黃地契。蠹蟲蛀蝕的邊角簌簌掉落,露出“暫寄楊氏“四個朱砂小字?!笆迥昵按蠛担瑮罴野⑽碳僖赓I下咱家三十畝田,實(shí)則為保高家祖產(chǎn)?!睜T火搖曳“代管”二字格外隱蔽,“如今張府捏著這證據(jù),要告我們勾結(jié)流民侵吞官田!明日午時前不接婚書,楊老頭就得進(jìn)縣衙吃殺威棒?!备赣H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痰盂里浮起血絲,“你忍心看清溪一家戴鐐銬?”“孩兒不懼萬難!”高秉寒磕了個頭起身說道。高父似有話要說但看著兒子的背影卻只是搖了搖頭。
夜梟啼叫穿透窗紙時,高秉寒摸黑叩響了楊家大門。楊父蜷在柴堆旁磨鐮刀,刀刃映出他腫脹的右腿——三天前里正突然加征徭役,老人在采石場被落石砸傷。高秉寒把地契殘片塞進(jìn)草垛,“明日您帶著清溪往北山躲...“話音未落,后院籬笆突然被火把照亮。張府管家獰笑著扯開柴門:“果然在私傳贓證!“
楊清溪沖出來時,侍衛(wèi)的鎖鏈已套上父親脖頸。老人掙扎著踢翻陶甕,去年收的麥種嘩啦啦灑了滿地。她撲上去拉侍衛(wèi)手腕,卻被甩在磨盤上。
晨霧漫過曬谷場時,一頂轎子壓碎麥茬。太尉千金張顯兒的金絲轎簾上繡著的白鷺漂亮極了。里正的銅鑼在此時炸響。一隊(duì)衙役拖著楊父出現(xiàn)在田埂,老人襤褸的衣衫下滲出膿血。張府管家展開卷宗:“流民楊氏盜取高家地契,按律當(dāng)黥面流放!“鐵鏈拖動聲里夾雜著一聲聲寒鴉悲啼。
“求大人開恩!求大小姐開恩!”李娘子攜兒子跪在路邊?!袄蠗铑^是個好人”“這是求婚不成要逼死人家”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悄悄討論著。張顯兒的鑲寶護(hù)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她早該想到,這些泥腿子會像田鼠般互相打洞。父親說過要留活口,但此刻她只想看這農(nóng)女跪在刑臺上:“還等什么?把這老東西——“
“圣旨到!“
八百里加急的馬蹄踏碎麥穗。欽差高舉的黃綾掠過婦人發(fā)梢,李娘子茫然望著滿地翻滾的麥粒,直到“重查永泰年間流民案“幾個字炸響在耳邊。
日頭西斜時,坊墻外飄來新釀的松醪香。酒旗凍在旗桿上,酒肆泥爐卻燒得正旺,蒸得梁間臘肉往下滴油。胡商卸了駱駝,正用粟米換村人的腌咸菜,駝鈴聲中夾雜著幾句生硬的官話。更遠(yuǎn)處,山巔已積起新雪,像給黛色山巒戴了頂白氈帽?!鞍⒛?,楊家的事我已請示當(dāng)今陛下查明,張府不會再來找麻煩了,煩請阿娘替孩兒去楊家提親?!备弑俅未叽倌赣H提親。但高母搖頭說道:“寒兒,你想的太簡單了我們這次如果得罪了太尉大人,別說你以后前途盡毀,我們合家上下都得陪葬。你父親也無力周旋了。寒兒,自古以來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件事我和你父親已經(jīng)想好該怎么做了。你無需多言了?!备弑粗崛醯哪赣H第一次這么決絕,內(nèi)心涌起一股異樣的痛楚。
再次見到楊清溪她憔悴消瘦了好多,高秉寒滿心滿眼都是心疼?!跋獌海瑢Σ黄??!备弑恢涝撜f什么安慰她,彷佛他就不該參加科舉考試?!板e的不是你秉寒哥哥?!睏钋逑仓肋@些事都不是他的錯。是啊不該怪他,錯的是張?zhí)臼菑堬@兒。可就算是他們的錯又能拿他們怎樣呢?經(jīng)歷過這些事,倆人都刻意不再提婚姻之事。楊清溪甚至不再敢奢望嫁給高秉寒了,高秉寒也明白因?yàn)樽约簣?zhí)意要娶她,才給楊家?guī)砹诉@場災(zāi)難。“溪兒,你怪我嗎?要不是我執(zhí)意要娶你,三番兩次拒婚。張?zhí)疽膊粫尠⒉赃@么多苦,你也不會受傷。這都是我思慮不周,但是我真的想娶你,這輩子我只要你??晌胰f萬沒想到會給你帶來這么大的麻煩。溪兒,對不起”。高秉寒忍不住再次開言道歉。楊清溪靜靜地佇立在夜色之中,微風(fēng)吹動著她的發(fā)絲,更襯得她身形單薄。原本靈動的雙眸此刻蒙上了一層霧氣,長長的睫毛似被露水打濕,微微顫動著。她輕咬下唇,那嫣紅的唇瓣被咬出了淡淡的白痕,難掩心中的悲戚。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珠子,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滴落在裙擺上,暈開了一小片水漬,恰似她此刻破碎的心。他抬手拂去她臉上淚珠,將她輕輕攬入懷中。此刻的楊清溪低聲啜泣著,這個堅(jiān)實(shí)的胸膛讓她安心了許多。她知道未來還有重重困難,但此刻她堅(jiān)信只要有秉寒哥哥在身邊她便什么都不怕?!氨绺?,我相信你一定會娶我。我等你!”
河灣處的蘆葦蕩褪作蒼黃,蘆花被西風(fēng)吹散,落在結(jié)冰的河面上織成素氈。寒月升起,照的河面亮堂堂,北風(fēng)吹起來,蘆花身不由己地飄向更遠(yuǎn)處。高秉寒看著她進(jìn)了家門便轉(zhuǎn)身離去,寒風(fēng)撲面,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