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嫻回府
“蟲響燈光薄,宵寒藥氣濃?!?p> 寒梅篩下月影,縷縷清光撒在沈靜姝的衣裙上,凄凄的夜空中高懸著一抹殘?jiān)隆K謭?zhí)一本書冊,“啊??!這個時代有李賀?。?!我的親娘??!怎么才能拿到我推的親簽啊……”
“哎喲我的姑娘啊,今夜雖說未落雪,這外頭也涼得緊,快別坐在院子里了?!眲傔~進(jìn)院子里的崔媽媽就看見少女坐在秋千上,手上拿著一本書冊,美得像一幅畫。
沈靜姝的破防在看到崔媽媽手中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后停止了。
沈靜姝隨即放下了手中的書冊,從秋千上下來小步跑向崔氏,“崔媽媽,這就是暮羽齋的桂花糖蒸栗粉糕??!之前聽姐姐提起過,我還沒吃過呢!”
“姑娘,當(dāng)心些,都快要及笄了,怎么還這么孩子氣啊,這可是大娘子特意著人去鋪?zhàn)永镔I的,就知道姑娘會喜歡。”崔媽媽看著眼前天真靈動的靜姝,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進(jìn)屋里吃吧,姑娘也真是的,這大冷天的還坐在秋千上,知道您喜歡那一樹梅花,折幾枝來插在瓶里擺在桌上也好啊……”
沈靜姝接過了崔媽媽手中的食盒子,迫不及待地進(jìn)了里屋。
“姑娘,慢著點(diǎn)?!贝奘显诤竺娓诉M(jìn)去。
坐在桌子前的靜姝一手拿著帕子托著手上的糕點(diǎn),恐點(diǎn)心渣子落到了衣裙上,同時,洛秋也捧著個硯臺進(jìn)來了,“姑娘,你要的硯臺我去給你尋來了,二哥兒知道……”
“先別管硯臺了,洛秋你也來嘗嘗這桂花糖蒸栗粉糕吧,可好吃了,與平日里吃的不同,卻又說不上哪里不同,快來嘗嘗,崔媽媽也來嘗嘗……”
“洛秋一塊我一塊,我一塊崔媽媽一塊,我一塊,我一塊……”
崔媽媽嘗了一塊,便說有些太甜了,“到底年紀(jì)大了,吃不得太過甜膩的,姑娘也少吃些,明日是大姑娘回府的日子,姑娘可別又睡過了……”
次日。
“天仙碧玉瓊瑤,點(diǎn)點(diǎn)楊花,片片鵝毛?!?p> 大雪自臘八起便一連下了好幾天,原本停了幾日,今日清晨卻又下起雪來了,站在外頭侍候的丫頭們不時將手伸到唇邊呵著。
沈府一如往常般寧靜,各處忙碌的丫頭媳婦們的裙擺輕搖,時而頭上的釵環(huán)相擊發(fā)出小聲的響動,廝兒進(jìn)進(jìn)出出的忙活,再著急也只敢快步地走,不敢隨意跑起來,恐沖撞了院里的主子姑娘。
沈家雖是先皇在時才到了汴京,卻也是清貴世家,沈老夫人掌家時對下人要求出了名的嚴(yán),后來江氏執(zhí)掌中饋,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兒。而沈家素有清名,每年還是有無數(shù)的人盼著沈家收人,比起那些腌臜事不知凡幾的高門大戶,沈家只是規(guī)矩嚴(yán)一些實(shí)在算不得什么,更何況沈家的下人可是有機(jī)會識字的,待遇也比旁的府邸要好些,主子們大都體恤下人,犯了錯領(lǐng)了罰也就無妨了,從未出過有下人被打死的事。
洛秋才剛?cè)ヮI(lǐng)了這個月的份例,端著托盤進(jìn)了屋內(nèi)便暖和了,頭上肩上的碎雪此時在溫暖的房間中一融化,倒比方才更冷了許多。
屋里點(diǎn)著淡淡的熏香,透過紫竹屏風(fēng),能看到屏風(fēng)內(nèi)幾道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內(nèi)室極大,中間是三進(jìn)的撥步床,兩側(cè)有簾子遮著的是供沈靜姝彈琴看書之地??吹铰迩镞M(jìn)來時,兩個打簾子的丫頭低聲沖她行了個禮。繞過屏風(fēng),只見兩個丫頭手上捧著裝了各類首飾的盤子站在兩側(cè),洛秋凈了手,便拿篦子替沈靜姝梳了一個小盤髻,戴上寶藍(lán)點(diǎn)翠珠釵,又從右側(cè)插上鎏金點(diǎn)翠步搖。
丫頭早已服侍沈靜姝穿了衣裳,此刻的沈靜姝身穿玉色折枝堆花襦裙,外罩青緞掐花對襟外裳,眉若遠(yuǎn)山,口若含丹,指如削蔥根,腰若流紈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顧而傾城,再顧而傾國。
沈靜姝起身,洛華一面小心翼翼的替她將披上銀鶴羽大氅,一面替她將大氅上的緞帶系好。
“姑娘,你真好看,像畫里的仙女兒??!”
寂靜的屋子里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話,洛秋轉(zhuǎn)頭看向年級最小的洛枳,洛華一聽見這動靜就皺了眉,“洛枳,姑娘看你年紀(jì)小疼你,又剛送來了昭華院,可咱們做下人的……”
“不妨事,該去給祖母請安了,可別誤了時辰。”沈靜姝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洛枳的額頭,“今日便放過你……”
沈靜姝接過洛書遞過來的手爐便轉(zhuǎn)身出了門,洛華和幾個丫頭留在院里,洛秋在她身側(cè)為她撐著傘,洛書跟在二人身后,主仆三人頂著風(fēng)雪前往壽寧齋。
其實(shí),中秋那日靜嫻就想回來的,不巧的是她婆婆——永昌伯爵府的謝大娘子病倒了,做兒媳的不好緊著走娘家,便一拖拖到了今天。
一路匆匆,不過一炷香的時辰便到了壽寧齋,但見珠簾繡幕,雕梁畫棟,說不盡那雕欄玉砌珍珠簾,雪照蟬紗玉作窗;更見奇葩馥郁,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三人過了檀木雕福祿壽掛屏便看見一個一身華服的女子在老太太懷里聳動著肩膀,老太太輕輕撫著女子的背,祖孫倆約有五六年未見,一見面靜嫻就撲在老太太懷里掩面痛哭,江氏也以帕拭淚,只在靜嫻看向她時顫聲說,“嫻兒瘦了……”
靜妤站在一旁跟一個四五歲的女孩逗著說話。
屋內(nèi)眾人聽到挑簾子的丫頭傳道,“三姑娘來了。”屋里眾人抬頭過來看,靜嫻臉上淚痕猶未干,便站起來笑道:“小姝兒,快,過來姐姐看看?!?p> 洛秋幫靜姝摘了鶴氅,靜姝立刻快步上前,撲進(jìn)靜嫻懷里,帶著哭腔道,“大姐姐,姝兒好想你……”
待到靜姝抬起頭,靜嫻摸著靜姝的后腦勺,細(xì)細(xì)看著她,目光中隱然驚艷之色,又帶著哭腔道,“長高了,也瘦了…”回頭又對著老太太和大娘子笑道:“我走那會兒,小姝兒還是個小圓球兒,這會兒都成了個小美人了?!?p> 靜姝此刻也去瞧多年未見的大姐姐,只見她滿頭珠翠,右側(cè)插著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搖,身著一件玫瑰紫牡丹花紋華服,一身高貴典雅,芳華依舊,只是比從前多了幾分成熟女子的風(fēng)韻,眉宇間也多了幾分淡淡的愁緒。
靜嫻從身邊丫頭手中拿過一個荷包塞到靜姝手里,又抬手拔下發(fā)間的一支蓮花紋琺瑯彩步搖,插在靜姝的發(fā)髻上,笑著說:“多年未見,姐姐聊表心意,小姝兒可莫要嫌棄。”
靜姝眼睛一亮,倒是沒看清那釵長啥模樣,只覺得腦袋沉了沉,想來那金子分量是足足的,又掂了掂手上的荷包,摸著里面似乎是個玉鐲,便抬頭笑道:“謝大姐姐,怪道五妹妹老盼著大姐姐回來呢,銀子誰不喜歡啊……”
眾人都笑起來,江氏拉過靜姝,指著那個小女孩道:“這是你外甥女兒,叫蕓姐兒。”
靜姝看去,只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眉眼酷似靜嫻,不過神態(tài)舉止卻迥然不同,只躲在嬤嬤身后不肯出來,靜嫻哄了幾聲才怯怯的鉆出來半個頭,奶奶地叫了聲:“三姨姨。”
聲音細(xì)軟,可愛的像只剛斷奶的小貓貓,靜姝立刻被萌翻了,蹲下與蕓姐兒平視,笑得像個人販子一樣夾著嗓子說:“哎呀,小乖乖好可愛啊,三姨姨給你備了見面禮哦。”
說著從洛書手中接過一個方盒子,塞到蕓姐兒手中,蕓姐兒愣愣的雙手抱著盒子,大眼睛忽閃忽閃,靜嫻上前幾步蹲下,替蕓姐兒打開了盒子。
只見盒子里整齊擺放了四樣?xùn)|西,一只晶瑩剔透的白玉九連環(huán),一個蜀錦紅牡丹的撥浪鼓,一只純金的長命鎖瓔珞項(xiàng)圈,一對兒碧玉蓮花玉佩,顯是價(jià)值不菲,蕓姐兒一手拿過那個撥浪鼓搖晃起來,一手拿起九連環(huán),靜嫻為她戴上項(xiàng)圈,白嫩的小臉蛋喜笑顏開,便忽視了靜姝人販子一樣的笑容,看著靜姝的目光親近不少。
靜嫻見女兒高興,心里也十分歡喜,笑著點(diǎn)著靜姝的頭道:“死丫頭,沒白疼你,這么貴重的東西,怕是早就備下了吧?你外甥女可有福了?!?p> 靜姝掂了掂手中的荷包,又摸了摸頭上的步搖,嚴(yán)肅地說:“還好,還好,本以為是虧本買賣,沒成想還能賺到,姐姐回頭再生一個大胖外甥帶回來給我們幾個姨姨瞧,那才能撈回本錢呢!”
靜嫻一雙桃花眼盈滿笑意,擰著靜姝的耳朵笑罵道:“小丫頭片子,漲能耐了,敢打趣你姐姐我,看來你小時候挨打還是挨少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別跑!”靜姝被擰疼了,連忙緊跑幾步在眾人間鉆來鉆去,最后鉆空子躲到老太太身后去,屋里眾人大笑,江氏尤其笑的厲害,指著靜姝笑道:“你還不撕了她的嘴!”
靜嫻又追著靜姝打了兩下,一轉(zhuǎn)眼便瞧見一旁憋笑的洛秋,便話鋒一轉(zhuǎn)道:“你不是打小就跟在靜姝身邊的洛秋嗎?小姝兒這會兒可還每日習(xí)字嗎?”
洛秋興沖沖的上前福了福身,當(dāng)年她曾奉命監(jiān)督靜姝寫字,得了靜嫻不少賞,心里對這位大姑娘很有好感,便笑著說:“大姑奶奶妝安…您可不知道,自打您出了門子,當(dāng)日三姑娘便不肯老實(shí)習(xí)字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都是輕的呢!”
眾人都知道靜姝的習(xí)性,聽洛秋說完這一番話,屋里頓時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各個都打趣起靜姝來,靜姝紅著臉任他們?nèi)⌒Γ煌低悼粗觳仓馔夤盏穆迩?,想著下次的果子一定要扣掉她的那一份?p> 大伙兒樂開了,便都圍坐在老太太身邊,嘻嘻哈哈拉起了家常,這幾年下來靜嫻健談了許多,汴京的趣事那是張口就來,什么“某府的妾室跟某某廝兒不得不說的故事”“某府的貼身女使跟主君xxx”逗的眾人笑個不停,便是對靜妤也和顏悅色的,不曾冷落她,可靜姝卻隱隱覺得靜嫻有些過了,似乎在掩飾著什么,便等著大家伙兒樂完了晚上再問問自家姐姐。
靜嫻談笑間,不動聲色的細(xì)細(xì)觀察著兩個妹妹,靜姝如月華般皎潔清雅,眉如墨畫,雙眸凝水,肩若削成,腰如約素,身量纖細(xì),腹有詩書,尤其品貌出眾,年紀(jì)雖小,言行舉止卻溫柔和平,很招人喜歡,靜嫻暗暗點(diǎn)頭。
至于靜妤,靜嫻暗暗皺眉,很難評,靜妤長相多似柳氏,姿色自不用提,不過從小由柳氏撫養(yǎng),多少學(xué)了些壞習(xí)性,眼底滿是刻意的討好奉承,舉止也不夠穩(wěn)重端莊。
就說她偏心吧,那咋啦,偏心自己的親妹妹那咋啦?!
說了好一會子話,盛老太太眼神示意江氏,又看了看靜嫻,江氏心里明白,便笑著起來,叫姑娘們和丫頭媳婦們帶著蕓姐兒去園子里逛逛,崔媽媽便拉著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蕓姐兒先出去了,靜妤跟上,一眾丫頭媳婦便依次退出壽寧齋。
待眾人都散去后,屋內(nèi)便只剩下沈老夫人和靜嫻,林媽媽和青璞將門窗掩上,小心守在門口,靜嫻見老太太這般做法,心里有些惴惴,猶自笑道:“祖母是有話與我說罷,何必如此呢?”
老太太沒有接話,只拉過靜嫻,細(xì)細(xì)看著她的眉眼,把靜嫻看的有些不安了,才緩緩道:“嫻兒,當(dāng)年你母親身子不好,你是放在我身邊養(yǎng)了幾年的,你的脾性我最清楚,這幾年你來的信里都說事事順心,祖母今日只問你一句,你不可隱瞞,你這日子究竟過的如何?”
靜嫻勉強(qiáng)笑道:“老祖宗說的什么話,伯爵府高門顯貴,孫女兒又是長房的當(dāng)家主母,日子自然是好過的。”
老太太闔了闔眼,長嘆一聲,把靜嫻攬到懷里緩緩拍著她的背,輕嘆道:“你連祖母也要瞞著么?”
靜嫻終究還是破防了,只顫聲道:“我也不知道我這日子,究竟過的好不好。兒時算命先生說我是大富大貴之相,將來必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受不盡的尊榮體面。”
靜嫻抬頭淚眼蒙眬地看著祖母道,“可如今細(xì)細(xì)想來,這究竟是我的福,還是我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