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三章（續(xù)1）

　　上官瑩每周一三五上課，每次上一個半小時的課，11點到12點半。不上課的時候她就自己在家做練習。丹尼爾起初擔心上官瑩學習俄語吃力，常常問俄語學得怎么樣了，有時還考考她，聽她發(fā)音對不對。上官瑩很高興家里有個免費的老師，可后來發(fā)現(xiàn)，這位老師雖然不收費，但脾氣有點兒急；另外，他會說俄語，不代表他會教俄語，所以幾次被考之后，她有點兒怕丹尼爾問她學習俄語的事了。

　　有一次，在讀“小”這個詞時，上官瑩無論如何都無法準確帶入其中的軟音節(jié)，丹尼爾示范了好幾次，上官瑩還是讀不準。上官瑩不想讀了，她覺得自己讀得已經(jīng)夠好了，她甚至聽不出來自己讀的和丹尼爾讀的有什么區(qū)別。如果是噶琳娜老師也早已放過她了?？傻つ釥枀s不依不饒，還讓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上官瑩重復了不知多少次，以至于已經(jīng)分不清到底怎樣說才對了，丹尼爾還是一個勁兒地說她發(fā)音不準。他把上官瑩說得沒有信心了，自己也急得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從那以后，上官瑩幾乎不再問丹尼爾俄語發(fā)音的問題了，丹尼爾也因為工作忙沒時間問上官瑩的俄語學習情況了。只是上官瑩自己更加發(fā)奮努力，而丹尼爾也逐漸感覺到上官瑩俄語說得越來越多了，雖然還只是“蹦詞”，成不了句子，但他看得出，以上官瑩的努力和勤奮，很快，他們之間就可以用俄語交流了，不用再挖空心思想英語單詞了。

　　學習是快樂的，但學習俄語是痛苦的，特別是在學了一段時間以后，更深一步學習語法的時候。上官瑩對于學習俄語有這樣的感受：如果說節(jié)日夜晚的燈火繽紛璀璨，姿態(tài)萬千，令人眼花繚亂，心為之歡呼雀躍的話；那么同樣千姿百態(tài)的俄語語法則紛繁復雜，變幻無常，令人應接不暇，欲哭而無淚！上官瑩感覺俄語學習的過程，其中快樂只占10%，這是最開始的時候；忍耐占20%，這是淺學詞匯和語法的時候；掙扎占40%，這是進一步學習語法和詞匯的時候；然后是，20%的發(fā)瘋甚至一度想放棄，這是深度學習語法的時候；10%的解脫，這是學習臨近尾聲的時候?？傊诮?jīng)歷了這個過程之后，上官瑩獲得的是100%的快樂，因為在往后的生活中，俄語成了她的第二語言。雖然她的俄語水平永遠趕不上她的母語，但俄語成了她立足于俄羅斯并且在俄羅斯發(fā)展的基礎。她可以用它處理生活中發(fā)生的所有事情，用它工作、掙錢，用它交友，建立自己的關系網(wǎng)。她覺得學習并能運用俄語是她人生中值得驕傲的一件事。同時她也切身體會到了人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那句俗語：活到老，學到老。她用自己的生活，驗證了這個俗語。

　　在學俄語這個問題上，噶琳娜老師給了上官瑩極大的幫助，令她終生難忘。噶琳娜所給予的幫助不是在學習的方法上，而是在學習的心態(tài)上。剛剛進入學習語法的時候，最讓上官瑩頭疼的是總也記不住俄語名詞、代詞和形容詞的六個格，也經(jīng)常混淆動詞的六種變法，她苦惱極了。當被復雜的語法弄得云里霧里的時候，她不是怪罪俄羅斯人的祖先無事生非，好話不會好說，就是說創(chuàng)造俄語語法的人一定是個酒鬼，喝多了才把語法搞得那么亂。中文里的“我”，無論在什么樣的句子里，只要是表達“我”的意思，都是“我”這一個詞；可在俄文里卻要變成六種說法！俄羅斯人為什么要自找麻煩呢？弄出那么多“我”干什么？好端端的一個“想”字，用中文說不管誰想，都是“想”，只有一種說法；而俄文就“想得不一樣了”，我想、你想、他（她）想、我們想、你們想、他們想，說法都不一樣！真不明白當初創(chuàng)造俄語的人是怎么想的？上官瑩都快成怨婦了。一邊怨天怨地怪罪俄羅斯的先人，一邊不得不努力記住變化后的形式。變來變去，變來變去，不一會兒就忘了該怎么變了，上官瑩常常責怪自己記憶力差，無法準確地運用俄語的“格”。她覺得自己很笨，跟噶琳娜說自己不是學俄語的料。

　　噶琳娜不這么看，她對上官瑩說，她教過的外國學生不能準確說“格”的很多，有不少學了兩三年了，還只是就會第一格，上官瑩學得已經(jīng)很好了，進步也很快。只要她不斷地重復，慢慢就找到感覺了，不能著急，俄羅斯人有時也會在六個格的變換上出錯呢！簡單幾句話，令上官瑩平復了焦躁和自責的心態(tài)，增強了學習俄語的自信。唯有自信的人，才能按照自己設定的路走下去。噶琳娜給了上官瑩這份自信，給了她堅持學下去的勇氣。不僅如此，噶琳娜還有一段話讓上官瑩受益終生。

　　初學俄語的外國人發(fā)音肯定是有問題的，上官瑩也不例外，因為俄語詞匯在發(fā)音時有重音，因為常常要打嘟?！@對中國人來說是比較難的，因為有些詞比較長，因為俄語語速比較快……等等。上官瑩剛學了一些俄語說法之后便躍躍欲試，經(jīng)常找俄羅斯人說上兩句，比如買東西的時候，問路的時候，反正守著俄國人，全當做口語練習了。可她發(fā)現(xiàn)俄羅斯人聽了她的話常常眉頭微皺，沒聽懂的樣子，或者在她重復了幾遍之后似乎才恍然大悟。俄羅斯人的反應，讓她感覺到一定是哪兒說錯了，可她自己明明覺得說得沒問題。她感到茫然。越有這樣的感覺，她越不敢說，索性不說了。噶琳娜在課堂上發(fā)現(xiàn)了她的變化，因為她在面對噶琳娜的時候不像剛開始學俄語時那么沖了，她結結巴巴，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了似的。噶琳娜問上官瑩，為什么說得不如以前流利了，是不是練習得少了？上官瑩說出了自己的擔憂：她總在想怎么說才正確，她怕俄羅斯人因為她發(fā)音不準或者語法不對而笑話她。噶琳娜聽了上官瑩的解釋，笑了。她說，米拉娜，怎么會呢！你是外國人，你說錯了就對了。如果你說得全都對，那倒不對了！你要勇敢地說，說錯了也沒事兒，俄羅斯人不會笑話你的，因為你是外國人，他們會理解你的。只有經(jīng)常說，才會弄清應該怎么說，不該怎么說，你明白嗎？

　　噶琳娜這番獨特的“對與不對”的論述令上官瑩茅塞大開，仿佛忽然靈光一現(xiàn)，讓她困惑的事情消失了！她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了，重新開始大膽地講俄語，還真像老師說的那樣，俄羅斯人沒有笑話她：“最惡劣的”就是直接對她說，她的話他們聽不懂；更多的人聽懂了她說的俄語，起碼明白了她想說什么，雖然可能語法和詞匯都不準確；還有一些人干脆就告訴她應該怎么說才對。無論俄羅斯人怎樣反應，她都有收獲。在不斷與俄羅斯人交流的過程中，終于有一天上官瑩聽到一個俄羅斯人說：“您俄語講得真好！”上官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事實上，這樣的贊美后來越來越多。每當聽到俄羅斯人夸她的俄語講得好的時候，上官瑩都會想起噶琳娜那一席關于“對與不對”的話，這段話成了她學習語言的至理名言。十幾年后，上官瑩在鼓勵自己學中文的俄羅斯學生要大膽講話時，常常跟他們講起這套“對與不對”的理論，她的學生們都知道她曾經(jīng)有一位令她受益匪淺的俄語老師。

　　4在莫斯科包餃子聽金英講留學生故事

　　不知不覺，農歷新年——春節(jié)到了。這是上官瑩到莫斯科以來的第一個春節(jié)。不幸的是，在通訊不發(fā)達，國際長途電話費昂貴，俄羅斯人還鮮少了解關于中國春節(jié)的1995年，平時只在家和學校之間往返的上官瑩并不確切清楚哪天是春節(jié)——她沒有帶陰歷的日歷，也還沒有中國朋友，除了還沒見著面的金英。那天是星期二，上官瑩不用去上學，她在家做噶琳娜老師留的作業(yè)。她估摸著春節(jié)應該就是近幾天的事兒了，想往家里打個電話，問問到底是哪天。就算她在莫斯科過不了春節(jié)，也可以給家里拜個年。她正猶豫著是馬上打電話呢還是寫完作業(yè)再打呢，忽然聽到單元門開鎖的聲音，丹尼爾回來了？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她起身想去迎一下，剛站起身就聽丹尼爾喊：“米拉娜，新年快樂！”他是用中文講的，發(fā)音非?；缓?，又聽到一個女孩兒咯兒咯兒的笑聲。上官瑩納悶兒，緊走幾步到了門廳，丹尼爾正在幫一個女孩兒脫羽絨服，啊，這是金英??！丹尼爾得意地沖著上官瑩說：“米拉娜，沒想到吧？我把思維達請來了！”“金英你好！”驚喜從天而至，上官瑩激動萬分，她三步并做兩步走到金英面前，拉住她的手，“終于見面了！太高興了！”“是啊，是啊，我也很高興！多虧了丹尼爾！是他打電話一定要我過來的?！钡つ釥栐谂赃叢逶挘骸笆前。季S達，你再不來，米拉娜快餓死了，哈哈哈，趕緊給她做點兒中國飯吧！”上官瑩和金英被丹尼爾夸張的玩笑逗樂了，“沒那么嚴重，只是還沒有完全習慣俄羅斯的飯，正好有機會減肥了?！鄙瞎佻撔χo金英解釋，嗔怪地看了丹尼爾一眼，熟練地從鞋柜里拿出拖鞋讓金英換上，然后拉著金英進了她和丹尼爾的客廳兼臥室。路過娜杰日達的房間時，金英用俄語跟娜杰日達寒暄了幾句。丹尼爾拎著幾個裝滿東西的塑料袋進了廚房。

　　一進屋，上官瑩就迫不及待地問金英，在莫斯科國立大學學什么專業(yè)，上幾年級了，住的地方好不好，平時怎么吃飯，俄語是不是很棒了，除了上學還做些什么，習慣俄羅斯的生活了嗎，等等，等等。一連串的問題，一口氣問出，弄得金英只有“嗯嗯”的招架之功，沒有回答的間隙了。她干脆不著急回答問題了，問了上官瑩一個問題：“今天是春節(jié)，你給家里拜年了嗎？”“??？今天嗎？我不知道唉，我剛才還在想給家里打個電話問問呢！我覺得應該是這幾天了。你怎么知道的？”“我們學校有中國學生的學生會，跟中國學生有關的消息我們都會相互傳送，有一個知道，大家就都知道了！昨天我們幾個班的中國同學一起過的大年三十！”“是嗎？好羨慕你呀！我就沒有同學，自己一個人上課，什么信息都沒有。我的大年三十只寫了會兒作業(yè)，看了會兒電視。好悲涼啊！”上官瑩假裝撅起了嘴，用手做了幾下抹眼淚的動作。金英看房間里的電視開著，但沒有聲音，好奇地問：“電視你能看懂嗎？”“當然看不懂，硬看唄，讓耳朵習慣俄語?！鄙瞎佻撚X得自己的話說得很好玩兒，撲哧笑出聲來了，“我現(xiàn)在不看中文書，不聽中文廣播，也不說中文——想說也沒人跟我說；每天沒事兒就看俄羅斯電視，有時和丹尼爾一起去看電影，聽歌劇?？床欢部矗牪欢猜?，我是想把自己融入在俄語環(huán)境里，盡快找到說俄語的感覺?！鄙瞎佻撎咸喜唤^，沒等金英介紹自己的學習生活，倒先聊起自己學習俄語的事兒了?！皩?，就是找感覺。我老師說，找到了說俄語的感覺，許多話自然就說出來了?！鄙瞎佻撘贿呎f著，一邊好像自己肯定自己的學習方法似的。金英聽著，點著頭，應和著，仿佛回想起了自己學習俄語的初級階段。她像個過來人似地說：“學俄語真挺難的。你把自己整個沉浸在俄語里，肯定會比一般中國學生學得快。你這樣做是對的。我平常也注意盡量多和俄羅斯同學交流，如果總跟中國同學在一起，俄語就會進步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