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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葉上的露華

第一章紅藕第二節(jié)

樹葉上的露華 沉吟聞簫 4897 2024-05-17 12:38:40

  我就是那風雪夜里飄零的人啦。

  他反復地唱,有皺紋的臉看不出是笑還是哭。有人說這是什么意思,怪怪的還一板一眼地唱起來了。這大春天的哪來的風雪,組長對門的那個在書店當小干部的老蔡,嘲諷地說出他經常用的口頭禪:“沒文化真可怕”?!八磉_的意思是他孤苦伶仃無所依靠,這肯定是他不知何處聽來的戲文”。

  組長一聽生了憐憫之心,把他安排到本組開會的地方住了一宿,第二天找社區(qū)主任商量。主任能力還是高點,首先警惕性就比較強。叫上社區(qū)警察了解了這個老頭后再記錄在案,把球一下踢了回去。“馮組長,你在你們組安排一下吧,不是現(xiàn)在社區(qū)已通自來水了嗎,讓他管收費好不好?”組長得令回去安排去了。

  當時這個鎮(zhèn)靠江邊近的日常用江水,一擔一擔地挑。離岸遠的都有上百年的老井飲用。后來發(fā)現(xiàn)血吸蟲的釘螺還沒根除,公家為保民生健康剛裝上了自來水,沒有單位管的居民就在社區(qū)小水站買一分錢一桶一擔二分錢的自來水。組長命人在她屋旁搭了個木竹和泥做的三平米小屋,這里就有了有人管的小水站。老頭這單薄身體就不用擔貨東跑西顛了,開始管水站并收費。

  老頭身子安定了心卻不定,鄰居冷眼看著他做事,有時互相不知誰忘了收錢付錢就會惡語相加,那些調皮搗蛋的男孩看他怪怪的就時常逗他。不知誰又給他也編了童謠,只要看他跟別人扯起來就合伙唱:

  “貨郎擔,挑貨郎,

  流下鼻涕亂晃晃”。

  組長經常來勸架,紅藕也在旁幫腔“真沒人性”。老頭又蒼涼地唱:

  “五臺山困住了楊老將”,

  眼角就擠出一滴淚來。對門的小干部誰也不幫就搖了搖頭自說自話:“沒文化真可怕”。

  我們這對夫妻說的話,我都要添油加醋加以記錄。老伴靈機一動:記錄成《后園夜話》,何不寫個故事或小說。這時她打斷了我的聲音說你們男人都喜歡講葷段子。我不假思索就回一句:這可不是純葷的,有深刻的內涵。

  她哎呀一聲: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玩深沉了,那就寫部小說吧,寫得好,發(fā)在網上,換點錢,老了衣食無憂。我說:“八字還沒一撇,你就這樣,想發(fā)財想瘋了?!薄坝悬c追求不好嗎!”“行??!你看我記錄的文筆,自我感覺越來越好了,是不是有點文豪范。哪個大作家說過,動動腦和筆,人人都有可能當作家,貴在堅持。你負責做責任編輯吧?!?p>  她當仁不讓,憧憬著她這個大編輯培育一個大文豪。我就開始認真地為文章潤色,大編輯就負責捉蟲挑毛病。

  秋天到了,夜晚秋風涼涼地吹,吹走了暑熱,落葉一片片飄下,有些未完全干枯,似乎不愿離開樹枝。飄下的樹葉很輕,紛紛揚揚,被風塵裹挾在地上打著旋。遠處竟然不時飄來夏天余下來的點點螢火,不安地左沖右突。

  時間快到八點半,紅石街就安靜得可怕,勞作的大人都準備入睡了,燈火一家家熄滅。黑黑的夜里只有街旁的路燈灑下一小片昏黃,仿佛一只獨眼俯瞰著從幾家悄聲出來的幾個頑童。

  這幾個小孩白天約好,用出來小解為由,避開大人偷偷摸摸從家溜走,糾集在一起打夜仗或藏貓貓。他們自己封了首長,沒有一個大頭兵。最后玩得不盡興,有孩子提議逗糟老頭玩。把樹棍當?shù)稑?,押著空手的伙伴趴在老頭的泥巴墻嗚嗚裝鬼胡亂嚎叫。

  先是他在房里亂罵,嚇不住這幫小鬼,不行,就操起扁擔追出來,在地面一陣亂打亂敲唬人。小家伙們跑遠了就齊聲唱起來:

  “貨郎擔,挑貨郎,

  流下鼻涕亂晃晃?!?p>  不堪其擾的人就出來制止:鬧個鬼!都回去蒙頭睡覺去,妖魔鬼怪要來啦。這幫調皮搗蛋的孩子才心有不甘一哄而散。

  糟老頭收水費也確實不公平,對他有半點好就把水桶裝得滿滿的,不好就不裝滿水桶。對紅藕格外照顧,收費是象征性的。大姨媽大小也能稱為干部吧,告訴紅藕不要貪這點小便宜,不時叫她還錢。一來二去就生出事來。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起初馮組長以為在這里她比鄉(xiāng)下舒適,人長好了。到小孩和大人們都開始關注她的肚子時才知是生病了。帶她去門診看醫(yī)生時就嚇了一大跳,“懷孕”大姨媽面色發(fā)青,請醫(yī)生別開玩笑,這么小的丫頭又未婚。真成事實后馬上鎮(zhèn)定下來,叫醫(yī)護別聲張,就說是生病。她一定要查出來是誰這么傷天害理。

  大姨媽馮組長仔細分析并不動聲色地暗查,首先打聽孩子里面誰和紅藕玩在一起,逗樂子的多,真和她交朋友的沒幾個。屋后沒出口的小巷里如菊,比紅藕大點的那個女孩,住得近,接觸多,與紅藕較投緣。大姨媽明白那個長得好看,但有點呆,不過像野貓一樣警惕性非常高。和男孩交往少,絕不會帶壞男孩子來生事。

  我當時最頑皮,個子長得高,雖像小大人但沒心沒肺。老爸恨鐵不成鋼,常批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組長想套我的話,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沒結果就調查斜對門癩子家,這家全家都是瘌痢,老四老五是懷疑對象,也沒什么邏輯說是這家干的。

  紅藕也說不清楚,她說這些調查對象和張三李四都摸過她、逗她玩,她說的話都不能當真,這就成了無頭案。

  直到三天后,一隊調皮小男孩挎木刀木槍騎木馬打仗,領頭的挑著個紅短褲當戰(zhàn)旗,被大姨媽發(fā)現(xiàn),抓來問個不停。小孩兒們都說是撿來的,對組長一臉怒色毫不在意。

  這時她暗自叫來的社區(qū)警察趕到了,小家伙們才意識到嚴重性。他們中的軍長吹喇叭做暗號,機靈點的就開溜了,但組長死死抓著扛旗的不放。癩子老四當時讀初中三年級,過來圍觀,小大人似的說問個什么嘛,這些天神神秘秘地到處打聽,現(xiàn)在警察也叫來了,別冤枉人??!

  扛旗的小孩這才害怕了,說出是在趁貨郎擔不在,他們領頭的要他攻進假想的炮樓奪軍旗,翻來翻去從枕頭下面發(fā)現(xiàn)這個紅褲衩。組長大姨媽一驚,意料不到會發(fā)生這種事。沉吟片刻對警察小楊說可以立案了。小楊摸不著頭腦,小孩子惡作劇立什么案子呢?

  警察站在門外開始向小水站里訊問老頭,當時臉色很嚴肅,老頭耷拉著腦袋立在里面。這小房間放一張簡易床和一張小桌子加個破椅子就把房子占滿了,做飯怕煙火熏還得放門口屋檐下。老頭看警察小楊來者不善,一屁股坐在昏暗中的床上,先是臉上皺紋擠出驚恐之色,很快又松弛下來。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這些天他發(fā)現(xiàn)了大姨媽臉色不好和異動,他立刻坦然承認。他的辯解讓人覺得不可理喻,純屬天方夜譚。他說他和紅藕就像戲里講的千年愛情故事一樣,你們俗人不懂,因為這里的人沒文化。警察譏諷道你什么文化水平,回說私塾小學上了二年。警察回頭跟大姨媽表示要把老頭帶去,請她安排管小水站的人。組長反應很快,馬上把癩子老四叫來讓他暫時管一下。

  警察和組長把老頭帶回派出所,翻看以前老頭剛剛來時的記錄,當時看他可憐,后悔沒有寫個公函去調查一下。報告了陳所長,陳所又給刑警通報了,連夜和來的刑警進行審訊。

  老頭子臉上的皺紋魔幻地聚集成一堆,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珠子比平時轉得快,并眨巴著眼,好像眼里有沙子,時不時柔一下。剛開始一聲不吭,警察反復聲明坦白從寬的老政策,他磕磕巴巴把事情經過交代到了半夜。

  原來,他是四川人,真名葉之行,眾人從他個頭和口音看相信是真話。五十二歲了,這難以置信,他看上去快七十歲了吧!

  十七八歲前父母就不在了,當?shù)匾粋€富農看他還有點力氣就收留了他。不留意和最小的小姐偷情,被暴打了一頓扔了出來。從此招人唾棄,成了流浪的人,加入過棒棒軍,就是四川扛碼頭的,被抓過壯丁,一機靈溜了號。

  有一次,看到富家子弟在大街上調戲糟蹋婦女,憤憤不平地仗著一身軍裝壯膽,沖過去救了那弱小女子一命。過后青年女子感激他,就跟他睡了一晚。

  不想那個富家子弟不依不饒找到了他,抓到一處空置房,每天將他暴打一頓。說誰敢管本公子的風流事,昨天讓我陰溝翻船栽你手里了,現(xiàn)在落到我手里,不把你揍扁我在本地怎么混。隨從說公子你別打死他,這小子是軍人。后來知道這個有點來頭的公子哥和另一個混混為那個妓女爭風吃醋,占了下風,打殘他們一兄弟,打不過對方,就對那弱小女子起了殺心。

  這回他還真做了一次英雄救美的大事,每次與人喝酒上了頭,就當戲文一樣吹噓一回。但從此落下一身毛病,被人打的傷口剛好,就生梅毒瘡,全身皮膚就花了。警察感覺這人屬流竄人員,身份無從查起。說你結結巴巴啰唆這么多,說重要的吧。

  他就接著說我和紅藕兩情相悅,只是她懷孕她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但又不知怎么辦,怎么跟丈母娘交代。大姨媽恨恨地說誰是你丈母娘,八竿子打不上。然后叫紅藕來對質,紅藕說他不是壞人,鄰居女孩子們不跟我玩游戲,見到他們就逗她使壞。

  又說其他人也都不懷好意,他說跟我玩,講他以前的事。紅藕邊想邊說,稀里糊涂的說不清楚,和貨郎擔互相印證。大概的意思就是原來他有個相好,很喜歡跟她玩。那時對快出嫁的女孩管得很嚴,必須在家學女紅,學女兒經。

  一天他去給這小姐送新買的針線。被他看到在繡品下面藏著一本《還魂記》,他喜歡看戲,就想起看過這出戲,經常有人學唱,他也聽熟了,就會唱這幾句。他不假思索小聲唱道: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那小姐臉一紅,轉而眼睛一瞪。你偷看本小姐,我要告我爸。他小聲答:“我會跟老爺說我是來送針線的,看到這本書,書名引起我好奇,想借那本書的”,噎得小姐無話可說。他立刻打圓場,不該騷擾小姐,請原諒!拿出買到的針線給小姐,手上剛采的一些野花也一起送她。

  小姐看他很誠懇,也想有個人說話解悶,就問他繡得怎么樣。他說還可以,就是花色略顯老氣,應該多看看這束花草,可以做樣子。她這才注意那束野花?;ㄊ镉兄晁铺m非蘭的花,葉子嫩嫩滑滑的青翠欲滴,花比蘭花大,白中泛著紅暈像少女害羞的樣子,因為剛剛采回來,所以還帶著露水。

  她找個水瓶子插在里面,不太明亮的房間瞬間亮了許多,閨房也有了點生機?!疤每戳耍睦锊傻?。”“后山上的崖壁上”。她不再矜持,說:“什么時候帶我去看看”?!安桓?,不敢?guī)闳?!”“膽小鬼!這樣,明天早上趁我爸不在,我們從后門溜出去”。

  他在小姐面前不得不擺出男子漢的氣魄,“好!得令,嗯,就離這里一二里地,出門就能看見。在遠山起伏,一層一層的影子前,獨立著一座小山。很陡很陡,石頭縫里長滿了野草野花,還有幾棵大樹,像寺廟里的盆景。小姐,以前沒認真地看,今天盯著它,感覺真美啊,我還不明白,這些些植物怎么活下來的呢”。小姐悶聲說,仿佛自言自語:“生命很頑強也很脆弱,某些人過早地就夭折了”。她有點兒傷感的樣子。男孩頭一歪,看著那本書,似乎明白她的話。這一刻無疑拉近了這兩人的距離。深閨里的小姐和這野小子氣質兩相互補,逐漸親密無間起來。

  他還給我看用草編的螞蚱,說他們小姐很喜歡這些小玩意,他經常送給她小姐。每次送給我的還有編的鳥和花。還給糖和紅棗吃。我也跟他說我們家鄉(xiāng)洪湖很大很大,劃小船進去,很容易迷失方向。荷葉把天都蓋住了,荷葉上的露珠子亮閃閃的,隨風搖晃。干干凈凈的藍天下白的紅的荷花好看得很。警察見她越扯越遠,就直接說他弄疼你沒有。她說弄疼了,但是他說弄疼我別叫喊,過后讓我打他,讓他也疼。然后還唱戲:

  我和妹妹都有病,

  兩個病原一條根;

  望求你,

  把我們放在一間屋,

  也好讓,

  同病相憐心連心;

  活著也能日相見,

  死了也可葬同墳!

  大姨媽接過話,說我聽他放水的時候輕輕唱過。雖然像個老不正經,畢竟是對門蔡家人說的是戲文,為有文化的人寫的。警察一商量覺得這個小丫頭有智障,智力好像三歲小孩,有時又覺得比三四歲大,這應算誘奸少女案,情節(jié)惡劣,先關起來再搞逮捕令。厲聲跟老頭說你這是犯罪,已決定今天開始限制人身自由!老頭一臉的憂憤,不停地大叫冤枉啊!紅藕很像我在老家喜歡的那個女孩喲,為什么都不讓我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呢?被關進拘留室,夜深人靜時蜷縮在角落里,惶惶不安的他又唱上了:

  你害得他臥枕捶床不思茶飯,

  害得他腰如病沉鬢似愁潘。

  我的女編輯大人冷不丁插話:怎么有的人和阿貓阿狗一樣呢?我回:你想想,有些人和動物一樣有發(fā)情周期。一些報道有犯罪分子每隔一段時間就作案,警察根據這個規(guī)律破案。她一斜眼:你可以呀!干壞事無章法、無周期。我不理會她:高尚的人有自我解放的精神,他們是真正的人。

  紅藕被大姨媽找了個下肢癱瘓的年青人嫁了。有一回大家見她回大姨媽家時肚子癟了。笑嘻嘻地,已然小婦人的模樣。有人不懷好意問她:你肚子里的孩子呢?她淡淡地說道:剛斷奶,就被那家人偷偷地送給別人了。那些無事生非的人跟我說把小娃娃賣給了人販子。真沒人性!對門的蔡家小干部看到后仰天吟道: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

  獨上蘭舟。

  他這隨口一出,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這么幾句,像讖語嗎?包括他自己和這里的人誰都不理解是什么意思。

沉吟聞簫

她打斷了我的聲音說你們男人都喜歡講葷段子。我不假思索就回一句:這可不是純葷的,有深刻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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