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佳走出病房,抬頭看見石培元和一個年輕男人朝她這邊走來,邊走邊瞧房號,年輕男人拎著兩大袋禮盒樣的東西。姓石的看到她臉黑了下來,她昂首挺胸走了過去。她沒有看見兩個男人在丁任年的病房前停下腳步,石培元的兒子忐忑地敲了敲門,他是億石置地明城公司的工程部副經(jīng)理之一,關(guān)于出事項目他有些招標(biāo)和分包方面的情況要向大老板匯報。高學(xué)軍開了門,“我們找丁董,不知道方便嗎?”石培元問?!暗纫幌拢《觽€電話?!备邔W(xué)軍合上了門,站在原地數(shù)到一百,打開門問:“明天下午?”來人識趣地放下禮品回了,像這種自己找上來的都能等。高學(xué)軍走進(jìn)病房,丁董睜眼躺著無心人事,和駱?biāo)紳嵉闹杜耐昃癫盍艘唤?。運氣還算好,要不是暈倒在醫(yī)院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灰了。
“我什么時候能出院?”丁董問。
“你剛從ICU出來?!备邔W(xué)軍說。
“我出來一個星期了?!?p> 高學(xué)軍繼續(xù)看他的手機,過了五分鐘丁董又問:“誰讓你告訴她了?”
“我覺得應(yīng)該告訴她?!?p> “等我死了再告訴她!”
“知道了,別激動?!?p> “我要出院?!?p> “我問問醫(yī)生。”
高學(xué)軍走到外面,最近的座椅在護(hù)士站旁離得太遠(yuǎn),他于是站在門邊看完了推文
?。ǚ指舴?p> “1512”。
高學(xué)軍上了車向他轉(zhuǎn)述前臺的回答,丁任年決定直接過去,剛開車門又猶豫了,萬一不在房間?萬一不給他開門?“酒店電話多少?”他問高學(xué)軍。
他的司機用自己的手機撥通了前臺要求轉(zhuǎn)1512房間,過了一會兒對電話那頭說:“請等一下?!备邔W(xué)軍交給他手機下了車。
他們已經(jīng)在餐桌上見過,他向幾個簽約作家敬酒,她客套地說了句謝謝,酒杯碰了嘴唇酒沒入口。頭發(fā)還是齊肩長,時間沒有帶走她的青春反將她的美渲染得更加濃烈,但除了外表其他似乎都變了。
他哀求她見一面,有些話想說,她讓他進(jìn)了她的房間。她問他想說什么,他不知道。
“我能坐下嗎?”他問。
她自己坐在大床后的寫字臺前,桌上放著打開的手提電腦和一本書,他沒好意思走近看是什么書。落地窗前有張圓茶幾,只配了一把扶手椅,像是為他準(zhǔn)備的。他走到窗前佯裝看夜景,身后的打字聲時斷時續(xù)。他回頭看她,她埋頭看書,他在扶手椅里坐了下來。再看她,發(fā)現(xiàn)她幾乎被床頭擋住了。房間很大,他們一人一端遠(yuǎn)隔重洋。
“還是一個人嗎?”他問。
“不是?!彼f。
他一直都不是一個人,但他不能要求她和他一樣。他們有過機會,但他放棄了,不是錯過是被他放棄了,她也許是所有女人里最重要的,但不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重來一次恐怕他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他不能不做自己,他丁任年不能不做一個自私骯臟的男人。他說“別逼我”——他突然想起來,身上直冒冷汗。他忘了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場合,忘了她是什么反應(yīng),也許他想象對她說“別逼我”然后把想象當(dāng)作駭人的記憶塵封起來?!皠e逼我”,他就是那么想的,別給他壓力,如果她等不了……
“我沒對你說過重話吧?”他問。
“我做過讓你想對我說重話的事嗎?”她反問。
“沒有?!?p> “我不記得了,你也別想了?!?p> 他站了起來想看見她,但她低頭寫著什么。不管有沒有明說“別逼我”他把她逼走了,說趕走了更確切,他承認(rèn)沒想過長遠(yuǎn),他承認(rèn)覺得她要得太多,他承認(rèn)騙了她三年,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他全部承認(rèn),沒有女人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
“我走了?!彼T口走去。
“不等我睡了再走?”她問。
“你自己把門鎖好,我不能從外面給你——”他不能從外面用鑰匙給她把門鎖上了,那時永遠(yuǎn)過去了。他看著入睡的姑娘不會再回來了,那時她眼里的他還值得期待。讓自己信了他三年,她應(yīng)該愛過他。
”我和出版社解約你不會為難我吧?”她問。
他拿出手帕擦拭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說:“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如果你想留下,這是你最后的機會?!?p> 也許她猜到了,他只當(dāng)和他上床的女人是一具肉體。把自己變成一具沒有靈魂的肉體,用這種方式和他徹底了斷。
他許諾不會再找她,她沒有和出版社解約,他正愁如何才能再找她,她說懷孕了。她沒有必要騙他,所以他沒有理由懷疑,幾千分之一的自通率再低總還是要落到誰的頭上,落到他頭上不是最壞的結(jié)果。他接受這個孩子,但她不許他插手也不想見他,她讓他明白她同意“領(lǐng)證”完全是為了孩子。他沒法靠近她,受挫的他于是開始懷疑,畢竟懷疑是他大半輩子的特長。他懷疑她想用“私生子”嚇唬他報復(fù)他,根本沒有孩子,有也不是他的。他一次次回想那晚的情景,沒有跡象顯示她對他余情未了,她的邀約像是在宣示女權(quán),他被她捏在手里魂無逃只。沒要他采取任何措施,這就是證據(jù),無懼后顧之憂因為她已經(jīng)懷孕了。他該去查他的輸精管,如果沒通疑云盡散,但通了又能說明什么?相比幾千分之一的中簽率她肯為他生孩子的可能性更低。
丁任年現(xiàn)在意識到他錯誤地把他的孩子和他畫上了等號,應(yīng)該是她的孩子,她為自己生的孩子,也許是當(dāng)戰(zhàn)利品留下的。她贏了,一個差點死了的人還鬧騰什么?沒人想聽他解釋他要小子的DNA是怕小子不是他的——所有做親子鑒定的都怕孩子不是自己的,他說不清他怕的比別人怕的好在哪里,別人怕的是戴帽子而他怕的是空歡喜一場,別人想要面子而他想要孩子,是這樣?那些既戴了帽子又空歡喜一場的,怎么看都比他值得同情。
?。ǚ指舴?p> 他們根本就沒說正事,駱佳邊走邊想,她替駱?biāo)紳崄硖讲。掝}被轉(zhuǎn)到了她身上。
“你姑姑說要把錢還給我,她還有別的指示嗎?”丁任年一見著她就問。
“她希望你別去找他們了?!彼荒芴崆鞍補ce扔了出來。
“猜到了。來,給你看我小時候的照片,你看看像不像?!彼屗龓兔拇差^柜的抽屜里拿出了錢包。
約摸二寸大小的黑白照有她在父母的老照片上見過的白框和花邊,小丁任年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棉鞋站在照相館蘇中園林式的布景前表情復(fù)雜,像害怕又像好奇,像好奇又像生氣,像生氣又像警惕,有點慫又有點臭屁,和面對陌生事物時的小雞相似度99.99%。
“這是多大?”她問。
“二歲吧,我爸在部隊,給我拍了這一張寄給他,那時候拍個照不便宜。小時候的就剩這一張了,你知道怎么把它存到手機里去嗎?”
她用自己手機上的軟件掃描了照片,然后和丁任年加了微信把圖片轉(zhuǎn)給了他。他會利用任何人任何事,駱?biāo)紳嵳f過,這就開始了?
“你們年輕人手機玩得溜?!崩隙∪文觊_心地說,“和我們這輩人比我的水平算高了,和你們比差遠(yuǎn)了,手機已經(jīng)和你們長在一起了?!?p> “我也是工作需要?!?p> 確切地說話題是被她自己轉(zhuǎn)到她了身上。接著她的話丁任年問起了她的工作情況,除了她的情況還有整個博物院的情況,問她覺得全院目前最主要的問題是什么。她說缺一塊全國博物館十大陳列展覽精品獎的牌子。國家一級博物館和全國最具創(chuàng)新力博物館都評上了,加上十大精品獎就大滿貫了。
“合并以后評上的?”丁任年問。
“合并以前,授予明城館的,明城館是綜合性博物館,藝術(shù)館是專題性博物館,兩家的定位不一樣,合并以后還是以明城館為主。”
“為什么能評上?”
“做得好唄。”
“展覽就做得不好了?”
“評委覺得不算最好吧?!?p> “為什么做不了最好——之一?為什么進(jìn)不了十強?”
“各種因素。”
“什么因素?”
“我不搞展覽不太清楚?!?p> “理念的問題。”
“光有理念沒錢也白瞎。”
“錢要靠自己爭取。拿什么爭?。坷砟??!?p> “那你給我們支個招?!?p> “一直都是同一位館長?”
“不是?!?p> “說說看?!?p> “明城館開館到現(xiàn)在一共四任館長,第一任我沒見過,他在的時候評上了一級館,第二任在的時候拿到了創(chuàng)新獎,第四任剛到位?!彼磺樵傅卣f。第一任現(xiàn)在在汕海當(dāng)館長,第二任在杭中當(dāng)館長,這么說起來明城館也算是個人才孵化器了。
“第三任館長做了什么?”
“沖擊十大精品獎。”
丁任年閉上眼問他們的一把手是怎么產(chǎn)生的,她不想說但還是耐心解釋道:
“明城館籌建的時候公開招聘過,從一家省館過來的,有經(jīng)驗沒威嚴(yán),又是外地人,鎮(zhèn)不住場回去了,籌建工作臨時由局領(lǐng)導(dǎo)接手,后來的館長都是上面直接任命。”
“都是本地人?”
“不一定,省內(nèi)省外都有,不過都是新明城人?!?p> 丁任年看似滿意地睜開眼,又問內(nèi)部建設(shè)怎么樣,班子夠不夠團(tuán)結(jié)員工有沒有積極性能人有沒有離職。她知道成天笑呵呵的黃老大不是個管理的好手也缺少開拓精神,她知道作為文化的載體博物館可以是“天堂”是“圣地”,但作為一個法人組織它和其他單位一樣有著不盡人意之處,這就是為什么國家要實行事業(yè)單位改革,去疴除弊提質(zhì)增效,但她沒必要和丁任年探討怎么樣才能讓改革走深走實。
“我是業(yè)務(wù)部門的不了解這些?!?p> “你覺得拿獎很重要?”
“我們免費開放,沒有門票收入這種硬數(shù)據(jù),沒有經(jīng)濟(jì)效益來衡量我們的受眾度和認(rèn)可度,就算一年來了一百多萬個游客就算他們每個人都對我們豎大拇指但是上面看不到,發(fā)十篇通稿說自己怎么怎么好還不如拿一個重量級獎項有說服力。”
“你們不是做給上面看的。”
“但我們需要上面支持?!?p> “我覺得你們目前最大的問題是缺人?!?p> “因為缺錢,高層次人才引進(jìn)不了?!?p> “你想當(dāng)院長嗎?”丁任年問她。
“我為什么要當(dāng)院長?”
“我能幫你當(dāng)院長。”
“我?guī)筒涣四??!?p> “這不是交易?!倍∪文晖O聛硇丝跉?,他的臉色仍然不好?!拔液湍愎霉玫氖聞e人幫不上忙?!?p> “你得先養(yǎng)好身體,看住你的本錢。”
“我可以通過別人鬧革命。”他看著天花板,沒有鬧革命的激情,有的是壯志未酬身先死的悲涼。
“你怎么知道我能當(dāng)院長?”
“不是說你明天就能當(dāng)院長,也不是明年,你要按正常的程序往上走,我只是縮短你走程序的時間,四年,或者五年,多攢點經(jīng)驗和資本。”
“你怎么知道我能行?不是每個人都能把時間變成智慧?!?p> “但是每個人都需要機會?!?p> “你能讓我們主任提前退休?”
“你們主任不退休還有其他部門的主任,你們院的主任不退休還有你們系統(tǒng)其他單位的主任?!?p> “我當(dāng)院長你能得到什么?”
“學(xué)生有出息老師能得到什么?”丁任年看了她一會兒又轉(zhuǎn)向天花板。他仍然英俊,不像會安定下來。
“您該去拯救營利性機構(gòu)。”
“我把我知道的教給你,萬一小雞以后用得著?!?p> “小雞不是我的孩子,我要是結(jié)婚了——”
“也許他和你更談得來,像你和駱?biāo)紳??!?p> “你把你知道的都寫下來,我保證交給小雞。”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p> “什么?”
“我要教給小雞的,你覺得怎么樣?”
“我要辭職了,準(zhǔn)備結(jié)婚?!彼f。
“非得辭職?”丁任年的口氣像在勸她三思。
“他不在明城?!?p> “會在新地方找工作嗎?”
“能讓我當(dāng)故宮的院長嗎?”
“駱佳啊,”他像是要和她說什么道理,比如我不是在給你找工作是在給迷途的小館找leader,但他只說回去吧,“告訴你姑姑我還死不了?!?p> 丁任年要是死了也許他的兒子能叫丁小吉。死者為大,也許駱?biāo)紳崟M足他的最后一個愿望。前妻那邊,也許看在惡有惡報的份上會既往不咎。她很想知道董佩珍是不是真信了丁任年的把戲,信了說明他也許就是個渣,不信說明他也許沒那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