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6日
小旅館的窗簾是粉白色的，上面還掛著好幾塊不規(guī)則形狀的油斑。清晨的陽光硬生生刺進來。姜小問睡得不好，一大早就睜著眼睛，雙手枕在后腦勺上，盯著氤氳著潮氣的的天花板發(fā)呆。
事情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他在內心感嘆，為了余老師的新書發(fā)布會，他從大學里逃了課、從重慶坐了將近四十個小時的火車，又坐兩個小時地鐵到文學館，卻只和她匆匆打了一個照面。
他甚至肯定，余嵐在文學館門口被帶上警車前，根本就沒注意到他。畢竟，兩人已經十一年沒見過了。他長大了。
昨天本該是他最期待的一天。
余老師的新書發(fā)布會在網上登出消息后，他第一時間就報了名，因此得以被分配到文學館大廳前排中間的位置，在那個位置，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舞臺正中央。
那天，會場里的大多數人和他一樣，手中都拿著余老師的最新小說《戲弄》，等待著發(fā)布會結束后要作者簽名。書是淡紫色封面，封面中央是一副卡通素描，一個痛苦的、瘦骨嶙峋的女人的側臉，棱角分明，隱隱中透出哀傷的情緒，卻又自帶一股堅韌感，帶著鮮明的后現代主義繪畫風格。
會場大臺正中央，是一副巨大的新書書影海報，上面寫著“十一年，第五部小說，余嵐蟄伏三年，回歸初心之作”。
他懷著巨大的期待，等待著她登場，當然，還有對談嘉賓周銳。距離原定的發(fā)布會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幾分鐘，終于有個年輕的女孩，拿著話筒，站到舞臺中央，跟觀眾解釋情況：因為堵車原因，嘉賓目前還沒到場，發(fā)布會要稍稍延誤一些時間。她對著觀眾得體地鞠了一躬。
他不擔心延誤，既然已經到了，那就總能等到余老師的出現?？蓭追昼姾?，文學館大廳門口卻傳來余嵐被警察帶走的消息，靠近門口座位的觀眾，已經紛紛朝外看去。
他從座位上起身沖到大廳門口，看到余嵐和兩個警察帶著走上警察。他喊了一聲“余老師”，他本以為那聲音會很大，但脫口而出時，聽起來卻聊勝于無。他鼓起勇氣走上前，想找警察問個明白。不料，此時有兩個人從大廳走過來，跑到車前向開車的警察詢問著情況。
很快，車窗升起，警車揚長而去。
“各位朋友，我們感到非常抱歉，原本定于今天舉行的余嵐小說新作《戲弄》的新書發(fā)布會，因為一些不可控的原因，只能臨時取消了。新書發(fā)布會的具體日期，會另行通知大家，請大家原諒！”
會場上的各個角落接二連三地發(fā)出一陣陣議論，姜小問回到座位上拿背包，看到臺上的主辦人在鞠躬道歉，而臺下的觀眾已經開始站起來紛紛離場了。他木然地坐在座位上，雙腳并攏緊貼著座位，給要出去的人讓路。等到人離開的差不多了，他才有點不情愿地站起身，慢慢挪動著步子走出會場。
姜小問最后一個出場館，這時他看著一個穿著一身黑衣黑褲，戴著紐約揚基棒球隊鴨舌帽的干練男子走在一旁，他不知道此人為何也和他一樣，到最后才出場館。
等他再想看一眼的時候，那個男人三步并作兩步，從另一個側面出口快速消失了。
他在會場外的休息座椅上又呆坐了許久，直到女友尤依依的電話打過來，他才意識到已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尤依依和他一起坐慢火車過來，姜小問去看新書發(fā)布會的時候，尤依依去找在這里的閨蜜吃飯。
“你醒好早?！庇纫酪姥劬Π氩[，推了推姜小問的胳膊，“餓了？”
他搖頭。她問他接下來怎么辦，去哪里？
姜小問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想留下來，可接下來該怎么辦，他一無所知。新書發(fā)布會本來是他見到余嵐的唯一機會。
“起來洗漱，然后我們先去吃早飯”。尤依依推了他一把。
姜小問不情愿地從床上起身，直接邁進距離床邊僅半步、幾乎無處容身的洗漱間。水龍頭的水流了好一陣都是暗黃色的臟水，流速很慢。姜小問等的惱怒。尤依依盤腿坐在床上，盯著洗漱間里的尤小問。
“這次見不到老師，就算了嘛，以后肯定還有機會?！?p> 他表面應和著尤依依的意見，內心卻在想，一定要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尤依依說吃完早飯，他們就該買票回去了。他打開洗漱間的推拉門，說他想在這里待兩天。
“我們說好的，你看完發(fā)布會就走，現在……我們本來就逃了兩天的課了，再這么待下去，你畢業(yè)證不要了？”
“就待兩天而已，你……要想回就自己回去?！边@話說得冷冰冰不客氣，惹得尤依依皺起眉頭，“我當初陪你來，也不知道發(fā)布會辦不了啊，你現在擺一張臭臉給我，什么意思嘛？”
“我沒有強行讓你留下來，你可以走的……要是現在你想走的話，我也可以幫你買車票回去。”
“車票我自己會買，謝謝?！?p> 尤依依起來，裝起自己的行李。姜小問這才擔心剛才的話可能說重了，便勸她別生氣了，他們現在就去吃早飯。尤依依明顯已經不想再和他說話，打起背包就要走，剛走出門又折回來，姜小問看到她的手機在床頭桌上充電，他擋在她前面，只好幫她拔下手機，此時手機屏幕上一條推送消息吸引了他。姜小問慌不擇亂地直接劃開。
推送的簡短說明上，顯示這是余嵐對昨天沒有去參加新書發(fā)布會的道歉視頻。
姜小問看她一眼，似乎希望得到她的許可，尤依依別過頭去。他點開視頻的播放按鈕。
余嵐正坐在背景是一排書架的地方——也許是她的書房。視頻里，余嵐素顏出鏡，面孔悲傷，神態(tài)卻很鎮(zhèn)定。
“各位讀者朋友，你們好，昨天的新書發(fā)布會，我很抱歉沒能如約參加。聽我的朋友告訴我，文學館里座無虛席，大家都很期待那場對談。昨天和我對談的嘉賓周銳也沒有到場?？赡艽蠹乙呀浡犝f了，周銳出了意外，已經離開人世了，昨天我從文學館離開，就是去配合警方的調查，現在我已經回家，謝謝讀者朋友們一直以來的關注和關心。我相信警方一定能盡早抓到殺害周銳的兇手。希望讀者能夠諒解昨天發(fā)生的意外，謝謝！”
視頻錄制只有短短三十秒，姜小問來來回回看了三遍，又翻看手機下的評論，有人說昨天周銳慘死在自己的公寓里。有人甚至還拍下了公寓樓的照片，公寓前圍著黃色的警戒帶?？磥硎虑榘司艑賹?，姜小問來不及細想周銳的死，視頻卻啟發(fā)他該去哪里找余嵐了。
姜小問抱了抱還在生氣的尤依依，對自己剛才的魯莽抱歉。尤依依并非不近人情之人，她也許能體會到他的苦惱，只是她聽說他要去出版社打聽余嵐的地址后，覺得這純粹就是異想天開。出版方的人怎么可能將一個正處在風口浪尖上的作者的聯(lián)系方式給他呢，就算是一個自稱她十一年前的學生的人？姜小問說就算是這樣，他也要去試一試。看著姜小問執(zhí)拗的目光，尤依依說那還等什么，讓姜小問趕快收拾東西。
時間尚早，出版公司的辦公室的大門還緊鎖著，姜小問看了下手表，還不到上班時間。兩人只好坐在樓梯口處的臺階等著。過了半個小時，一個滿臉粉刺，一副營養(yǎng)不良相的瘦皮猴樣男孩的晃著走過來，他看起來很熱情，開口就問二人是過來實習的吧，尤依依正要解釋，姜小問從后面碰了碰她的手臂，她立馬附和著點點頭。
瘦皮猴解釋著自己是這里剛入職不久的財務，進門后，給兩個人倒了兩杯水，讓他們在鄰近門口的一間會議室等人事安排，之后就去了自己的工位上辦公。
姜小問立即被會議室里白板上“《戲弄》營銷方案會”的標題吸引了，白板下面的內容則亂呼呼的，充斥著每個工作人員靈感乍泄的思維片段，很明顯，可能就在幾天前，這里的工作人員還在唇槍舌劍地激烈討論，他們一定也和他一樣，不會料到那場備受矚目的發(fā)布會就這樣被取消了。
余嵐的編輯來到公司時，已經將近十點。姜小問見到她似乎有些面熟，這才想起這是昨天在文學館處發(fā)言的女孩。姜小問向她說明情況，這個編輯說她不能隨意泄露作者的消息。任憑姜小問怎么解釋，她也無動于衷。
后來，姜小問繼續(xù)糾纏了幾次，編輯有點煩了，幾個男同事也陸續(xù)來上班，圍攏到姜小問和尤依依身邊，送客的意味再明顯不過了。
兩人走出辦公大樓，尤依依接到一個電話。
“是我媽?！庇纫酪乐v電話時，給尤依依對口型。
電話里，尤母看起來很生氣，學?？磥硪呀浺驗槁?lián)系不上她告狀到家里。尤依依站在辦公大樓外，跟媽媽解釋著，說只是因為錯過了火車車次，晚點再回去。
放下電話，尤依依說，剛才她媽已經為她訂好了一張機票，三個小時后的飛機?，F在必須得去機場了。
“我送你過去?！?p> “你不回去？剛才的結果你也看到了，他們不會告訴你地址的?！?p> “還會有別的辦法的?！边@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一個人回去了，老師問起我你在哪里我又該怎么回答？我不想替你遮掩什么，你如果想留在這里，麻煩就跟老師打電話，說一下理由?！?p> 從機場送走女友后，尤小問在地鐵上坐了幾站車后，找了一站隨意下車。偌大的一座城市中，他完全喪失了方向。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走累了，就蹲在人行道旁的石階上坐下來。來來往往的過路行人，神色匆匆，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迷惘和倦怠。
他的兜里沒多少錢了，父親每兩個月會往他的銀行卡上打一次錢，這個月連同下個月的錢，他這一趟用了將近一大半。不過，他倒不擔心回到學校后面臨經濟困難問題，去燒烤攤、商場打打零工，總有辦法解決的。
眼下，他一門心思地要找到余嵐。他下意識地點開手機，在手機上重新看起余嵐的那條道歉視頻。
這一次，他不再專注于聽余嵐到底在說什么，他只是看著她說話的樣子，看著她鎮(zhèn)定自若的臉。這還是她的老師嗎？或者說，十一年后的老師與過去的那個她還有什么真正的連結嗎？他們這些年間從未有過任何聯(lián)系，無數次，還在讀高中的時候，他都想通過各種辦法打聽余嵐的消息，但每到最后關頭他還是放棄了。
有時候，是出于不想去打擾她的念頭，有時候是覺得就算找到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又能如何？她不再是他的老師了。那個誤會還有必要解釋嗎？
余嵐道歉的短視頻已經循環(huán)播放到了第三遍。姜小問正要退出去的時候，聽到余嵐正說到“配合警方”這里。
對啊！警方如果帶走了她，肯定知道她到底在哪里。但是他也想過，在警察局多半也會像在出版方那里一樣吃閉門羹。他不是余嵐的親人，就算他將自己的信息備案登記，警方也多半不可能將余嵐的信息告訴他。但總要想個辦法，試一試才行。
“余嵐是你什么人？老師？”坐在對面的警官拿著一個筆記本，打量著看起來矜持不已姜小問。這是姜小問著力塑造的形象，在警方的眼中，他希望自己只是個來探望老師的樸素鄉(xiāng)下孩子，懷著一身熱情來到這里，參加多年未曾謀面的老師的新書發(fā)布會，卻不料遇到了這樣的事情。
“她是俺小學時候的老師。那個時候，俺和俺的同學就特別佩服她，這次俺也是專程自己請假趕過來，沒別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再見上老師一面，讓老師在她的小說上簽個名?！苯柼氐馗挠梅窖詫旌┖┑卣f。
“這么崇拜老師，怎么還不留聯(lián)系方式呢？”
“那時候老家窮，哪里有手機啊，等有手機了，余老師早就不在那了。俺保證沒別的心思，您給我一個聯(lián)系方式，我立刻就走。”
“你這愿望挺樸素，不過我?guī)筒涣四?，你啊，還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吧。”警直接合上了自己的工作記錄本，已經放棄記錄姜小問說的話。
“我知道你們不能隨便將別人的住址信息透漏出來。但我真是他的學生，不信，您可以去查我的信息啊?！彼粫r心急，改用了普通話。
警察從座椅上站起來，走到姜小問跟前，突然一只手提起他的肩膀。姜小問順勢站起來。這個年輕的有些發(fā)愣的警察，陰笑著說：“你這借口想的是挺用心的，但你表演的能力還欠點火候。趕快回去好好上課去吧。”
姜小問還試圖解釋，警方卻已經下達逐客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