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鎮(zhèn)和其他鎮(zhèn)不同,鎮(zhèn)上沒有城隍廟,只有一座天師觀。人們不祭牛鬼蛇神,只祭天師觀里的一把斬妖劍。
相傳只要遇到邪祟,去天師觀祭拜三日,邪祟必除。
鎮(zhèn)上距離最近的一次鬧鬼還是在兩年前。
兩年前,縉水河邊,相思橋下,忽有夜半哭聲。這哭聲像是黃發(fā)小兒的啼哭,聲音洪如鐘,吵得近鄰的住戶夜不能寐。
幾個膽大的拿著棍棒跑到相思橋下準(zhǔn)備一探究竟。到了這里發(fā)現(xiàn)空空如也,別說小孩了,連個人影也沒看著。
幾家?guī)讘糨喠髡伊藥滋欤蘼暶髅髑迩宄?,可到了這里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捉到。
如此被折磨了半個多月,相思橋旁的住戶組織起來,買上幾擔(dān)祭品去天師觀連拜三天。結(jié)果天師真的顯靈了——這哭聲在不久之后就消失了。
天師觀的傳說因此又濃墨重彩地加了一筆。
清水鎮(zhèn)從此一片安寧祥和,天師觀的香火一如既往的鼎盛,祭品更是堆積如山。
人間七月,正值晌午,只聽一陣此起彼伏的喘息喊號聲,一具簡陋的滑竿停在天師觀大門前。
“客官,400錢?!弊咴谇懊娴奶舴蚬庵蜃?,皮膚曬得黝黑,他拿了肩上搭的汗巾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水,朝著滑竿旁邊的男子要錢。
這男子也是被曬得滿頭大汗,抓起袖子擦了一下臉后,伸手在錢袋里掏錢結(jié)賬。
結(jié)完賬,滑竿上的男子也下來了。他收起遮陽的折扇,眼看腳下是一排向上的石梯,滑竿無法進(jìn)觀。這么長的路還得靠他自己走,他不由得鎖了眉頭。
“老爺,我扶你吧?!闭f話的這人正是結(jié)賬的青年,清水鎮(zhèn)醫(yī)館古生堂的學(xué)徒呂青。而他口中的老爺就是古生堂的大夫楚哲。雖說楚哲被叫做“老爺”,其實年齡不到二十歲。只是家中已無長輩,他接下古生堂的衣缽,因此被醫(yī)館的人尊稱一聲“老爺”。
楚哲伸手,呂青一把扶住。
石階并不高,楚哲卻步履維艱。他患了和父親楚源一樣的腿疾,自疼痛感出現(xiàn)以來,已有兩年之久。所謂“醫(yī)者難自醫(yī)”,任憑楚哲自己怎么把脈調(diào)理,他也不知這腿疾從何而來,又該如何治療。
近日疼痛愈發(fā)難忍,不信神不信鬼的他,在旁人的勸說下還是聽了建議,準(zhǔn)備到這天師觀來求一符咒,化水喝喝看。
上了好幾十個臺階,又繞過山門,二人這才進(jìn)了天師觀。
門內(nèi)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巨大的八卦陣,陣前放了一鼎香爐,香爐里面插滿了高低不等的香火,上面飄起陣陣白煙。白煙的身后就是天師觀的主殿。
主殿就在眼前,楚哲咬著牙一路爬梯走到這里,此刻已是痛得冒汗。
“老爺,我背你吧?!?p> 楚哲咬了咬后槽牙,也顧不得擦臉上的汗:“算了,扶著我過去吧。我還能走?!?p> 一番折騰兩人終于到了觀內(nèi),只見觀內(nèi)一個道士也沒有,只有負(fù)責(zé)打掃和搬運的兩個俗家弟子。
前來祭拜的百姓,放貢品的放貢品,要抽簽的去抽簽,要求符的去求符,十分有秩序,似乎早已習(xí)慣。
呂青學(xué)著前面的人,投錢幣到功德箱內(nèi),然后取了兩炷香。他拿著線香,在香燭上點燃。線香燃起火星,不一會兒飄起一縷青煙。
“老爺,給?!?p> 楚哲和呂青拿著香在殿內(nèi)拜了幾拜,乞求能治好他的腿疾。拜完二人出殿,將線香插在香爐中。
楚哲回頭看了一眼,眼前的大殿修得金碧輝煌,可殿中間只懸掛著一柄木劍,沒有鑄造的神像,甚至畫像也沒有。
楚哲是個大夫,不信這些鬼神之說。他的父親生命垂危之時,也沒有求過神。因此哪怕大名鼎鼎的天師觀,他也不知是何來歷,又是為了何人所建。
眼下他每日被腿疾折磨,疼痛難忍,就快不能正常行走。無奈,只好來到這天師觀,求天師顯靈。
上完香,祈完福,二人去買了一個求身體康健的符咒,取了山泉水,化水喝了進(jìn)去。
喝完符咒化的水,觀內(nèi)的俗家弟子拿出一把米朝楚哲撒了過去,對他念了一些口訣。楚哲恭敬地站在一邊,任由米粒砸在他的臉上、身上。
也不知是符咒水真的有效,亦或是楚哲的心理作用,喝完這水,他腿上的刺痛好了幾分,竟能行走自如。
楚哲大喜,把兜里的錢袋子遞給呂青:“快,快全放功德箱里,替我感謝天師。”
呂青跑著去了,在眾人驚愕的眼神下把錢袋里的金塊悉數(shù)倒入功德箱中,發(fā)出叮咚的響聲。
楚哲特意把了把脈,按了按痛處,均與平時沒有什么差別。玄學(xué)啊玄學(xué),楚哲忍不住嘆氣,搖搖晃晃地下山了。
到了山腳,太陽漸漸西沉,可熱氣仍舊未散。
二人找了一家茶鋪喝茶歇息。
就在這時,也不知哪個方向傳來一個婦人的哀嚎:“來人吶,那人沒有付錢!給我抓啊!”
眾人聞聲看了過去,四處都是準(zhǔn)備收攤的或者準(zhǔn)備回家的人,一時之間看不清賊人在哪兒。
那婦人頭上綁著頭巾,一根素釵都沒有,追得甚急。眼看跑過楚哲二人歇息的茶鋪,忽地栽倒在地,也沒抽搐,很快就一動不動了。
婦人剛倒下,就見一個人影不知從哪個方向過來,像是燕雀一般在天上翻了幾個跟頭,很快又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呂青正拿著扇子扇風(fēng),已經(jīng)熱得頭暈眼花的他,哪怕熱鬧都到他跟前了,他也沒心思去看了。
楚哲卻一眼發(fā)現(xiàn)事情的不對。
很快婦人被人圍了起來,有人大叫:“她沒意識了,別是中暑了!”
楚哲放下茶杯,在人群外吼了一聲:“我是大夫,請諸位讓路?!?p> 眾人為他讓開一條道路,楚哲趕緊上前。已有人替這位婦人解開衣襟,讓她透氣,也有人趕緊去端了涼水來,準(zhǔn)備給這位婦人消暑。
楚哲向圍觀的人要來涼水把絲帕打濕,一手輕擦婦人的臉,一手趕緊搭脈救人。這時也不知人群中誰叫了一聲:“天師下凡了!”眾人抬頭一望,只見有兩個人從天而降,正好落在楚哲的身旁。
仿佛天仙下凡一般,大家往后退了兩步,只見高個子的那人將手里擒住的人一甩,那人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高個子的這人身穿玄色道袍,頭戴竹笠,笠前白紗遮住面容,不知是男是女。
清水鎮(zhèn)的百姓拜天師觀,對修道之人向來尊敬,見了都尊稱一句“天師”。眾人皆把目光投到這個天降之人的身上,只有楚哲還在治病救人。
這人走到楚哲對面,從懷中掏出一縷纊絲,放于躺下的婦女的鼻子前方,只見纊絲靜靜的,絲毫未動。
“可惜,她已經(jīng)死了?!?p> 聽完這話,楚哲松開把脈的手,也不由得嘆道:“的確,她已經(jīng)死了?!?p> 有人沒有聽到他們的談話,問道:“天師,這倒下的是鎮(zhèn)外鴨鳴村的陳四娘,她是否被邪祟入侵,因此才這般倒地不起啊?”
天師搖了搖頭:“天氣炎熱,她在此叫賣了一天,起身捉賊,一口氣沒有提上來,倒地而亡,已是無力回天??上Я?。抓住這賊人,也換不回陳娘子的性命了?!?p> 眾人一聽,一片嘩然,起來咒罵旁邊的賊子。原來這人因為貪小便宜,趁著人多嘈雜的時候搶了人家的一包李子不付錢,結(jié)果害得攤主陳四娘大熱天追賊,急火攻心,白白送了一條性命。
賊人癱坐在地,哭著說自己只是忘了付錢,他把荷包拿出,辯白說他有錢。眾人哪里聽得進(jìn)去,咒到他十八代祖宗。
楚哲因跪下把脈,膝蓋又開始隱隱作痛。他不由得想,難道天師觀的符咒的效用只管半天?他掙扎著準(zhǔn)備站起,眼看這位天師把纊絲收回,雙臂一伸竟將婦人抱了起來。
“跟著我。”
聽這聲音,分明是個女子,可這等身高,加上此等力氣,又非尋常女子能做到。楚哲聽到天師叫自己,顧不得疼痛,跟了上去。
幾個熱心的人把賊人扭送到官府,剩下的一行人跟著他們回到死者的攤位上,只見還留了一籃子李子沒賣完,旁邊放著一個簡陋的桿秤。
楚哲不由得哀嘆民生之艱苦。一籃子李子其實并不值錢,可眼看著有人搶自己的東西,哪怕拿的是一根針,任誰都不會置之不理。如果換做是自己,就算不是為了要回那筆錢,為了爭一口氣也會選擇追上去。
加害者活得好好的,被害人卻斷送了好端端的一條命。
天師把死者放在一旁,在她腦門上貼了一枚黃符。周圍有認(rèn)識陳四娘的,奔走去找她的家人來收尸。
太陽漸漸西沉,熱氣卻沒有減少幾分。楚哲站在一旁,有些口干舌燥。他看著站在一旁的天師,搭話道:“天師,天氣炎熱。我已叫人去買茶水,待會分與天師。”
天師回頭,楚哲看到了她腰間掛了一只青色的瓶子,不知是何材質(zhì),像是琉璃又像是翠玉。瓶身光滑有潤澤,發(fā)著微弱的光芒,想必是個了不得的法器。
天師伸手將竹笠拿下,一縷縷青絲滑落,楚哲這才看清,原來天師竟是個女子。
楚哲身材本就高大,這天師竟與他一般高。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高,這么挺拔的女子。
竹笠被天師掛在背上,舉手投足之間不徐不疾,哪怕是尋常動作,也透著仙風(fēng)道骨的味道。她的背后除了一頂竹笠,還有一把木劍。劍身被包裹起來,只露出木制的劍柄。
“在下古生堂楚哲,敢問天師名號?!?p> “公子客氣了,在下浮云山柴星辰。”
浮云山是離清水鎮(zhèn)最近的一座仙山,相傳山里住有仙人。有不少人想進(jìn)山一探究竟,然而山體終年被云霧環(huán)繞,伸手不見五指,又常聽到里面有猛禽的叫聲,尋常人進(jìn)去不得。因此里面住著的是人是仙,也就無從得知了。
“柴天師?!背苷郎?zhǔn)備客套兩句,誰知柴星辰忽地上前撩他衣服下擺,嚇得楚哲話都說不通順,“天師!你……你這是……是為何?”
柴星辰將他褲腿往上一提,露出了他的膝蓋。
楚哲大駭,幾乎要跌坐在地,還好柴星辰眼疾手快,將他扶住,攙到石階旁邊坐下。
“你身上有東西。”柴星辰正色道。
她湊得近了些,楚哲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雙自帶威嚴(yán)的眼睛,盡管沒有什么表情,卻讓人自然而然地生出幾分敬意。他想要推開的手瞬時就動不了了。他的這個反應(yīng)他自己再也清楚不過,這是一種認(rèn)知差距的體現(xiàn)。就跟來找他治病的大多數(shù)病人一樣,大夫說什么,做什么,他只能閉嘴,呆站在一邊等大夫的診斷。
柴星辰的手指細(xì)長有力,在楚哲的膝蓋處一番推拿。冰涼的觸感從膝蓋那里傳來,四肢乃至天靈蓋都感到一陣酥麻。楚哲不由得四處張望,生怕被什么人看去一般。想他是個大夫,見過不少人的膝蓋,甚至看過不少赤身luoti。但如今地位互換,他成了手足無措,任人按,任人摸的病人,不知道是該羞還是該怯。
此時天色漸晚,商販已經(jīng)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幾個熱心的人幫忙照看陳四娘的尸體,等她的家人來領(lǐng)。他們見天師大庭廣眾扒楚哲的褲子,也不驚訝。想必天師這番動作,定是幫忙治療楚大夫的腿疾。
楚哲的腿疾在清水鎮(zhèn)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他的父親楚源跟他一樣,年紀(jì)輕輕患了腿疾,自己治不好,身體每況愈下,年紀(jì)輕輕三十多歲就過世了。
接管偌大的古生堂又如何,身邊父母都不在了,還得了腿病,連上山采藥都做不到,相當(dāng)于半個廢人。
楚哲看著柴星辰專心為自己看腿,絲毫沒有冒犯之意。他強裝鎮(zhèn)定,要是他再嘰里呱啦的,倒顯自己大驚小怪了。
不稍一會兒,柴星辰按住楚哲的兩個膝眼,說道:“出來了?!?p> 楚哲低頭一看,只見膝蓋之上似有氣體漂浮,像是無色的火苗,無色,卻扭曲了上方的空間。
“這是何物?”
柴星辰松開手:“這是一個名為吸髓獸的蠱蟲,它已在你的體內(nèi)潛伏了好幾年。如果再不將它剔除,輕則需要砍斷雙腿,重則危及性命。”
“吸髓蟲是何物?”
楚哲問完,柴星辰并未立刻回答。她閉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詞,忽地又睜眼,在空中畫符,然后打入楚哲的膝蓋。
楚哲感覺一股寒氣入體,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已暫時將蠱蟲催眠,可以管上幾天。楚公子可站起來一試?!?p> 楚哲立刻站了起來,竟無一絲疼痛;他又走了幾步,行動自如;又跳了幾下,完好無損。
楚哲大喜,雙手抱拳:“真不知如何感謝天師!”說完他伸手準(zhǔn)備掏錢袋,然而一掏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把錢全投給天師觀了。
楚哲繼續(xù)說道:“不過天師,你方才說暫時催眠,難道沒有清除它的辦法么?”
柴星辰回道:“解法自然是有,有兩種。第一種,砍掉它。你現(xiàn)在的癥狀還不算嚴(yán)重,我可以把蠱蟲匯聚在你的腳趾處,砍斷這個腳趾,它沒了寄生的地方,自然會死亡。”
砍腳?楚哲立刻搖頭:“那第二種呢?”
柴星辰笑了笑:“第二種,用‘藍(lán)色雨滴’這味藥,引出它。”
有藥可以用,那豈不是更好。楚哲大喜,說道:“那自然是用藥好些?!?p> 柴星辰說道:“但是楚公子,這藍(lán)色雨滴生長在高山之上,深坑洞穴之中,樣子并不起眼,不能食用,藥用價值也不高,因此少有人采。這世上恐怕只有少數(shù)修道者有點收藏,要想找到它,并不容易。而楚公子身上的蠱蟲,如果一直除不掉,不阻止蠱蟲每日從下往上蔓延,那么現(xiàn)在它才到小腿,切掉楚公子的一根腳趾即可;再隔半年它就會到大腿,到時得切斷楚公子的腳掌;再隔一年……那就是雙腿都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