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八點過半回到家里，看到劉軍，還有那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dāng)時就猜到了些什么，然而她仍是抱有一線希望的問：“怎么回事啊？”
本來李軍是氣勢洶洶的，可看到阿姨的眼神，心就軟了下來，說：“跟你想的一樣。”
阿姨“啊”一聲，好像接受不了一樣，哭了出來。
李軍不知道怎么回答，脖子一伸說：“你打我把。”
這個模樣，阿姨理解為死豬不怕開水燙，她氣急扭了李軍幾下，恨鐵不成鋼說：“越是希望你好好讀書，做人上人，你就越是作死，要做地下的人。”
李軍嘆了一口氣，小聲說：“是不是我沒有出息，你就接受不了。”
“當(dāng)然接受不了?！卑⒁滩铧c跳了起來，拍拍手兩眼含淚說：“我跟你爸這么辛苦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能有出息，你就這樣對我們嘛？以前小打小鬧就算了，現(xiàn)在連學(xué)都不能上，不上學(xué)你去哪??！不上學(xué)你就是一輩子打工的命，你知道嗎？”
李軍想不到阿姨會這么激烈，這么理直氣壯，說出來的話就跟渴了喝水，餓了吃飯一樣天經(jīng)地義，即便他不是阿姨的兒子，這言之鑿鑿的話語還是讓他感受到了壓力。
辛苦是為了誰？
李軍沉默著。
阿姨一拎李軍說：“走，去找老師道歉?！?p> 李軍眉頭一皺，那是萬萬不能的“不是這么回事”李軍說。
“那是怎么回事?！卑⒁贪牙钴娡庾?，強(qiáng)說道：“不管哪回事，無論如何都不能不上學(xué)。”
“放開我?！崩钴娚鷼饬?。
世界是不講道理的，不會有對錯，更沒有理解，唯一有的是妥協(xié)，可為什么總是自己要妥協(xié)？為什么是大多數(shù)要向少數(shù)去妥協(xié)，而這份妥協(xié)在少數(shù)人看來是不是退讓？于是他們才有更進(jìn)一步的底氣。
一個強(qiáng)烈的意識在他心里呼喊，不是這么回事，要爭取。
他對阿姨說：“不是這么回事，我自己解決。”
“你怎么解決?！卑⒁桃晃嫜劬Α安徽f了”，揮揮手又說道：“我累死了，今天就這樣，明天我?guī)闳フ依蠋?。?p> 李軍恨不得把想法都告訴阿姨，甚至把腦子拿出來，裝進(jìn)她腦子里。
但他明白這一切都是徒勞的，阿姨不會理解他，就像他不能理解阿姨一樣。
李軍忽然就想，人到底是什么東西，生物構(gòu)造賦予了人足夠的東西，卻只能如機(jī)器活著，腦子大多排不上用場，手腳從擁有的那天就給設(shè)定好了出廠程式，該去什么地方，該做什么事情，無形之間給人安排的明明白白。剩下一顆心怦怦跳，然而只能證明還活著。
他想起迅哥兒的一句話，做奴隸雖然不幸，但并不可怕，因為知道掙扎，畢竟還有掙脫的希望。
時代進(jìn)步了。
李軍由衷笑了一下。
他強(qiáng)烈預(yù)期到，人不會因為希望而活。
因為他就是這么想的。
他并不出眾，這點他已經(jīng)深深意識到。
所以不會是他一個人這么想。
“我想跟你談?wù)劇！崩钴娗庙懥税⒁痰姆块T。
阿姨半坐在床上，下半身埋在被子里，流淚了。
“崽啊。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喲?！卑⒁陶Z重心長說。
李軍想了想問：“什么是長大了？”
阿姨想了想說：“長大就是你聽家里的話，好好讀書。”
“呵”李軍淺笑一下，倒不是覺得淺薄，只是沒想到認(rèn)知竟然相差這么大，他用自己的理解說：“我不這么認(rèn)為，什么是長大，這是一個虛無的概念，沒有定義的，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釋，但是不能用個人的解釋去要求別人，這是特權(quán)階級才會做的事情，我們不應(yīng)該這樣?！?p> “什么是長大了？”李軍拋出個問題，自答道：“我們生下來什么都不知道，從那時起，你們教我應(yīng)該這樣做，應(yīng)該那樣做，我們慢慢學(xué)著，慢慢做著。到后來，我心里悄悄有了一絲疑惑，到開花結(jié)果，我問自己我應(yīng)該這么做嘛，我開始不那么聽話，我要自己認(rèn)識這個世界。長大那一回事，我想應(yīng)該從懷疑開始?！?p> 阿姨拉長了臉說：“你是哦，多讀了兩年書，誰說的過你?！?p> 看得出來阿姨并不開心，李軍想，如果有一天，孩子真的長大了，要父母身邊離開，作為父母的真的會開心嘛？
人真是一個矛盾的生物，感情跟現(xiàn)實綁定的那么徹底，到不得不抉擇的時候才覺得麻煩，即便嘴上總掛著無所謂的人，到了那一刻同樣會掉下幾顆眼淚，他們感情上認(rèn)真是真的，而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說不出口的，沉浸在感情里，生活過得一塌糊涂，太現(xiàn)實又難免在某個夜里長吁短嘆幾聲，一邊是能安心，另一邊大約能享受足夠豐厚的物質(zhì)。
想到這里李軍有些灰心，為資源而活著的時代，只有足夠的資源才能解決問題，沒有足夠的資源簡直是一種悲哀。
他盼望那一天，那個人們不必因為希望活的那天。
李軍繼續(xù)說道：“你不能把希望放我我身上，某種意義上我的身體是你基因的延續(xù)，但我有獨立的人格，我更應(yīng)該為我自己而活?！?p> “你知道什么哦?！卑⒁探跖叵f，忽然她又軟了，含著淚問：“你是跟誰學(xué)的，怎么這么壞了？”
“壞？”這不是李軍第一次聽到這個字眼，他不理解，即是想按自己的意志活下去是一種罪嘛？但他不得不小心解釋：“沒有壞，我知道你指的壞是什么，泡泡網(wǎng)吧，跟二流子走一塊，我不會這樣，太無聊了。你想我出息，我未必不想自己出息，我也想冬天去看太陽，夏天去吹風(fēng)，跟自己喜歡的人一起，但這個是很難實現(xiàn)的，在一定程度聲甚至跟努力沒有關(guān)系，你年紀(jì)比我大應(yīng)該明白，只是你把希望全放在我身上，假使我完成不了你的預(yù)期，在某一天我有了孩子后，又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一代壓迫著一代，這樣好嘛？”
李軍把阿姨問住了，過了會她才說：“好，你怎么知道努力沒用，還沒發(fā)生就知道了?！?p> 阿姨的氣勢沒那么足了，李軍感受的到，他繼續(xù)用自己的理解說道：“不知道只是自己騙自己而已，成功的必要首先是足夠的資源，這個是我們都沒有的，往后也大概率不會有，所謂的不知道，無非就是盼望著，自己給自己立下了一個虛無的希望，我不會這樣活著。我想過的生活，不一要等足夠有錢，足夠有閑后才去實現(xiàn)，也可以沒有那個愛的人，生活不會絕對完美，只要基本條件滿足了，我就可以追求我想要的。”
李軍漸漸有了情緒，有些話他的確想跟家里人說。
“我不打算存錢，也不打算結(jié)婚?！崩钴娬f。
阿姨不敢置信李軍能說出這樣的話，她瞪大眼睛問李軍：“你到底想干什么?！?p> 一些壓著自己的期望該丟了，李軍說：“事情不是想就可以的，凡事都有代價，你想我承受的代價，我承受不了，我不想過你那種生活，每天暗無天日的工作，祈禱著某天行大運(yùn)而翻身，或者全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指著他翻身然后沾點光，從此就多么了不得一樣。我想吃，想玩，想花錢的時候不那么摳摳搜搜，想漫無目的的過完這一生，想我今天賺的只夠買明天的快樂，那我明天就自得的享受它。”
李軍一頓，在阿姨質(zhì)問的眼光中解釋道：“對于我們來說，生活是絕對不完美的，所謂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如果結(jié)婚我是不能做這些的，到那時社會有足夠的手段，讓我遵照它規(guī)矩去活，就像你們一樣。”
“那你老了怎么辦啊?！卑⒁陶f道。
“老了？”李軍搖了搖頭說：“這個是未來的事情，如果要現(xiàn)在的我給你答復(fù)，我的答復(fù)就是不會有老了這回事，我的生命只會停留在最熱情的年紀(jì)，如果我不能再激情澎湃，那么我會毫不猶豫的離開這個世界?！?p> “那你不給我養(yǎng)老嘛？”阿姨說。
李軍一怔，這是從未考慮的，他說不出話了，他想抽顆煙，即便健康的肺不需要煙來滿足。
新的壓力放到他的身上，他無法直面這個問題，感情跟現(xiàn)實發(fā)生碰撞，結(jié)果是一個常人難以承受的。
一瞬間他就想是不是自己太自私？可不自私又能怎么樣，他這種人又不會把承諾當(dāng)放屁，說出來就跟欠了什么東西一樣，多說兩句，辦不到都不敢見人，虧心的要死。
包袱這么重，怎么能活的稱心如意，所以許多東西在當(dāng)下慢慢成了奢望。
“我會的?！崩钴妼ψ约赫f。
“你別想太遠(yuǎn)，現(xiàn)在你就好好念書就行了?！卑⒁陶f。
“咦！”李軍一愣，心說不至于跟阿姨說這話啊，他也犯了渾，報了個歉回到房間。
然而“你不給我養(yǎng)老”這句話結(jié)結(jié)實實，給了李軍沖擊，像是水汽有了遮擋，物質(zhì)形態(tài)馬上要變換。
他絕無法反駁這句話，也認(rèn)定這句話就應(yīng)該是天經(jīng)地義的。
可結(jié)實與他的打算有了沖突，他陷入了迷茫，一個活過二十九年的靈魂陷入迷茫。
即便先前他將生命說的輕描淡寫，此刻也為難了，兩頭都是不能放下的。
他仰天長嘆，問該怎么辦。
然而沒有誰給他答復(fù)。
窗扉將月光割裂，破碎的灑在他臉上，第一次他感受到了無力。
“活著是為了什么？”他一遍遍思考著這個問題。
他也想過，如阿姨一樣活下去也不是不可以，生物都會找到生存下去的法門，哪怕是他自己，堪堪茍活是能輕易的做到的。
他只能恨，是誰定義了快樂！假使世界上不存在快樂，那痛苦會存在嘛？
正是有了追尋快樂的理由，正是追尋而得不到。
他又嘆了口氣，這個自詡文明的世界，用文明織了一張網(wǎng)，那些創(chuàng)造文明的人怡然的在網(wǎng)外，網(wǎng)內(nèi)是無盡生物，然而只有強(qiáng)者才會受到眷顧，于是能喘氣的不得不咬著牙去搏殺，可生來的賦予，注定了強(qiáng)者只能是某類人，當(dāng)然弱者也是能活下去的，因為文明。
這個儼然是動物世界，卻完全不夠動物世界的世界。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莫名的他就想，如果真像動物世界，那一切就太簡單了，完全不考慮其他因素，雄性有著絕對的力量優(yōu)勢，何況他們還能創(chuàng)造。
是夜他做了三個決定。
第一，先把眼前的事情解決，不能就這么算了。
第二，趕緊找到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