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zhǔn)蘸鬀]多久，楊楠珂的暑假到了，外面到處都是誘惑。
早上，天氣涼爽，可以舒舒服服睡個懶覺；中午，巷子里賣冰棍的叫賣，有冰爽的雪糕和糖水，一毛錢就能買一根；下午，和玩伴玩累了，會有好看的動畫片，看完動畫片就到了抓知了猴的時間了。前院剛出生的燕子在屋檐下嚶嚶叫，后院知了在樹上嗡嗡吵。村后坡上的柏樹林，野鴿子生了蛋，村子旁邊的臭水溝，游著很多小蝌蚪。廚房門口，有螞蟻排隊(duì)偷饅頭，后院墻外，螞蚱躲在草叢里，掃一腳，嚇出來好幾只，求爸爸編個小籠子，抓幾只養(yǎng)著，聽它們在里面叫。地頭的酸棗樹，已經(jīng)慢慢成熟，找一個紫紅色的吃，酸甜的，能酸掉牙。遠(yuǎn)處的沙坡，下午光腳踩最舒服，還可以光著身子往下滾。午睡醒來后，在水缸里冰了一中午的西瓜最甜，傍晚逮的知了猴，炸透了最香。
假期過了十幾天，有一天中午，楊楠珂和楊勇推著鐵環(huán)在巷子里面跑。忽然，有三輛綠色的大卡車停在了巷子西頭，從車上跳下來很多解放軍，瞬間排好了隊(duì)，站在車旁邊。
“來解放軍了，來解放軍了！”他們兩個人一邊跑一邊喊。巷子里，每個人都出來了，站在門口，朝這邊看。
前幾天，接到村里通知，俊河把倉房騰空了，窗臺地面，上上下下擦洗了好幾遍，拆了舊窗紗，釘了新窗紗。會會把門簾窗簾，換成了新的。楊老漢把后院一口多年不用的水甕搬出來，刷洗得干干凈凈，擺在灶房門后，買了新水瓢水桶。昨天，村長帶人來檢查，在門口貼了紙條。楊老漢像得了圣令，趕緊把兩口水甕里，都添滿了清涼的井水，俊河把前后院子撒了水，又仔細(xì)掃了一遍。
楊楠珂跑回家，楊老漢拖著鞋，小跑到門口，往西頭瞭，俊河光著膀子抱著小楊柳跑出來，會會在后面拿著背心追出來了。
“會會，趕緊把茶水燒上，俊河，舀兩盆水放著，進(jìn)門先叫解放軍洗個臉?！?p> “好，好?！睍黝^瞭了一眼，不舍地進(jìn)了院子，俊河把孩子交給他爹，趕緊跑過去，盛了兩盆水放在臉盆架上，又跑過來看熱鬧。
楊楠珂握著爺爺?shù)氖郑驹陂T口往西瞭，但是解放軍一直站在那不動。
“來咧來咧，趕緊出來歡迎?！睏罾蠞h興奮地朝門里喊。
會會小跑過來。
“一二一，一二一…”解放軍喊著口號齊步走，從村西頭過來，在每個貼了紙條的門口，停了十來個人。
到了他家門口，停了兩隊(duì)人，一隊(duì)面朝對門，一隊(duì)面朝他們。他們穿著皮鞋，一身綠色的衣褲，上衣金色的扣子，已經(jīng)扣到脖子底下了，腰上扎著皮帶，頭上是大頭帽子，帽子中間閃著金光。帽檐下面，汗水從臉頰往下淌。背后，背著黃綠色的被子，一卷涼席，一雙黃膠鞋。左手提著一個網(wǎng)兜，里面是臉盆和被子，右手提著一個綠色的大包。
“娃娃們，趕緊進(jìn)來，洗把臉?！睏罾蠞h趕緊湊上去，拉排頭的一個，后來他才知道，那個排頭兵是班長。
“齊步走，進(jìn)去先整理內(nèi)務(wù)。”班長喊了一句。
班長在前面帶路，后面一個一個跟著，整整齊齊進(jìn)了他家院子。
“這間屋子，進(jìn)么。”俊河撩開門簾，往里面指了指。
十幾個人進(jìn)去，準(zhǔn)備鋪涼席的時候，楊老漢抱了一堆化肥袋子進(jìn)來說：“把這鋪到?jīng)鱿紫拢孛媾K。”
“嗯？”班長皺了皺眉頭，他聽不懂楊老漢說的土話。
“我爹讓你們把這些袋子鋪在涼席下面?！?p> “哦哦，不用了，爺爺?！?p> “在我屋聽我的，鋪上?！睏罾蠞h不由分說，把袋子塞到班長手里。
“大家過來，先把這個鋪了，再鋪涼席?！卑嚅L下了令，其他人趕緊把袋子拿過去，一張一張整整齊齊拼好，再把涼席鋪上去。
楊老漢拉著班長說：“隊(duì)長，熱水都燒好了，你先叫娃娃擦洗一下，脊背上都濕透了，都先喝點(diǎn)水?！?p> “不用了，謝謝，我們部隊(duì)自己燒了熱水，等會我?guī)麄冞^去洗?！?p> 楊老漢掃了一眼正跪在地上疊被子的解放軍，嘆了口氣出去了，不一會兒，對門朝北叔叔抱著一個西瓜進(jìn)來了。
“俊河，給解放軍殺個瓜?！?p> “我屋有呢，還叫你送過來了?！?p> “都一樣都一樣，趕緊切了，等哈人家解放軍還有事呢?！?p> 俊河抱著西瓜到灶房，洗干凈了，切好了放在盤子里交給他爹。
楊老漢捧著一盤西瓜進(jìn)了屋，解放軍已經(jīng)收拾好被子，正從包里掏衣服。
“先不忙，吃點(diǎn)西瓜?！?p> “爺爺，部隊(duì)有規(guī)定，不能吃。”
“吃，到我家了就聽我的，自家種的，不用客氣?！?p> 楊老漢把西瓜放在地上就出去了，不一會，班長捧著一盤子西瓜皮出來，再三道謝。
下午，莊稼人都下地干活的時候，解放軍沒有去訓(xùn)練。一半人借來水桶掃帚，把巷子里都撒上水，把枯枝敗葉清掃干凈。從住戶家里借來架子車，把巷子里的路一寸一寸填平夯實(shí)了。另一半人，用他們帶的小鐵锨，拉了棉線尺子，把每家門口的土堆，都砌成翻斗形狀。甚至用膠泥和了泥水，用鏟子在土堆表面仔細(xì)敷了一層，比農(nóng)戶家里的水泥地面還平整。每家門口的土堆，本來是拉回來墊牛圈的，臨時胡亂堆積的門口，現(xiàn)在在他們手里，成了一件件藝術(shù)品。在此后的很長時間，村里人都沒舍得用門口堆土，所有人都拉著架子車，從兩里外的山坡上拉土墊牛圈。
那天下午，巷子里的孩子三三兩兩圍著解放軍，看他們干活，眼里都是敬佩，沒下地的老太太也坐在門口看著他們看過。
天邊云彩開始變色的時候，解放軍列隊(duì)唱著歌，到村東頭楊凡家的空院子吃飯。那是楊凡家的新院子，年前蓋了一圈圍墻，準(zhǔn)備年底的時候再蓋房的。前幾天村長帶著人把里面的雜草都清理了，把地面夯實(shí)，解放軍昨天就派人過來，在院子里搭了棚子，架了幾口大鍋，運(yùn)來蔬菜面粉。
楊老漢從地里回來，走過解放軍灶房門口的時候說：“嗯，這饃蒸的，堿大了?！?p> “嗨，小伙子！”楊老漢給站在門口的解放軍揮揮手。
那個解放軍趕緊跑過來。
“把你們做飯的叫過來?！?p> “怎么了？爺爺?！?p> “你是做飯的？”
“是的，我是班長。”
“那行，我問你，你們今天蒸出來的饃是不是特別黃？我們這水軟，蒸饃嫑放太多堿?！?p> “嗯？”班長沒聽懂。
“我爹說的意思是，我們這吃的是井水，水質(zhì)好，你們蒸饅頭不用放太多堿?！笨『于s緊湊上去解釋。
“哦，謝謝爺爺，我們剛來，不知道，明天就改。”
“這就對了，吃的啥么？一股子怪嘛咕咚的的味兒?！睏罾蠞h皺了皺眉頭說。
解放軍駐訓(xùn)那段時間，他們的蔬菜肉食都是從外面送過來的，全悶在一個棚子里。夏天悶熱，又沒有冰箱保鮮，一百多人的吃食，堆在一起，很容易捂壞，再加上泔水發(fā)酵的味道，那味道相當(dāng)難聞。和他們不一樣，莊稼人在前后院和地里種幾分地菜，平日里早上在院子里摘點(diǎn)茄子豆角，兩頓飯就吃差不多了，剩下的下午就倒在泔水桶里喂給牲口，從來不隔夜。
回到家，楊老漢泡好了茶，蹲在門口，吃飯回來的班長和楊老漢父子蹲門口閑聊。
“爺爺，你們這人去干活都不鎖門么？很多家里沒人，大門也不上鎖?！?p> “甭管，這巷子里都是自家人，誰家有啥東西大家都知道，沒人會偷東西?！?p> 楊老漢說話口音重，班長面露難色。
“你們平時在地里忙什么？”班長換了個話題。
“澆地，拔草草?！?p> “拔草草是干什么？”班長向蹲在旁邊俊河求救。
“就是除草。”俊河趕緊解釋。
“啊，懂了懂了?！?p> 三個人雞嘴鴨舌聊了好一會兒。
接下來的十幾天，都是莊稼人都下地以后，解放軍才吹響了起床的哨聲。他們列隊(duì)從巷子里跑出去，半個小時后才跑回來，他和玩伴們已經(jīng)起床，在村頭等他們了。七點(diǎn)多他們吃完早飯，又跑出去了。中午，莊稼人午休的時候，他們靜悄悄回來吃飯，他們午休的時候，莊稼人吃下午飯。
下午，解放軍排好了隊(duì)，背上槍，抬著幾個箱子去沙苑打靶，隊(duì)伍后面幾個人，還拎著從農(nóng)戶家里借的篩子。他們前面走，得成爺爺?shù)鹬鵁煻汾s著羊，亂哄哄跟在他們后面，去他們打靶的山旁邊放羊。
兩個解放軍堵在巷子頭，不讓他們這些娃娃過去，他們只能在巷子里，追逐嬉戲，或者看留在巷子里的解放軍忙活。不多會，遠(yuǎn)處就會傳來一陣陣噼里啪啦地響聲，還會有很大的爆炸聲。
當(dāng)西邊的云朵，開始呈現(xiàn)被過烤出來的焦黃色，解放軍背著槍，排隊(duì)唱歌回來了，歌聲響徹云霄，巷子里馬上恢復(fù)了熱鬧。大男孩們，趕緊跑到山上，去找解放軍遺留下來的彈殼彈頭，小孩子們，則追著解放軍看熱鬧。
住在他家的解放軍，每天晚上，都會給楊楠珂和妹妹帶幾個夾著肉片的饃饃，對于好幾個月吃不到肉的他們來說，雖然那饃饃有種怪味，但是肉真的很香。
如果誰家太忙，解放軍就會抽出來一整天時間，幫住戶家里挖土豆，摘蘋果。村里的每一家也都不吝嗇，地里長成的瓜果梨桃，新鮮菜蔬，一筐一筐往楊凡家院子里送，但是都被退回來了。后來干脆就把瓜果擺在他們住的房子門口，讓他們自己拿。
楊楠珂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個說話鼻子不通氣的解放軍，一有空閑就找他玩，給他戴軍帽，教他站軍姿。有一天下雨，他們沒有去訓(xùn)練，十幾個解放軍圍著他，教他唱歌，教他把被子疊成了豆腐塊。在那以后，他總會不自覺的，把疊好的被子掐出來棱角。媽媽每天給她們燒好熱水，洗好水果放在房間門口。爸爸總是纏著班長，想摸一摸他們的槍，搞得班長很尷尬。
解放軍走的前一天，村長領(lǐng)著人敲鑼打鼓，抬著兩只殺好的羊，送到解放軍的灶房。年齡大的孩子，把自己撿得彈殼彈頭，跟解放軍換了許多本子和筆。那天晚上，解放軍在村頭支起來白布，給常年沒有娛樂活動的莊稼人，放了半晚上電影。所有人都拎著板凳去看電影，墻頭和樹上都爬滿了人。
解放軍住了一個月，走的那天早上，莊稼人沒有下地。楊老漢看著解放軍把東西收拾好，一個一個排隊(duì)出來，給這一家人敬禮。楊老漢和俊河慌慌張張地把右手張開，舉到耳朵旁邊回敬別人。
“明年再來，明年再來?！笨『优闹麄兊募绨蛞粋€一個叮囑。
就像倒帶一樣，他們排著隊(duì)從院子里出去，橫在門口。等東頭的隊(duì)伍過來，原地踏幾步，很快并到隊(duì)伍里。他們長得太像了，而且這一個月時間，臉都曬得焦黃。融進(jìn)隊(duì)伍，楊楠珂就分不清楚哪幾個人在他家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