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一拐過漓陰新舊兩城,便如脫了韁的野馬一發(fā)不可收拾,自詹州而下,連過漳、瀘、湖、衢、淀、潞六州,一直到福州東望入海,綿延不下萬里,光是見于各州各府地理志上有名有姓的支流,大大小小便有三百四十二條,水網(wǎng)密布,河曲縱深,說不清姓名的小河小江更是如天上繁星,數(shù)目不知凡幾。
詹州叢山多峻秀,三灣六峽獨鰲頭。
詹州多山,依著堪輿大家“名山大川”的論斷,這一州的精華都匯集到了漓江兩岸,漓陰城至漳州平松近一千兩百里的水道上便分布著高粱、曲綿、長平三道大灣,兩側均是峭壁林立,奇松怪木無數(shù),更有龍淵、虎跳、鷹潭、蝕雨、狼牙、鬼哭六座峽谷,自古便是傳聞南國的名勝。
那龍、虎、鷹、狼貫是因山石雄壯磅礴,特征形似猛獸兇禽得名,“蝕雨”一谷得天地郁郁之氣,一年之中倒有六成的時節(jié)淫雨霏霏,至于“鬼哭”則是青城一帶山上多獼猴,爭斗發(fā)情之時“呱”、“呀”之音頻出,凜凜乎如冥府惡鬼嘶鳴長嘯,故而有“鬼哭”一說。
不知何時起,這中土三十六州上便有了十大修仙法門的說法,南北東西,分屬在這三十六州之上,自二十年前那一道碩大無朋的劍氣溝壑之后,這上都宮的名頭便越發(fā)響亮起來,任誰見到那建筑在整座被削平了的小山山基上的詹州新城都要忍不住氣息一窒,心生無力之感。
也正因如此,詹州一地的老百姓逢人便吹噓自己是得了上都宮真仙的余萌福澤,各種的香爐神像擺滿了城里的大小道觀,連漓、汶兩岸的懸崖峭壁上都有無數(shù)的石龕香火不絕,徐家更是在狼牙峽的懸崖上耗費十年之功建起了一座占地百畝的天都觀,專一供奉大慈大悲明心救世天都真君。
久而久之便有種說法,那仙蹤飄渺的上都宮真仙便是在這漓江兩岸的崇山峻嶺之中修仙問道,三灣六峽也成了老人口中上都宮真仙們取水洗漱之地,一時間身價倍增,引得南北各地游人無數(shù),兩岸巖壁上多如繁星的紅漆石刻便是佐證。
夏日爛漫,正是游山玩水的好時節(jié),這漓江上下登時便是游船如織,虎跳、狼牙、鷹潭三谷位于兩州交界,地勢險要更兼暗礁無數(shù),富家千金本就不愿費時迢遠,再加上“虎狼鷹、要你命”的兇名昭昭,書生劍客雖是一身浩然正氣躍躍欲試卻仍架不住小姐們的努嘴苦勸,只能是憑欄遠望一口惡氣吐出,“今日暫且放過爾等,待他日看我如何降服其妖”。
一番英姿勃發(fā),更是迷得小姐丫鬟們妙目漣漣,故而六峽雖然名動江南,但“虎狼鷹”卻是游人稀少,只以龍淵、蝕雨、鬼哭三地泛舟者眾,而這其中又以江面開闊,左右山峰仿若百龍仰天威風不可側目的龍淵為最。
此刻龍淵峽里正有著三條畫舫,一條上滿載著鶯鶯燕燕,另外兩條上則是各有四五位青年才俊,烏篷紅漆、輕紗帳幔,如同三片紅楓掉落水面,濺起圈圈微瀾。
自古以來這男女相處之間卻是蘊含著各種機關算盡,女為悅己者容,一梳妝打扮起來便是好幾個時辰。男的么則是好言談、端舉止,各種的風度翩翩、神采傲然,恨不得全身多長出兩條胳膊來好引人注目。
江心處,兩船的青年才俊正對著深淵騰龍的鬼斧神工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一時間花季少女的崇拜低呼與大好男兒的豪邁慷慨交相輝映、回蕩峽谷、好不熱鬧。
恰巧此時眾人剛點評完一位才子的佳作,正閑坐在窗邊的少女望見了前方突然冒出來的一條金漆畫舫,忍不住訝然出聲道:“咦,幾位姐姐快看那里?!?p> 龍淵峽口有一道折彎,那艘金漆畫舫是在它們之前進的峽谷,他們三艘畫舫這時候轉向入彎,這才看到了它。
“看什么?莫非是石龍化形,惹得妹妹春心大動?”
一旁年長些的少女轉頭望去,卻是看到了畫舫甲板上站著一位白衣公子。
雖然遠遠望去看不清容貌,但光是一身白衣、風姿輕揚的佇立船頭,已經(jīng)有一股迥然世俗的韻味透體而出。
不過龍淵成名千年,這種看似別出心裁、坐引懷春少女的手段早就被各路的英年才俊用得爛了,好看的瓜子臉上多出了幾分事故顏色的少女不由地嘴角微挑,調笑起了自己的手帕交。
“呀,姐姐盡瞎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北徽f破了心事的懷春少女臉色緋紅,卻猶自不肯承認,恰巧此時艄公微微打了個方向,讓少女們得以將白衣公子的畫舫全景看了個大概,當下她便隨口胡鄒了一句說道,“妹妹、妹妹是看他怎么連個槳都不控,也能讓這小舟在江心里不曾亂的方向,只是心中怪異而已。”
可是話一出口,腦子不笨的嬌羞少女臉上紅緋盡褪,哪里還有一絲顏色。
“果真?!”
調笑著的少女聽了少女的推脫心中頓時一顫,連手里的香扇打在了窗沿上也不自知,循著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那船尾掌舵處空空如也,除了一動不動“傻”站在舵旁的公子,哪里有什么船工的影子!
“莫非真是石龍化形?!”
現(xiàn)在眼瞧著它無人掌舵卻船速飛快,小姐們的胳膊上俱是浮出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卻又偏偏從心底里升起一股異樣的情愫猶如貓爪撓心。
仙緣仙緣,得見便是緣。
千年時光里,這百里長的龍淵灣中,又葬送了幾多神仙眷侶故事?
“劉四快劃!”
“追上前面那艘畫舫本小姐重重有賞!”年長少女雙眼發(fā)亮地下令道。
“遵命,小姐?!?p> 那名叫劉四的船工吆喝著手下齊齊發(fā)力,把那號子是喊得震天響,霎時間這艘畫舫便“呼啦”一下從圈子里竄了出去。
“快劃!”
“使勁兒劃??!”
上好的錦帕在小姐手里幾乎都要被揉碎了,可那條金漆畫舫卻眼睜睜地離著他們越來越遠,幾個呼吸的功夫便消失在峽灣山壁之后。
“嚶嚶~”
幾個少女啜泣著坐倒在船上,仿佛錯過了這輩子最大的姻緣一般。
……
金漆畫舫出了龍淵便拐進了南向的一條支流名叫嘎子河,嘎子河再往南還有一條支流小河,在詹州的地理志里卻是已經(jīng)沒有了記載。
長不過三丈、寬不過六尺的小畫舫,看著雖然狹小,做工卻是精巧,兩側的舷窗上被鑿出了內外雙層鏤空的木框窗戶,方形的窗戶架子上頭尾相銜刻著兩幅行云流水的八仙過海圖,浪花翻轉、云翳紛飛,俱都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筆,價值不菲。
兩尺見方的窗框上蒙著詹、漳一帶巨富之家才用得起的絲綿白紗,絲綿白紗網(wǎng)格細密能擋去夏日灼熱卻偏偏不損光照,隨風輕擺便是驕陽似火下也是一片清逸,
只可惜這樣一幅“江風卷紗畫”的美景現(xiàn)在卻硬生生地被一左一右兩支銀筷毀得一干二凈。
“老是吹來吹去,看著都讓人心煩?!?p> 一雙肉鼓鼓的小手前后一握、用力一擰,將第二根銀筷末梢壓著白紗一角牢牢地鉆進野荔枝木的艙壁內半寸,登時,那適才還曼舞得不亦樂乎的白紗就如同那微微鼓起的風帆,只留下一地不甘的日光仍孜孜不倦地為這間小小的船艙升溫。
嘴上是對白紗的不耐煩,可肉手的主人松開手后卻是低著頭兩眼死死地盯著身前半尺處昏睡不醒的同齡人,滿腔的急躁生生將自己白皙的眉心處逼出了一條若有若無的青黑絲線。
圓臉孩童的身邊,一個身材小上了兩圈的丑陋孩子強笑了一下道,“峰少莫急,雖然明月仙長說這‘醉心迷魂香’的效果是越久越好,可天有不測風云,說不定……”
雖然隔著一層厚厚的布簾,可笑聲的主人仍是小心翼翼地掃了眼船尾,繼而轉過頭看著地上橫躺著的石伢子,“他就永遠醒不不過來了呢?”
臉上帶著淺淺笑意可話里的意思卻冷得嚇人的孩子,同樣也是眉心處多了一點青黑。
一邊的徐望峰聽了王德第的開解,那皺得幾乎成川字的眉頭沒有一絲的舒緩,反而皺得更加緊實了,偷望了眼船尾處厚厚的簾布,朝著討好自己的王德第的腦門就是一記輕響的巴掌,哼了一聲道,“自作聰明,難道你看得比仙長還準?!”
回頭看到石伢子臉上那層雖然淺淡卻始終不曾散去的黑氣,嘴里仍舊忍不住吐出一句怨懟,“走了狗屎運的泥腿子!”
“峰少說的是……”
馬屁拍到馬腿上的王德第鼻子西索,捂著自己的腦門不停地點頭
緊緊貼在石伢子身邊的李進,兩段眉宇間也是帶著淡淡的青黑色,只是敢怒卻又不敢言,擔憂的目光在石伢子與徐望峰之間急急轉換,此刻已經(jīng)是泫然欲泣了。
…………
“泥胎俗子,注定了日起而作日落而息,應著天道循環(huán)生老病死,任你是天皇貴胄還是販夫走卒都逃不開這百世千世的宿命。
唯有修仙一途,采天地靈氣,修乾坤大道,才有望跳脫紅塵與天地同壽?!?p> 那怎樣才能修仙呢?
在盧明月的口中徐望峰他們知道了“開竅”這個詞,只有開了頭頂心的泥丸蓋凡夫俗子才有機會溝通天地的靈氣,而那迷魂醉心香便是上都宮中專供開竅的靈藥。
當徐望峰醒來時已經(jīng)身處畫舫之中,他第一眼看到石伢子時心頭便涌起一陣怒火,可那份怒火卻被一絲不符合六歲頑童的顧慮冷了下來,所以當他從王德第的口中知道“開竅”這個詞時沒有太多的疑問和驚訝,只有攥緊的拳頭中被使勁壓抑的欣喜。
盧明月略去了兩個丫鬟的死訊,心中暗喜的徐望峰自然也沒功夫去回味暖玉閣里的酥胸香吻。
畫舫中三人滿腹心事,船尾處的盧明月卻是一臉的陰沉,那迷魂醉心能勾得他險些中招,豈止是上都宮中為普通弟子開竅的靈藥?
大夢雖好,可夢多卻是傷身。
本就是毫無根基的稚童,不提他體內毫無真力,就是連四肢心脈都不曾發(fā)育齊全,盧明月上船伊始便已經(jīng)為他診脈斷命,貌似安詳睡姿,可其實心脈煩亂,那臉上的黑氣彌而不散且越來越廣便是明證。
依著這種脈象,縱是千年難遇的虎王,也注定挨不過今日午時,《養(yǎng)金方》有云,“陽衰則誅邪入侵、陰盛則固陽四散”,若是這正午時分的天地陽氣都幫不得石伢子從訚訚噩夢中清醒過來,這虎王再猛,到頭來,也就成了一頭死虎。
“午時便到天門,成與不成,各安天命!”
盧明月心中煩躁,對那身后的鶯燕嬌笑自然嫌惡無比,右手似趕蒼蠅般揮動了兩下,掌下的船槳便左右劇烈搖擺起來,飛也似的小舟在他的氣機催動之下竟是直直地向嘎子河末梢的一座陡直巖壁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