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有時候挺羨慕王樂的,自由自在,人生無憂無慮?!?p> 我將饅頭放回碗中,掐了一小塊輕輕放在嘴里,筷子在盤中反復夾著一根豆角,卻總是夾不起來。
“可你不是他,你也并不真的羨慕他吧?!?p>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其實有時候真的想逃離。一個人,一座山,一間茅草屋……一只灰色的狗……”
“為什么非是灰色的狗!”小芳抿嘴發(fā)笑,灑滿笑意的眼睛里閃動著一縷讓我捉摸不定的光澤。
我想她一定是認為我精神不正常,或者的的確確是個古怪的人吧!至少很多時候,我自己就是這么認為的。
我搖搖頭,不置可否,也許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非得是條灰顏色的狗,白色亦或黑色真就不行嗎?算了,還是灰色吧!
“你知道,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蛟S,你可以想想從前?!?p> “從前?”
我終于夾起了那根可惡的豆角,趕緊拋進嘴里,忿忿地咀嚼。
“從前,我以為有一天我可以遇見那么一個人,再有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小窩,小窩不用大,也不用多么華麗,可以遮風避雨就行,生活簡簡單單,平平淡淡……早上我出去上班,夜晚有個人為我留一盞燈!”“哎!我是不是特沒出息?”
“不算是,”小芳微微搖了搖頭,側(cè)身從床頭取過煙和打火機,點上。
“你不是沒有出息,只是你想要的東西,看似簡單,卻又是極難的。”“年少時應過的不好吧?”她將打火機丟在桌角,抽了口煙,夾在指間,歪著頭望向我。她今天似乎很愿意當一個傾聽者,她在等待我把話匣子打開。
“年少……”我啞然一笑,眼眉卻又不自覺的暗垂,目光近乎凝滯在從小芳指間徐徐飄起的煙上。
“你年少時一定讀書很努力!”
“談不上努力。我其實特別笨的一個人,只是那個時候我是全家人的臉面,我也不知道除了埋頭拼命讀書,還能做什么。那個時候我真的很迷茫,也許不是迷茫,迷茫這個詞對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來說太過晦澀了,應該是無助吧!”
不知從何時起,我們的談話竟似乎變的沉重起來。
“是家里出了變故嗎?”小芳低聲又問。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是一根細細的絲線從我的腦海緩緩拉出。細線的一頭在她手中,另外一頭則捆索在我的記憶深處。
小芳似乎很有那種能力,那種讓人想要去傾訴的能力,她看著我的眼神像是可以輕松擊穿我的心臟,然后將溫柔落在我心頭最柔軟的部分。
她從床角取來了一瓶酒。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喝起來甘甜,回味卻十分苦澀。她笑說這叫“忘憂酒”,酒喝進了肚子,憂愁便會從喉嚨浮出。
于是,在小芳的極力慫恿下,我喝了三小杯。那酒一入口,異常甘甜清香,你甚至感覺不到很濃的酒味。
“這是酒?飲料還差不多!”我咂著舌頭問。
“敢再來一杯?”小芳挑釁的眼神看著我。
“這酒要是真能忘憂,再來十杯都值了。”我笑著說。
在接下來的十幾分鐘,我真的又喝了十小杯。小芳也毫無半點勸阻我的意思,她始終格格發(fā)笑,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
可是,我卻不知道我喝下那些酒,究竟是為了忘憂還是要憶憂,我只知道在喝下那十三杯酒之后,我的整個大腦之中像是慢慢生出了無數(shù)的小氣泡,隨著每一個小氣泡的炸裂,就打開一扇久遠的門……
可能這酒真的有小芳所說的那種魔力,喝下去,心中的苦便會漫上喉嚨,彌漫進頭顱。
“我很能明白你想要的那個小窩是什么?;蛟S可以叫作是夢里的家吧。”小芳看著我的眼睛,卻又像是在自說自話。
“夢里的家……”我木木地重復著小芳的話,心卻已如巨濤翻騰。那一剎,滿腔的苦楚終變作了決堤的河。
“小芳,我有家嗎?你告訴我,我真的有家嗎……從剛能記事起,我的家就是無休無止的爭吵,從那間低矮的土房子,到后來變成一間小小的水泥瓦房,但那都不是我想要的家,我想要的是一個沒有暴吼,沒有酗酒怒罵,沒有鞭打,沒有鮮血淋漓的家啊……我想在那個家里沒有人打媽媽,沒有人打我和妹妹,沒有人逼我跪在雪地里用滲血的小手指寫著血書……記得那一年冬夜,天特別的冷,爸爸又一次喝的大醉,打完了媽媽,又把我從床上拖下,我拼命的跑出家門,拼命的跑,不知跑了多久,多遠。我鉆在一個漆黑的橋洞底下,寒風凜冽,巖石冰冷,可那一晚,我睡的特別香甜,從未有過的香甜,雖然我的眼淚打濕了整片鬢角,結(jié)成了冰,我的手腳被寒風凍的失去知覺。但那夜我真的睡得很香,因為那里離我的家很遠?!薄敖K于,在我小學三年級時,那個惡魔進了監(jiān)獄,判了四年,本以為這個家終于可以獲得安寧和解放,但幼小的我哪里知道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討生活的艱辛,只是所有生活的屈辱和苦難全是媽媽一個人在承受。因為那個時候我知道,這個家永遠沒有希望的,而我唯有讀書,唯有這一條路可以走……等到爸爸刑滿釋放,更加變本加厲,到后來常年生病臥床,直到最后去世,這個家已是支零破碎,負債累累。所以,你所說的努力,也許只是因為無助和命運逼迫。可是,從那個很小的年紀開始,直到現(xiàn)在,我都依然沒有找到我想要的那個家。我也終究對不起媽媽……小芳,你說我是不是死不足惜……我是不是……”
“你不是……不是的……”小芳將我自然的攬進懷里,親吻了一下我的頭發(fā),任由我在她懷里嚎啕痛哭,任由我的淚水在她胸口肆意漫延。
那是我第一次在小芳的面前哭,哭的像個孩子一般。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決了堤,所有曾經(jīng)的痛和苦全都像洪水一樣無法控制的涌出。那也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向別人訴說壓在心底最深處的往事,我的傷。我不明白那個人為什么會是小芳,我也更不知道除了小芳,還會是誰。
因為除了她,再沒有人有那種神奇的“忘憂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