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在神秘學方面沒有很強的悟性。更進一步說,我的腦子確實是有點笨比。
溫故而知新,我翻開莎倫給我的筆記,在知識的海洋里昏死過去。一覺睡醒,臉上粘上了一長串墨水印。莎倫的字跡很秀氣,但我很難欣賞我臉上的那些漂亮字母。
我搓,我搓,我洗,我洗,總算把字洗掉了。廉價的短租房里有一個生銹的水龍頭,一面被砸掉一個角的鏡子,能讓我簡單梳洗一下。扎緊頭發(fā),換上之前準備的衣服,缺少服裝首飾和化妝品的修飾,鏡中的女子看起來平平無奇,黯淡無光,只有臉頰上有一大塊紅印。
但為了防止意外發(fā)生,我還是翻出了那把手槍,裝上子彈,塞進襯裙的口袋里。做這些動作時,我的身體和腦袋都十分沉重,好像是被強拉著起來,被迫做出規(guī)定的動作一樣。我甚至有一種靈魂出竅的幻覺,感覺自己的關(guān)節(jié)都在咔咔作響,右手緩慢地伸向門把手,就像運作不暢的機械一樣。
上輩子經(jīng)歷這種狀態(tài)還是在上輩子。
這并不是遭遇危險的征兆,只是經(jīng)歷了某些過度的治療手段,讓我的身心都陷入了一種麻痹狀態(tài)。我全憑肌肉記憶走下樓梯,在最后三級臺階上差點摔倒,好在及時拉住了扶手,才沒有摔破腦袋。旁邊有很多臟兮兮的食品店,我花三便士買了一個夾著比餅皮還薄的肉餡的餡餅,一杯稀薄的脫脂牛奶。不僅僅是我自己,周圍的一切都在這種狀態(tài)下變得緩慢而僵硬,我一邊清楚地意識到這不是真實的情況,一邊又無法從這種狀況下脫離出來,只能遵循這種被我自己幻想出來的規(guī)則。從身到心的束縛感,這下我才算是真正體會到了。放下一筆小費,我緩緩站起身,和面前的人一起排成隊,走出了店面。
今天依然要去見莎倫。莎倫講課十分詳細盡責,但一到下課就盡顯疲態(tài),好像所有的精氣都被我這個笨學生吸干了。她今天教我符咒的制作方法,符文的代表含義,以及如何做出擁有詛咒效果的符文。我試了兩個基礎(chǔ)的符咒,如果只是簡單的失敗還好,主要是,兩個辟邪的符咒,全部被我做成了詛咒效果,會在一年之內(nèi)不斷給佩戴者帶來大大小小的厄運。
馬里奇也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凝重地看著我產(chǎn)出的實驗廢料。很顯然,這幾個東西,我們?nèi)齻€人誰都不想拿在手里。
“扔掉算了……”雖然第一個提出了建議,但我說話時底氣嚴重不足。
“反正是錫的和鉛的,留不留都沒關(guān)系吧……也不會有人撿走吧……”
“隨便?!鄙瘋惥従忛]上眼睛。馬里奇甚至翻出了一塊手帕,用兩根指頭捏著符咒丟到了外面的垃圾桶,手帕都沒留。
不是,我刻壞的符咒是臭了還是怎么的……
符咒對靈性也有一定的消耗,很快,我持刀的手就顫抖起來。看我這幅窩囊樣,今天的訓練只能暫停,馬里奇幫我買了一個巨大的火腿三明治,看著我狼吞虎咽。他們兩個都不需要經(jīng)常吃東西,此刻正用一種統(tǒng)一的姿勢,一手托腮,一手搭在膝蓋上,津津有味地看著我進食。
我有點后悔和他們成了同伴。
我本來想在下午去豐收教堂做做義工,順便安排好自己的晚飯,但馬里奇阻止了我。“最好不要一個人在我們能力范圍之外行動。”他低聲說,“敵人會陸續(xù)增多。我能感覺到。”
我不得不在公園里坐了一下午。本來我想去湖上劃船,但最后還是在長椅上坐到夕陽西下,喂了三波不同的鴿子。等到我回過神來,租船的地方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只能走著回到住處,半路買了一條黑麥面包,作為晚上和明天早上的口糧。
躺在床上的時候,困意已經(jīng)化作巨浪,浸泡過我的每一個腦細胞,我甚至連晚禱都沒做就閉上了雙眼。奇怪的是,這一晚上我睡得很安詳,可能是太累了,也有點像吃了褪黑素,或者更像是被打了一針麻醉劑,從身到心毫無波動,平靜地滑進了夢的深淵。不過,良好的睡眠并沒有給我?guī)砹己玫脑绯?,我準時醒來,依然麻木疲倦,到那家熟悉的食品店,買了一樣難吃的早餐,繼續(xù)我失敗得千姿百態(tài)的神秘學課程。
臨近中午時,我總覺得自己忘了點什么。莎倫和馬里奇結(jié)束了課程,各自生無可戀地坐在椅子上。我一樣飽受摧殘,只想吃一份醬汁濃郁香辣咸鮮的費內(nèi)波特面,于是,我離開了他們兩人所在的空房子,向人流更密集的地方走去。
經(jīng)過一條堆滿垃圾的小巷,我突然感覺到體內(nèi)有一股力量在涌動。緊接著,還沒等我屏住呼吸,深紅的光芒瞬間爆發(fā)出來,將我淹沒在其中,當光芒散去,我已經(jīng)再次來到那個包裹著灰霧的神秘空間,和奧黛麗、倒吊人,以及裝逼犯“愚者”坐在了長桌旁。
我都忘了還有這個聚會。他們第一次聚會的時候說了什么,我根本沒往心里去?,F(xiàn)在可好,我在垃圾堆里被拉到這個地方來,都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狀態(tài)了。
“愚者先生,下午好!”奧黛麗難掩內(nèi)心的激動。緊接著,她又分別跟我和倒吊人打了招呼,這讓我的社交系統(tǒng)艱難地運作起來?!跋隆挛绾?,愚者先生,倒吊人先生,正義小姐……”
希望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招呼打得很不情愿。
倒吊人也向我們打了招呼,他好像確實不太情愿。
“倒吊人先生,那盒鬼鯊的血收到了嗎?”問候完畢,奧黛麗開始關(guān)注自己和倒吊人的交易。我安靜地豎起耳朵,聽他們交流起來。但就在他們聊到“觀眾”魔藥配方時,倒吊人猶豫了一下,看向愚者。
“愚者先生,這是我與正義小姐所商定的交易,如果惡魔小姐也同時在場,可能……”
確實,我當然不可能在這里直接聽他們聊一份魔藥的配方??戳丝从拚?,又看了看倒吊人,我舉起雙手,捂住耳朵,“我明白,我不會好奇去聽的?!?p> 倒吊人和奧黛麗對視了一下。片刻沉默過后,坐在主位的愚者輕笑了一聲,說道:“我試試,也許這個辦法可以讓你們無需出聲?!?p> 緊接著,我們每個人的手邊,都憑空出現(xiàn)了鋼筆和羊皮紙。我抓起來,順手寫了一句:“即便是最清澈的水,那深潭亦可帶來滅頂之災(zāi)。*”
這句話立刻浮現(xiàn)在了紙上。我把羊皮紙?zhí)饋恚D(zhuǎn)到愚者的方向,“寫出字來了?!?p> 愚者含笑點頭?!昂芎??!?p> “等等……”奧黛麗略帶不安地開口,“您會知道我們的想法嗎……”
“不,我并不能讀心?!庇拚哂闷届o的語言安慰著我們,“我只是引導者,簡化了你將單詞寫出來的流程,將它變成了拓印。如果你們不想表達,那就不會有任何痕跡產(chǎn)生?!?p> 我用指腹按了按鋼筆的筆尖,感受到筆尖在我的皮膚上留下粗糙的劃動感,但沒有墨跡產(chǎn)生。
“原來如此……”奧黛麗松了口氣,轉(zhuǎn)向倒吊人?!澳敲?,倒吊人先生,請您將配方寫下來吧?!?p> 羊皮紙傳來傳去,奧黛麗小聲地嘟囔著上面的單詞,我偶爾能聽見一些發(fā)音,但拼湊不出完整的信息。鋼筆還放在我的手中,我百無聊賴,開始在紙上畫小人。
先畫一個雙馬尾火柴人,再畫一個小平頭。接下來畫一個三角腦袋,上面加一個眼睛。畫一只小雞,再畫一個小刺猬。
亂七八糟的圖案在桌子上接二連三地浮出來。
突然,愚者敲了敲桌子,把我嚇了一跳,趕緊丟開鋼筆。鋼筆如同它的出現(xiàn)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我以為愚者要批評我,但他只是低聲開口,平靜地說,“不是掌握,是消化;不是挖掘,是扮演?!?p> 在說什么?我心虛地擦了擦桌子上的圖案,它們立刻消失了。
倒吊人卻喃喃地重復(fù)起這句話來。半晌,他抬起頭,用畢恭畢敬地語氣說,“感謝您,愚者先生。您的提示和我的生命一樣珍貴?!?p> 什么?。课蚁褚粋€沒認真聽講的學生,明明一塌糊涂,卻又不好意思開口。
“魔藥的力量?!庇拚咚坪醪煊X到了我的窘迫,重復(fù)了一遍?!鞍缪?,借助魔藥的名稱,理解它代表的意象,扮演,消化力量。”
這算什么!莎倫都跟我說過了!
但愚者如此慷慨地分享了這個知識,我不能不領(lǐng)情。我對他低下頭,行了一個不規(guī)范的屈膝禮,“謝謝您,愚者先生,我了解到了從未接觸過的知識?!?p> 愚者先生微笑,“這是預(yù)付的報酬。”
嗯?等下,我怎么突然負債了?
“您想讓我們幫您做些什么呢?”奧黛麗很上道。
倒吊人跟著點頭,“您有什么事情委托?”
我看看倒吊人,再看看奧黛麗,就在愚者想要開口的時候,趕緊表了態(tài),“我有什么能幫您的嗎?”
只有我聽起來像個服務(wù)員。
好在,愚者似乎沒有什么不滿。他輕松地說,“幫我搜集羅塞爾·古斯塔夫的秘密日記,哪怕只有一頁?!?p> 我對羅塞爾大帝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像一個穿越者一樣發(fā)明了很多現(xiàn)代工藝,寫了很多詩和小說,在政治、軍事領(lǐng)域也頗有成就,神秘學上同樣造詣斐然。甚至有傳言道,他曾看到過記錄著二十二條神之途徑的“褻瀆石板”,還將這些信息做成了秘密紙牌,獲得的人就相當于有了成神的機會。但在修道院,我們只能在私下討論這樣的事情,也從未看過他所著作的通俗文學作品。
規(guī)則比我轉(zhuǎn)述的更難聽一些——羅塞爾的作品在修道院是禁書。
不過,只聽說過羅塞爾的秘密筆記,從來沒聽過日記???
奧黛麗和倒吊人卻突然表現(xiàn)出一種敬畏。我依然努力思索,直到愚者解釋說:“我們暫且將它視為日記?!?p> 他會解讀羅塞爾的秘密文字!
好的,我也敬畏了。
而且,愚者再次強調(diào)了他的“等價交換”原則,剛剛的情報價值兩頁日記,如果出現(xiàn)多余的日記,可以額外向他換取報酬。我對裝逼犯的偏見消失了一點點,感覺他好像真的是很強大的存在呢。
然后,我們開始隨意交談起來。我試著盡量遠離他們的對話,多聽少說。什么什么上將開始探索蘇尼亞海東部,密修會丟了什么什么筆記,東拜朗戰(zhàn)爭失利,政府迫切需要改革……
針對最后一個問題,愚者給出的建議讓人有些驚訝。
它聽起來有點像公務(wù)員考試。
我想插句嘴,但是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奧黛麗和倒吊人對這個制度并不了解,我大叫一聲“鐵飯碗吃官糧”也毫無搞笑效果。于是,我一直選擇了沉默,直到愚者結(jié)束了這次聚會,讓我們返回到現(xiàn)實世界。
一條臟兮兮的流浪狗蹭過我的腿邊。我站在原地,剛好躲在了一個無人理會的角落。再說,這條小巷本來也沒多少人來往。
我舒了口氣,趕緊奔向之前還有些印象的費內(nèi)波特餐廳。
黃金蘋果獎
*RS托馬斯的著名詩句,曾被《極樂迪斯科》開場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