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府。閑鶴亭。
夜涼如水。
遠(yuǎn)遠(yuǎn)見小廝出來,鄭和宜迎了上去?!昂顮斂蛇€醒著?”
對方點頭引他入內(nèi)。
興水閣內(nèi)燈燭暗淡,想到擾了長輩休息,鄭和宜心生慚愧,不料繞過屏風(fēng),竟看見謝元風(fēng)與謝以山兩人在侯爺?shù)纳韨?cè)立著。
老人的面上仍有疲態(tài),見他進(jìn)來,放下了茶清了清嗓,“已經(jīng)累足了一日,怎么還不去歇著?”
掌心殘存的余溫幾乎散盡,鄭和宜捉緊了披風(fēng)上前行禮?!皬陌脖恍滩繋ё吡?。如之有愧,未能將人攔下?!?p> 在場三人聞言色變。
謝侯握著茶盞,沉吟道:“康崢榮什么時候有了這等膽魄?”
“今夜在場的那位大人似是姓傅,是與禮部的夏大人一道來的。”
鄭和宜將蘇亦巧反口污陷之事訴說一回,謝元風(fēng)瞬時怕的站立不住,心里慌的盤算起來。
謝侯聽罷不語,倒是謝以山將話接過了去:“妹妹性子急,她在那般處境里難免遭罪。不如我們連夜去將人搶回來?!闭f著去看一旁的謝元風(fēng),卻沒得到回應(yīng),只得作罷。
謝侯沉思后安慰鄭和宜道:“今日事發(fā)突然,卻在意料之中。你這里無需過慮了。我謝毅的孫女怎會連些小事都應(yīng)付不了?!鳖D了頓又道:“她最擔(dān)心的就是你。不如早些回去休息。若她回來見你病倒,只怕又要多少人跟著受氣。”
想是有不便言明的牽扯在內(nèi),鄭和宜便順勢應(yīng)了下來,臨出門時仍不忘對兩兄弟叮囑:“今日府內(nèi)進(jìn)出之人極多。既然有了蘇姑娘之事在前,恐怕仍會有其他疏漏,還要兩位兄長在各處多仔細(xì)些?!?p> 謝元風(fēng)若有所思,謝以山卻置若罔聞。只有謝侯撫著胡須點頭,催他快去。
鄭和宜微微皺了皺眉,只得退了出去。
*
西廂房內(nèi),菱格窗半開。夜色已深,清風(fēng)泠泠。
他靜靜立在窗前,手中摩挲著那枚見不得光的玉玨。彎彎一闕,正與夜空中的明月遙遙相映。
方才謝從安借著披風(fēng)將這東西塞給了他。
他不知這東西是誰的,又是從何處而來,只猜到她是擔(dān)心此番入獄對其會有牽扯,才會交與他來保管。
刑獄之地,他已經(jīng)體會過了,如今她進(jìn)去了,又會如何?
怎奈心中焦灼如火,卻又無權(quán)無勢不能擅動。
一旁的茗煙毫無意識,晃來幾次催促他早點歇息。
鄭和宜握著那玉玦,在床榻輾轉(zhuǎn)反側(cè)。
此時想來,今夜的看臺上,三位殿下的反應(yīng)著實的耐人琢磨。
蘇亦巧怎會被人帶了出來,又怎么敢出口誣陷。她一個尋常百姓家的女兒,是如何能在謝侯府中造出這等動靜的。
背后之人究竟是誰?
他忽的坐起身,將蜷縮在腳踏上的茗煙嚇了一跳。
“馬上備車,我要出府。
*
金鑾殿外。
鳳清老神在在的倚靠在朱漆描金的廊柱上,瞧著是閉目養(yǎng)神的模樣,殿內(nèi)的動靜卻全然在耳。
里頭反復(fù)的哭訴聲夾雜著細(xì)碎的啜泣,聽得人心里直發(fā)堵。瞄去一眼,里頭的三位還是老樣子跪著,為首兩個還在抹淚,后頭那個倒是跪的筆直。
何時才鬧夠呢。
他有些無奈,又覺得無聊,回頭望了眼廊下影中藏匿的伙伴。
李璟半蹲半坐的蜷縮在闌干石臺下,同樣是在閉目養(yǎng)神,臉上全是冷漠,覺察到目光便掃來一眼,隨即又閉上,唯恐浪費了哪怕丁點兒精神的模樣。
鳳清自嘲的笑了笑,又側(cè)身看向殿內(nèi)那個跪的筆直的身影。
方才一來他便認(rèn)出了那人身份,只能請謝妹妹自求多福。
這幾位看樣子是都不打算讓謝侯府的日子好過了。
他無聲嘆了口氣,換了個肩膀倚上廊柱,抱臂合眼,繼續(xù)等著殿內(nèi)召喚。
*
女牢內(nèi),謝從安盤腿在簡陋的稻草鋪上坐著,正捧著下巴苦思冥想方才王曦說的那些話。
在長秋殿作假證逼死秋貴妃和韓子束的正是良王,而他也因此招了皇帝的討厭,封王之后即刻被趕出了長安。
因此事的直接受益人就是菁妃,一石二鳥的太過明顯,她無法不信三四兩兄弟是狼狽為奸??墒欠讲磐蹶靥岬剑@位三殿下一直在二哥太子和四弟之間左右逢源。
如此說來,這位竟然是太子派去晉王那里的臥底嗎?可是他與太子親近從不避人,為何晉王和菁妃還會相信呢?
再想一想,堂堂的三皇子,大乾朝的王爺,怎么會連他爹的一個妾室都搞不定,還反被牽制的死死的,要幫忙做假證逼死另一個小妾。
萬般糾結(jié)之中,謝從安心里那些原本的篤定現(xiàn)下全亂了。
當(dāng)年事發(fā),良王的確在場,這是已知事實。長露已經(jīng)與她交代過來龍去脈,但這人究竟是巧合出現(xiàn)還是預(yù)謀陷害都實在難說。
這個舊案目前沒有找到其他證據(jù),長露韓玉各執(zhí)一辭,但能感覺到秋貴妃的確是無辜的。
她到底該如何。
一想到良王那副皮囊,心里瞬間軟做棉花糖,謝從安捂臉哀嘆道:“外貌協(xié)會害死人啊。”
再等一陣,侯府當(dāng)就有人來接了。
謝從安思考者明日該如何與刑部刁難。有了今遭之事,她必得讓這些人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道理,以后有事沒事都要對她謝氏的人繞著走才行。
胡思亂想中莫名睡了過去,夢中忽覺通身發(fā)冷,稀里糊涂記起還給鄭和宜的披風(fēng),她便一邊去拉一邊嘟囔著:“好冷。宜哥哥還我?!?p> 手上落空,瞬間驚醒過來。
冷月從高處窄小的窗口透入,慘淡的瘆人。
謝從安爬起扯過一旁的被褥,結(jié)果被嗆的差點撅過去,想了幾想也未能披上,只好扯著嗓子喚人。
外頭很快有女子應(yīng)聲。
耐心等了一陣,卻忽然來了幾個模樣不善的獄卒。
前頭帶路的牢頭大姐罵罵咧咧的,行動間卻有著幾分拘謹(jǐn)遲疑,目光閃爍,似有愁緒。
疑云才起,忽然感覺到一股麻意從頭頂直抵腳心。方才還只是覺得冷,這會兒連額角都跳著痛起來。
謝從安兩指戳著額角,瞇著眼假裝鎮(zhèn)定,靠在墻上只等對方開口。
“謝小姐。咱們大人要提審過堂了。起來走吧?!币粋€面容猥瑣的獄卒鉆過牢門上前來拉她。
謝從安剛想躲開,卻一個踉蹌跌在了地上,疼痛襲來,膝蓋手腳都鉆心挖骨一樣,下意識去摸,驚覺手腳已不聽使喚,慌張中眼淚又涌了出來。
此情此景豈能露怯,可奈何好像整個身體都不管用了,只剩下腦子還算清醒正常。
她眨去淚水,強裝無事道:“哪里的規(guī)矩是半夜提審?我才不去!這里是女監(jiān),你們一群男子進(jìn)來作甚。若是揣了什么私心尋釁,可要小心思慮惹不惹得?!?p> 謝跋扈自來都有諢名在外,這獄卒也聽過幾分的,如今見了她這嬌弱的模樣,一時竟真的拿不準(zhǔn)是正主還是替身的缺,猶疑不定間,便回身看另一人臉色。
獄卒身后那人正立于牢門外,方長的臉,面色青白,塌鼻梁上摳進(jìn)去的兩顆烏黑的眼珠在狹窄的眼縫中動也不動,仿佛假的一般。整個人莫名陰險,又透著狠辣。
謝從安心慌如鼓,知道這人才是重點,便開口警告:“傅大人走時吩咐的明日再審。這四字我聽得清楚明白。如今他前腳才走,你們就連夜提人,敢問,這又是哪個不要命的造次,當(dāng)真不怕被論罪嗎?”
說著話發(fā)覺嗓音漸漸嘶啞,瀕臨失聲,越來越重的疲乏似要將她拖墜在地。謝從安連慌張的力氣都沒了,只能強撐著把話說完,“小姐我愿意到這里來,只因信念今上仁慈,謝氏必能昭雪。若是誰不開眼,讓我受了委屈,將來便是康大人親自登門謝罪,也救不得,更不要累及家人了!”
這話還是有些震懾作用,那名獄卒站在身前不再動換。
這獄卒諢名老鼠,已在刑部大牢任職多年,見過入獄的官員也不在少數(shù)。到了這等地方,大小官員不論品級,全都是聽天由命。入獄便被砍頭的也有,反身轉(zhuǎn)去流放的也有,結(jié)果如何是說不準(zhǔn)的。
可這位是御前都要給面子的謝氏,他們家的小姐,究竟惹不惹得?
糾結(jié)之中忽被踢了一腳?!般妒裁?。要是連提人都不會,就趁早回家去?!?p> 老鼠被這話點醒,心里一橫,上前將謝從安一把拽了起來,拖著便往外走。
謝從安被晃的頭暈?zāi)垦?,明知自己是遭了暗算,也只能被迫接受?p> 身上沒有力氣,腿腳被拖的火辣辣的疼。四周圍莫名的安靜,耳旁只有枷鎖相互摩擦碰撞的聲響。
混沌之中,她神思飄渺,竟然想不起那些腳鐐手銬是何時套在自己身上的,片刻之后忽覺得眼前光明耀眼,還未緩過神已被一把搡在了地上。
待慢慢拾回些力氣,看清堂中的桌案后坐著個八字胡的官員,她強撐著問了句:“你是哪個?”
陳吉峰只是刑部一個小小的六品主事,此番被推出來,心內(nèi)對于謝氏也是又怕又恨。
一番盤算之下,只想著謝跋扈脾氣不好,命人將她嚇唬一番,去去銳氣,也好跟上頭交差。此時見她說話有氣無力,只怕還沒動手人命就去了一半,反倒落了遲疑。
謝氏家主若在今夜折在他手中,只怕是全家的人頭都不夠賠的,還不如找個法子敷衍算了。
又一番翻腸剮肚便是許久,身旁有人焦急起來,冷呵一聲道:“上刑!”
謝從安在堂下被嚇的一個激靈,強努著橫眉立目,嗆了句“你敢!”說罷努力一瞪,見上頭那人反有些坐立難安的意思,倒是旁邊站著的那位,淡定陰狠,正是方才獄中跟去提審的王八蛋。
陳吉峰心里還只顧計較著方才探回的消息。
寧王世子傍晚出城就沒再回來。荷風(fēng)小筑那處早已散了,鄭公子回了謝侯府,里頭也沒有任何動靜。謝氏雖不可小覷,但畢竟避世多年,民間聲望亦不如從前,或許……此次當(dāng)真毋需計較太多……
身畔那陰惻惻的聲音又在催促:“大人,此案頗重,您須得早些審問明白,傅大人明日才好做定奪。”
謝從安記住了這王八蛋的聲音,朝他那邊狠狠瞪去,“今日得罪了姑奶奶,你可想清楚了下輩子要投哪里的胎!”
那人目光陰冷,絲毫不為她的言辭所動,只是催促獄卒快些動手。
電光火石間,謝從安想起了自己的倚仗,試圖去摸那枚救過鄭和宜的玉牌,奈何手腳絲毫不聽使喚,只好道:“我有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