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飾品？”易競轍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意識到白霧問這個問題的潛在含義，便道：“科技產品不是奢飾品，這兩者的做法根本不在同一條軌道上。”
“抱歉，我不贊同易總您的觀點?！卑嘴F直言不諱。
史萬鈞急忙朝她打手勢，示意她注意分寸。
白霧便克制道：“我個人認為，中國沒有奢飾品，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太花時間，二是太花錢。現(xiàn)在全世界的奢侈品沒有哪一個不是上個世紀創(chuàng)辦的，也沒有哪個品牌不是從小作坊做起，幾十年如一日堅守高品質做起來的。中國以前沒有人愿意這樣做，現(xiàn)在的中國人比以前更精明，更不會有人愿意去做。花五六十年，兩三代人的時間堅持做一件事，中國沒有這樣'傻'的人?！?p> 易競轍聽了這番話，雖然心中不喜，卻很有修養(yǎng)地沒有打斷白霧的話。
白霧繼續(xù)說：“就像您說的，初創(chuàng)的企業(yè)要生存，一家企業(yè)別說連續(xù)五六十年不盈利，就是五六年都不太可能。現(xiàn)代人如果立志做奢侈品，他就要做好五六十年只出不進，幾代人的積蓄投進去砸不起一絲水花的準備，更別提他還要花大筆的資金去營銷，去跟老牌的奢侈品競爭。這樣的生意壓根就是無底洞，精明的中國人，誰會去做呢？”
“……”
沒有人答話。
白霧感嘆道：“中國很多科技產品也跟奢侈品一樣，所以我有時候想，密西西比產品經理說的那句話，聽著雖然刺耳，但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說我們國家的企業(yè)家，大多目光短淺，見利忘義。請恕我直言，易總您就是其中的一位！”
此言一出，所有人又是目瞪口呆。
恰在這時，男助理帶著周達盛走進了辦公室。
助理聽到白霧最后一句話，馬上喝道：“這位女士，請你想好了再說話，否則請馬上離開！”
易競轍實在沒想到白霧會這么跟他說話，愣了一下，還是制止助理，對白霧道：“目光短淺，見利忘義，這是你給我的評價，很好！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為什么我留學回來一腔熱血，今天卻變成了你口中目光短淺，見利忘義的人？是環(huán)境??！小姑娘！”
“是，我相信環(huán)境可以改變一個人?！卑嘴F道：“但我不相信環(huán)境能改變一個人的本質！如果您真有做光學行業(yè)的'奢侈品'的決心，您就不會為了生存去降低產品的品質，更不會在公司上市以后，仍然吃中端產品的紅利，把高端市場拱手讓給外國人！”
白霧的潛臺詞，是易競轍本質上是個目光短淺，見利忘義的人。
易競轍手下兩萬八千員工，領導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這么多年何嘗有一個人敢這樣頂撞他，當下氣得在沙發(fā)上猛地一拍，“嚯”的一聲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沒再出聲。
助理也站起來，朝白霧和高邱道：“對不起兩位，今天的會到此為止，請馬上離開！”
白霧卻坐著不動。
她預感易競轍不是這么容易被打倒的人，而且這是她最后的機會，她不能離開。
辦公室里只剩四個人局促的呼吸聲。
“我不想放棄高端市場，但是產品一到高價區(qū)，就沒人認我們?！币赘傓H透過玻璃窗看著遠處光禿禿的土山，忽然說：“你看起來是個很有辦法的人，你告訴我，這種情況應該怎么辦？”
白霧雖然豁出去了，但跟身價幾百億，年齡五六十的長輩硬鋼，她還是有些緊張。
“易總您比我懂，但既然您問起，我就說說我的個人看法?！卑嘴F想了想，道：“首先我認為高端產品用戶不認我們是正常現(xiàn)象。差不多的預算，他們買國外品牌，是因為他們信任國外品牌，而他們信任國外品牌，是因為國外品牌經過幾年幾十年的時間，證明了他們的性能、品質、服務值得信任，而您的產品剛剛面世，就想從用戶口袋里掏出真金白銀，我認為不太可能。”
白霧說話時，辦公室里鴉雀無聲，只有她的聲音在墻壁間回蕩。
她望向易競轍的背影，又道：“買高端產品的用戶一般都比較專業(yè)，而且高端產品一般比較貴，他們謹慎是應該的，在信任感建立之前，他們不太可能拿最高的預算購買一個未經證明的產品?！?p> 當她說完，仍沒有人接話。
似乎是為了打破寂靜，抑或是為了逼其他人說話，白霧總結道：“簡單來說，就是用做奢侈品的方法做科技產品，或者可以用八個字概括：'持續(xù)投入，打持久戰(zhàn)'，獲取用戶的信任。”
依然沒有任何人搭話。
白霧只好把嘴巴閉上，等待易競轍的判決。
易競轍走到茶幾前，反身靠坐在他自己的辦公桌上，居高臨下看著白霧，問道：“那么如果是你，你會做奢侈品嗎？”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白霧一個小小女子，當然沒有那么偉大的理想，而且她也沒有條件去開創(chuàng)那么偉大的事業(yè)，就算有條件，她也沒膽量讓家人陪她安守五十年清貧，所以她不能回答“會”；如果她回答“不會”，就等于承認自己向別人實施道德綁架，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憑什么唆使別人去做呢？
她只好保持沉默。
易競轍回到茶幾邊，端起茶杯，站著喝了一口，仍舊居高臨下地看著白霧。
“白經理，我還需要提醒你一點，奢侈品和科技產品有一點非常不同?！币赘傓H道：“珠寶鉆石，提包手表是消費品，他們的產品形態(tài)和市場規(guī)?？梢哉f無邊無界，容得下多個品牌，而科技產品越往上走，產品形態(tài)和市場規(guī)模就越趨同，最尖端的品牌，全世界一個就夠了。密西西比是儀器儀表行業(yè)珠峰上的明珠，全球那么多儀器儀表品牌，為什么沒有人取而代之，你想過嗎？”
白霧道：“這個我倒沒想過，請您指教?！?p> 這是她的真心話。
易競轍道：“因為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最尖端的產品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它們的技術和性能是超前的，它們或許五年十年才能變現(xiàn)。一家新公司跟一家成熟的尖端技術公司競爭，哪怕你的技術與對手持平，你的資金鏈能跟他們比拼嗎？就以密西西比為例，密西西比經過幾十年的堅持，他們的資金鏈已經可以滾動起來，十年前的產品盈的利，可以給現(xiàn)在的技術研發(fā)輸血，他們的現(xiàn)金流成了他們的競爭壁壘。”
白霧不得不承認，易競轍說的是對的。
Eric說過，密西西比很多產品的定價是普通產品的幾十倍，盈利需要十來年。
“所以你想想，你花一億研發(fā)出一個產品，性能和密西西比一樣，定價也和密西西比一樣，但你是個新品牌，客戶不買你的賬，你再花十年時間去證明你的品質，這十年你賣不出產品，你的資金從哪來？就算你融資，你證明了你自己，然后呢？這時候密西西比下一代產品已經發(fā)布，你不過白忙一場?！币赘傓H斜視白霧道。
白霧經不住易競轍威嚴的眼神，默默地低下了頭。
易競轍看向窗外的浮云，道：“你打敗密西西比的方法只有一種，就是你的技術比它先進十年。但你覺得可能嗎？”
這句話又刺激了白霧的神經。
“我對其他企業(yè)的了解不多，但是華為、大疆，福耀玻璃、國家電網(wǎng)這些知名企業(yè)的故事還是知道一些的?！卑嘴F的語氣情不自禁急促起來，道：“我想問一下易總，這些企業(yè)是不是從落后于西方企業(yè)發(fā)展成稱霸全球的企業(yè)的？他們是不是可以證明，國外的企業(yè)再厲害，壁壘再高，只要有心，就一定能打敗？”
易競轍又轉過身走到了玻璃窗前。
高邱拍了拍白霧的手臂，示意她別再說了。
白霧卻繼續(xù)說：“我承認跟國外頂尖的企業(yè)競爭很難，華為打敗思科花了二十多年，國家電網(wǎng)打敗歐美壟斷花了五十多年，他們付出的代價也不是我能想象的，但是我能想象，他們在決定向國外巨無霸發(fā)起進攻的時候，他們鼓起了多大的勇氣。那時候，他們一定不是把盈利放在第一位，而是把國家安全和國家榮譽放在第一位。
“中國一億多家企業(yè)，上市的有幾家？
“光學企業(yè)有幾家，上市的又有幾家？
“說大舜是中國光學的未來不為過吧？如果大舜只想著盈利，不承擔為國爭光的職責，中國光學未來還有什么希望？
“您剛才問我，我愿不愿意做奢侈品，我的答案是不愿意。
“但你要是問我愿不愿意為國雪恥，為國爭光，我的答案是理所當然。
助理聽到這，見易競轍還是不置可否，便又起身打斷白霧，道：“白小姐，你怎么想那是你個人的事，大舜的發(fā)展規(guī)劃自有規(guī)劃部和易總討論決定，我們公司內部事務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指手畫腳，請你馬上離開，否則不要怪我動粗！”
高邱也急了，道：“白霧，你好好說話！”
易競轍卻突然又說：“別管她，讓她說！”
白霧便把她開發(fā)密西西比的過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從Simon到Sabrina，從Josef到Eric，他們說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一股腦傾瀉了個痛快，說到在Eric那里受的委屈，她甚至哽咽起來。
白霧說完后，辦公室里又靜謐了下來。
史萬鈞給白霧遞來一張紙巾，辦公室里便只剩下白霧擦眼淚和吸鼻子的聲音。
易競轍雖然仍沒有回頭，卻舉起手不停地抹著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像在慎重地思考著什么。
“我知道，”白霧擦干眼淚，又道：“易總您心里那腔熱血還沒有涼，您只是受到您的團隊、同行和客戶的傷害，他們的背叛，給您留下了痛苦的陰影。但那些都過去了，那些坎坷沒有絆倒您，反而使您更強大，您之所以害怕再堅持理想，是因為您掉進了自己的認知陷阱里，您只是暫時忘了，現(xiàn)在的大舜已經是行業(yè)的龍頭老大，現(xiàn)在的您，已經是行業(yè)的話事人，您已經有條件重新制定行業(yè)和市場規(guī)則了?！?p> “呼——”易競轍忽然長嘆一口氣。
他走到班臺后面，把擺在桌上的一摞文件端起來扔到一邊，緩緩坐進了老板椅里。
他靠在椅子上，用一只手蓋住額頭揉按著太陽穴，按了一會，他忽然坐直身子，說道：“周總，客人具體提出了什么要求？”
白霧和高邱敏銳地認識到，這是易競轍準備幫他們的征兆。
周達盛把高邱的需求用技術語言描述了一遍，易競轍是技術大拿，很快就聽明白了，他又問史萬鈞報的價格是多少，史萬鈞也詳細說了價格，易競轍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高總，白經理，關于報價，你們的意見是什么？”易競轍端坐在臺后，十指交叉握著，語氣頗為平靜。
白霧請高邱回答。
高邱請白霧作答，他見白霧用她特有的方法打動了易競轍，對白霧又是感激又是佩服，便放手讓她繼續(xù)。
白霧合掌舉到鼻子前，遮住了半邊臉，笑道：“易總，在談價格之前，您先讓我向您道個歉。我剛才不知天高地厚，沖撞了您，實在是因為我太著急了。我知道您人好，胸懷寬廣，才敢這么放肆，您千萬不要往心里去。您要是有氣，您盡管朝我發(fā)脾氣，可千萬別在價格上為難我們?！?p> 易競轍難得地一笑，道：“白經理，你這張嘴真是厲害，壞話被你說盡了，還想把便宜占盡?！?p> 白霧格格嬌笑。
易競轍道：“說吧！”
白霧正色道：“其實我們除了一顆愛國的心，沒有什么值錢的籌碼跟您談價格。在見到您之前，我已經和高總商量過了，他說開發(fā)費他愿意承擔200萬，至于單價，他希望不高于300塊?！?p> “唔……”易競轍沉思。
白霧搶著又說：“依我看，這個價格還是太高了，高總一年的分紅才300多萬，他還有七八家供應商要談，要是每個供應商付200萬，那就是把自己賣了也付不起。單價也高，一塊鏡片300，七八家供應商的物料加起來就得兩三千塊，加上常規(guī)物料，一個測距儀的成本高達4000塊，那我們這個項目也就可以直接判死刑了。所以易總，求求您高抬貴手，給我們一個同胞價，可以嗎？”
史萬鈞早看出來白霧是在用談客戶的方法談供應商，他從來沒想過談客戶可以這樣談，聽到白霧說出“同胞價”三個字，忍不住笑了出來。
易競轍也笑了，道：“同胞價當然可以給，你說個數(shù)！”
白霧站起來，走到老板桌前，笑瞇瞇地捏起大拇指和食指，比個“一丁點”的手勢，道：“我們要的折扣聽起來大，但是對您來說，其實只是一丟丟。我們想的是開發(fā)費100萬，鏡片單價您用成本價賣給我們，可以嗎？”
易競轍聽了，仰起頭，哈哈大笑。
白霧忙道：“我聽史總說了很多，關于開發(fā)費為什么那么高的原因，主要意思是費用都花在機器設備和人工費上了，但是如果大舜以后轉型做高端產品，這些設備和研發(fā)成果都是可以二次使用的，按這個說法，我們的100萬研發(fā)費都給多了呢！”
易競轍笑道：“還有什么歪理，一口氣說完?！?p> 白霧道：“剛才我們還說過，一個新成立的高端品牌最難的是向客戶證明自己的性能和品質，正好我們有個辦法幫您做證明。我們可以簽合約，規(guī)定我們的新測距儀一旦研發(fā)出來，必須在所有宣傳資料上注明，鏡片是由大舜提供。這樣大舜的鏡片就跟密西西比聯(lián)系了起來，這個背書，至少也值一千萬吧！”
“有意思?！币赘傓H想了想，道：“還有呢？”
“如果我們跟密西西比簽約，我們可以把動靜鬧大一點。”白霧道：“中國第一家跟密西西比合作的企業(yè)，這個名頭吸引力肯定不小，大舜甚至可以跟準針一起開發(fā)布會，向全世界宣布大舜的品質滿足密西西比的需求，這又值一千萬，對吧？”
易競轍饒有興趣地點了點頭，道：“嗯哼，還有呢？”
“最后，”白霧指一下史萬鈞道：“大舜的鏡片符合密西西比的標準，是不是可以幫史總吸引一大批高端客戶呢？甚至，大舜是不是可以直接供貨給密西西比，成為密西西比的第二家中國供應商呢？這兩項好處可不是一千萬能打發(fā)的哦！”
易競轍與史萬鈞相視一笑。
“嗯……”易競轍沉思片刻，道：“我倒有個更好的辦法，可以讓你們不花一分錢，拿到你們想要的鏡片?！?p> 白霧和高邱一聽，馬上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tài)，等易競轍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