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大槐樹下安安靜靜,有老頭低頭喝茶,有老頭閉眼享受,還有一些神情專注,盯著康元石看,聽他詠讀杜甫新作《麗人行》: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翠微盍葉垂鬢唇。
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
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
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luò)繹送八珍。
蕭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
后來鞍馬何逡巡,當(dāng)軒下馬入錦茵。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斤。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讀了幾遍之后,老頭子們將話題轉(zhuǎn)到“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杜甫寫長安三月三日上巳節(jié),楊氏五家踏春游曲江;然而,大槐樹下對長安無感,那是權(quán)貴的地盤,不是商賈、販夫走卒可以放肆的地方。老頭子們更喜歡談?chuàng)P州,喜歡揚州的繁華,與洛陽不盡相同的情調(diào)。年紀大了,嘴里說說可以,真要像李白那樣買舟南下幾無可能。
老頭子們對楊家的奢靡沒有太多感覺,除了衣服顏色不同,還有什么新鮮東西?又不是沒見過。有老頭子肅穆,提醒墻上的《兵車行》。老頭子們將兩首詩作擺在一起讀,覺得味道太不和諧。杜甫日漸老辣,罵人的話一句沒有,仿佛盛世本應(yīng)如此。
大槐樹下遽然寂靜無聲,老頭子們不再嬉笑怒罵,臉色變得陰沉,不知道想些什么。突然有牢騷聲傳出,眾人看過去,一位綠色衣裳老糊涂,一邊唉聲嘆氣,一邊發(fā)牢騷:
“日子越來越難過,收入浸低,物價踴貴;再過幾天,怕是沒錢喝茶,沒錢穿綠衣裳了!”
大槐樹下聞香知雅意,老頭子們紛紛跟進,訴說自家的艱辛。茶舍伙計走到屋外看天,風(fēng)和日麗一如往年的洛陽春天,老頭子們?yōu)槭裁春f八道?
大槐樹下很認真,說不賺錢就是不賺錢。所有人都知道,錢賺錢的生意沒法繼續(xù),店鋪收益回歸正常,這不就是真實的收入大跌?
老頭子各回各家,再次整頓家族內(nèi)務(wù),借口沒錢賺,收入低,要求子孫后代勤儉節(jié)約。直系家眷的花銷直接減半,旁系暫時維持,放出風(fēng)聲,看情況隨時準備降。零花錢減少后,老頭子們才發(fā)現(xiàn),家族出現(xiàn)不少紈绔,為了聲色犬馬,竟然欠下不少外債,這還得了?這是為家族招災(zāi)惹禍的人,絕不能容忍;為了家族的安危與延續(xù),必須送走。北市出現(xiàn)新風(fēng)潮,眾多商賈將風(fēng)流子弟強行送離,不敢留在洛陽。
南市沒什么反應(yīng),本身做的是富貴生意,怎么敢宣揚虧錢倡導(dǎo)節(jié)儉?北市不同,自《麗人行》傳入之后,一股賠錢的聲音彌漫各家店鋪?;镉媯儾幌嘈?,以為掌柜騙人;每家掌柜都不厭其煩,每天吆喝數(shù)遍“賠錢”,威脅欲降工錢。聽得多了,人人都信以為真。
世事奇妙,眾人齊喊生意好、錢好賺,銅錢會自己跑過來;如今齊喊生意差,錢,真真切切地跑了?;镉媯兏杏X到,交易額逐月下降,行商的購貨量逐日萎縮?;镉媯儞?dān)心什么?擔(dān)心減工錢,然而,掌柜一直掛在嘴邊,象征性辭退數(shù)個家里錢多的伙計。
大槐樹下巨變,老頭子們不再穿那些帶顏色的錦繡,換回原來的舊布衣,還打上幾塊不知真假的補丁,像老仙的百衲道袍靠近。老頭子們改寫杜甫詩自勉,讓贗品高手寫成對聯(lián),掛在茶舍門口:茶舍漂裋褐,樹蔭滿霜雪。
豪奢的茶舍改回原來的破屋,大山面、大海里運來的好木頭均被換掉,連茶具都換成粗陶。老板告訴伙計:
“沒錢賺,所以將房子連同餐具、茶具賣給長安豪客。”
伙計覺得奇怪,問道:
“他們怎么會要那些用了多年的茶具?不嫌臟嗎?”
掌柜笑呵呵地回答道:
“看來,你在茶舍白呆了,竟然不知道舊茶具的好,那里面有股老茶香,用得越久越香!”
伙計懵懵懂懂,似乎聽到了不得的門道,陷入沉思:可不可以販賣陳年老茶具?掌柜見狀,拍了拍伙計的肩膀,笑著離開茶舍。
掛滿茶舍的贗品字畫沒舍得賣掉,留下來欣賞。讀詩成為大槐樹下愛好之一,僅次于抬杠論道。前些年,老頭子們關(guān)心錢賺錢,不怎么談?wù)撨厬?zhàn)。老頭子們知道,仗永遠打不完,無關(guān)將士強弱,無關(guān)國力強弱。君不見,有詩為證: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到了盛唐人未還。
北市繁華,南來北往的行商數(shù)不勝數(shù),帶來的消息似是而非;有人說邊軍富足,有人說窮苦,究竟整體水平如何,誰都說不清楚。而邊地將士的心態(tài)與想法,更是無法說清楚。老頭子們使用新方法來判斷,讀詩。名氣大的邊塞詩人有王翰、王之渙、王昌齡、李欣、高適、岑參等,三王沒有從軍征戰(zhàn),以自己的想象,將邊地戰(zhàn)事看成悲壯與風(fēng)流。想要得到真實想法,還要看高適與岑參。兩人都是世家子弟,進士及第,又從戎于西域;而岑參二十六歲得第,在世人眼里,兩人都是一等一的俊才,一定比杜甫、李白有學(xué)問。
李林甫去世前夕,杜甫、高適、岑參等人聚在一起,秋游慈恩寺浮圖,作同名詩《同諸公登慈恩寺浮圖》,而岑參將詩作命名為《與高適、薛據(jù)登慈恩寺浮圖》。老頭子們從中讀出,與進士及第者相比,杜甫在文章之士心目中,地位要低一些。這時候的杜甫,見識過太多冷眼與不屑,不會在意這些小節(jié)。
大槐樹下又收到杜甫新作,《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老頭子們肯定,杜甫終于開竅,求到能辦事的人,入仕指日可待。鮮于仲通進士及第,不知道什么原因,早年一直沒有入朝為官,居于劍南新政,被稱為新政富民。
市井傳言,楊國忠年輕時入蜀從軍,得新都尉;期滿后,沒錢回家,困頓蜀地,鮮于仲通經(jīng)常出錢助其度艱難。這種消息不會有假,楊國忠從軍都一無所獲,那些低級戍卒又能怎么樣?老頭子們對邊地將士的境遇,有了相對可靠的認識。
章仇兼瓊?cè)蝿δ瞎?jié)度使以后,政績斐然,得到皇帝認可。然而,邊將是高危職業(yè),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章仇兼瓊提鮮于仲通為采訪支使,使其打通朝堂關(guān)節(jié),在皇帝身邊找到內(nèi)援,用以對抗李林甫。
老頭子們嘆息,能在官場呼風(fēng)喚雨的人,每個都不簡單。恰好,楊太真新得皇帝寵,世人看不清形勢,不敢接近;鮮于仲通認為楊國忠(那時候名楊釗)前途無量,將其推薦給章仇兼瓊。章仇兼瓊比杜甫強太多,敢于燒冷灶,重用窮困潦倒的楊國忠,給官給錢,以獻春彩之名,讓其到京城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