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往事
庚辰九年,中元節(jié)那日,飛雪,罕見。
鄴城北海灘的一家風(fēng)情院,新添了一麟兒。
她的母親叫許妖,是個上不了臺面的小戲兒,據(jù)說年輕時跟了一位富戶,還日日盼望著贖身。人人都笑她癡心妄想。
是啊,一點朱唇萬人嘗,怎配得上那清白人家的好兒郎……
盼著盼著,路上行人萬萬,卻偏是副副生人面兒。
她心也就沒了企盼。繼續(xù)唱她的小曲兒,在哪兒不是個日日風(fēng)流快活?
院里打雜的下人嘴雜,常把那事兒拿來取樂。
可世事就是這么巧,不知哪日沒做好那事兒就懷上了孩子。
下人們在背后鬧她那姑娘,說是個連爹都不知道的小雜種。
許妖也不鳥他們,只是一味的疼她的姑娘到五歲。
五歲以后,自是極大方的。
姑娘認為那是她的親娘。雖只有五歲也是極伶俐的。
可是,她的母親說,
聽見灑掃的下人們議論的話了嗎?
姑娘點頭。
她的母親又說,
謝池,記住,你叫謝池,生來就是下賤妮子。
姑娘不懂。
她的母親把她扔出了門。
姑娘還記得,那夜里大雨傾盆。她拼盡了力氣拍門,奶聲奶氣喊:
娘,你開門啊。打雷,我怕。
娘,你開門啊。
娘,我冷。
娘。
許妖站在姑娘的對面,隔了一道冰冷的門。
她說,
妮兒啊,門對面有顆大槐樹,你去避避雨,娘明早就開門,好不好?
姑娘仍舊哭,大雨里確也清晰。
不,娘,開門,娘,我怕。
娘,我好冷。
許妖耐心的哄著。
妮兒,快去吧,避避雨,娘明早就來看你。
乖,去吧。
姑娘眼眶里噙著熱淚,可憐巴巴的吸了吸鼻子,搖搖晃晃著身體,往樹邊爬。
轟隆隆的雷聲愈發(fā)響亮。
許妖悄悄把門兒開了一條縫,看著姑娘。
她的臉上沒有心疼,只有莫名的暢快。
她的女兒。
真弄死了也不會有人追究。
要死不了,那就和她一樣,也成個戲子,自是也沒人管。
也是,誰會管一個小雜種啊。
正思量著始終,天雷便劈到了樹干上。
哭喊聲遠去。
許妖笑著合了門。
能不能活著,是她的造化。
姑娘啊,可別怪你娘啊。
怪就怪你投錯了胎。
生來就沒個爹疼你。
……
一個跛腳的男人將姑娘捂在懷里,抱進了路邊的小賣鋪。
“二郎,快倒寫熱水來。”
姑娘掙扎累了,大雨淋得臉紅彤彤的,發(fā)了高燒。
寧晟皺著眉頭將手搭在姑娘的額頭上,暗暗咒罵:“也不知道是誰家黑了心的老子和娘,將這么小的姑娘扔在妓院外頭。這大雨下的,要是淋出了病根兒,可如何是好……”
說著,連忙將二郎端來的熱水蘸到手巾上,敷到姑娘的額頭上。
……
五歲時的謝池,遇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帶著小姑娘,一邊跛著腳在那個小賣鋪里買畫兒打雜,數(shù)著銀錢過苦日子,一邊卻還癡心妄想給小姑娘最好的生活。
他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上面坐著小姑娘,幾近踏遍了全鄴城最好的幼學(xué)坊。
是的。
謝池記得,因為她,寧晟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她曾說過。
寧叔,前面那兒有顆大槐樹,對面有座小院兒,我娘就在那座小院兒里。
寧叔,我想我娘了。
寧叔,你送我去見我娘,好不好?
寧晟愣住了。
半晌。
眼里滾出了熱淚。
他偏過頭。
立馬抬手抹了抹。
哽咽著,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十幾歲。
那年,他剛滿二十五。
姑娘乖啊,你娘去了很遠的地方。
等姑娘長大了。
寧叔就帶你去找你娘。
姑娘乖。
不怕。
……
是啊。
沒有寧晟,謝池早就死在了北海灘最高的那顆大槐樹下。
……
后來社會大變革,當(dāng)官的封了全城的勾欄瓦舍。
許妖憑借手里的積蓄,便在一個舊巷子里租了間房。
她當(dāng)時正是盛年,和樓下一幫貴婦整日一起抽麻將。
那天晚上她喝的酩酊大醉,天亮是在一個小鋪子里醒的酒。
忽然,她聽到別人的對話。
阿也,寧叔帶你去吃糖葫蘆好不好?
那道聲音甜甜的回答。
寧叔最好了。
許妖陡然回神,眸光閃爍,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那個小姑娘,模樣真真熟悉。
……三年不見。
她的女兒竟然還在這世上?
許妖臉上添了幾分悲涼。
她連忙轉(zhuǎn)過臉,繼續(xù)喝她的酒。
果真沒了這個小雜種,她也可以擁有神仙一樣的生活。
……
小姑娘偶然聽寧晟提起,他年輕時結(jié)過婚,還有個孩子。
后來,他的妻子跟了一個海外商人。他們便離了婚。
寧晟害怕,孩子跟他一個廢人受苦,便讓孩子的母親撫養(yǎng)。
算起來,和小姑娘差不多年紀。
……
寧叔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八歲的小姑娘都看在眼里。
她日日在二郎哥的小賣鋪里幫忙收錢,起碼能兌點吃食。
到了晚上,他們租的房子周邊的餐館幾乎不營業(yè)。她就趁寧叔睡著以后偷偷跑出去替人家洗碗換些銀錢,然后再偷偷放進寧叔的布袋子里。
不苦,不累。
這三年里,小姑娘過得很開心。
……
寧叔死的那天夜里,依舊大雨傾盆。
次日早上發(fā)現(xiàn)尸體的時候,懷里死死抱著一個女孩兒。
活著,高燒。
警察署的人拖走了尸體,將女孩兒留在了醫(yī)館。
據(jù)說后來,一個穿墨綠色大衣的女人帶走了那姑娘,從此再了無音信。
……
翌日晨光刺眼,謝池驚醒于夢中。
有人敲了敲門。
謝池收束好情緒。
“進。”
寧渭風(fēng)端著碗走了進來。
謝池揉了揉眉心,頭疼。
“怎么回事?”
見她眼圈泛紅,少年斂眸,溫聲道:“小姐昨晚沒休息好,有些風(fēng)寒感冒。渭風(fēng)做了些姜湯,喝了會舒服些?!?p> 謝池眉頭緊皺,掀開被子下了床。
她接過少年手中的碗,很利落干脆便一飲而空。
低聲喃喃自語:“渭風(fēng),你……恨我么?”
少年歪頭看她,干凈的臉龐明朗如月。
“小姐,你說什么?”
謝池正色,輕笑著把手搭上他的肩膀。遮掩住眸色中夾雜的悲傷與難以忘懷。
謝三爺一派的冷言冷語:
“沒什么,你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