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微笑和信
瑞士有位寫了一輩子希臘神話詩的作家說過“微笑是具有多重意義的語言”，我當時就覺得這句話太危險。
我害怕著有一天，我會因為一個微笑心碎。果然……！
那天，我看見學長和一個風塵仆仆的男人走進了月河，男人滿臉憔悴，黝黑的臉上兩只通紅的眼睛，灰色上衣黑色褲子，身體精瘦有力，肩膀很寬，背微微有些駝。
“阿爹？”開開抬頭看見走進來的男人，驚訝地叫道，“騰”地一下從桌旁站起來，“您怎么來了？”
“姑娘，委屈你了?！彼奶鄣乜粗_開受傷的眼角。
“阿爹……”剛剛才收住眼淚的開開，聽到她爸這么一句話，頓時“哇的”又哭了起來。開開爸爸趕忙上前抱著她家姑娘安慰。
學長站在一旁，他看向我，朝我點了點頭。我連忙把座位讓給開開爸爸，坐到開開對面，學長自然坐在我旁邊，我問學長道：“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
可學長并沒回答我的問題，他對開開說道：“我給你爸在學校附近訂了家旅館，你不用再跟別人擠了?！闭f這話時，學長的眼角微彎，眼底一片溫柔。
開開這才收住眼淚，對學長說了聲“謝謝！”低頭看著面前的茶杯。桌上的燒烤明顯有點涼了，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叫服務員加餐筷。
“你是開開的朋友，燕子？”開開爸爸打破了沉默。
“是的，是我，叔叔好。”我趕忙答道：“您一路累了，先吃點東西吧?！蔽亿s緊叫來那個小女孩服務員，加了兩套餐具。小女孩深深地望了一眼開開爸爸，又疑惑地看了看學長，估計她是把學長當成了開開口中的那個哥哥。
“謝謝你一直以來照顧我們家開開，”開開爸爸說道：“我是真沒想到她阿媽會跑到學校來鬧，讓你笑話了?！彼戳艘谎蹖W長，嘆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我們家開開從小就爭氣，她在家很懂事，照顧她媽，她兩個弟，盡管她不受他們的喜歡，可是我這個姑娘人很善良，她不是她媽說的那樣?！甭牭贸鰜?，開開爸爸很擔心她女兒在學校被人看不起。
“叔叔，我們知道，開開是個好女孩，這件事，我們心里都替她打抱不平呢?！蔽亿s緊安慰著這位傷心的父親。
“燕子……”開開抬起頭，眼淚再一次涌了上來，她哽咽著，感激地看著我?！爸x……”
“我們之間說什么謝謝！”我打斷她的話，伸手握住她的手。
“我家姑娘，”開開爸爸聲音平穩(wěn)了些：“她從小成績就好，初中以全校第一名考進了縣重點，高中更是上了省市第一重點高中，我們縣里都稱贊她是“女文曲星”呢。我兩個兒子，我操碎了心，我一個人打幾份工，就是為了給他們多攢點錢，兩個孩子不爭氣，將來娶媳婦都困難，我其實偏心，我花在他們兩個身上的錢遠比花在我這姑娘身上的多。我讓姑娘讀大學，來上海，一方面，我知道我姑娘有這本事，我們小縣城不屬于她，她應該有廣闊的天地，另一方面我也有私心，我……”
“阿爹，別說了。”開開出聲制止他爸爸，并看了眼學長，她大概覺得跟學長不熟，不愿意讓他知道得太多。
“沒事?！遍_開爸爸說，“他不是外人?！?p> 學長不是外人？！我實在佩服學長的能力，這么短時間內(nèi)就讓開開爸爸把他當成了自己人，難怪韋輔導員說學長交際能力強、人脈廣。
開開爸爸繼續(xù)說道：“姑娘這次讀大學，就說學費要還我，她邊讀書邊打工一點點掙，我讓她掙了錢自己攢著自己花，可她說如果她弟要用就給他用，孩子，你的這份心我們虧欠啊。”
“阿爹，這都是我自愿的，我不想看到您這么辛苦，弟花錢越來越多，我現(xiàn)在長大了，我可以為您分擔。”開開說。
“她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在家里，她跟她阿媽話雖不多，但對她阿媽很好，她阿媽晚上回來晚了，她做好飯都不吃，一定要等著她阿媽回來才吃，她說菜拿出來再熱就不好了。”開開爸爸對我們說道：“你們說，這么懂事的孩子能不討人喜歡嗎？我寶貝她難道不應該嗎？但是她絕不是她阿媽說的那樣，她是我的親骨肉，不是別人的孩子，不是撿來的，更不是什么私生女……”
“阿爹！”開開尖聲叫道，“別再說了！”她全身顫抖著，我趕緊握緊她的手。
“姑娘，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她會這么說你?！遍_開爸爸轉(zhuǎn)身抱著她女兒，也哭了起來，他很悔恨地拍著開開的背，喃喃地說：“都是阿爹害的你?！?p> “阿爹，您別這么說，要不是有您，我活不到今天?！遍_開哽咽道。
“姑娘，你受委屈了。我跟你說過，你在上海還有一位阿姨，有困難你可以去找她?！?p> “可后來您不是又說如果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就先不要找阿姨嗎？”
……
“別說不開心的事了?！睂W長插話道，“開開，你爸爸很久沒來上海了，讓他多呆兩天，明天正好周六，我陪你和你爸逛上海?！?p> “阿爹？……”開開看了看她爸。
我心里也猛地一緊，有一種酸楚的感覺涌上來，我又想起我遞出的那封杳無音信的信，一個人望眼欲穿的日日夜夜，我縮回了原本還想安慰開開的話，我如鯁在喉，松開了握著開開的手，我聽見開開爸爸說：“行，明天你帶我們逛逛?！焙茏匀坏?，并沒有因為擔心麻煩別人而婉拒，開開爸爸答應了。
“阿爹，我開學報到那天讓您跟我來上海，我?guī)?，您還不來呢？”開開聽見她爸爸答應多呆兩天，人也高興起來。
“呵呵，那時你不也第一次到上海嗎？”看見女兒又恢復了笑容，她爸爸也跟著笑著拍拍女兒的肩膀。
我望向?qū)W長，心里暗暗有一點希望學長會提出明天也帶上我，盡管我覺得這個可能性為零。
“這幾天謝謝你?！睂W長對我微微一笑，“她有你這么一個朋友真的很幸運?！?p> 看著學長的笑容，聽到他夸贊我，我卻從來沒有覺得這般刺耳。這句“謝謝”，就像一記重拳一樣，狠狠地擊中了我的心臟，我聽見我心碎的聲音，轟隆一聲，眼前一片空白，那碎片紛紛掉落下來，撕扯著周圍的神經(jīng)，我感到自己已無法呼吸。
我低下頭，來不及阻止，眼淚就那樣從眼眶里蹦了出來，滴在了我的手背上，我趕緊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他，假裝低頭打開掛在椅子上的書包翻找東西，去掩飾我為了忍住哭泣而抖動的雙肩。
“對不起，我上個洗手間?！蔽易テ饡鹕硗词珠g跑去。一路上，我失態(tài)地撞了不知多少張桌子，顧不上周圍人的異樣眼光，奔進洗手間，一關(guān)上門就止不住地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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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下學期，學長從南京給我寫來了一封信，兩頁紙。
他在信里問我是否收到了韋輔導員帶給我的書，問我有沒有什么地方需要他幫助，他向我介紹研究生考試要準備的內(nèi)容，南大哲學系老師的情況……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深怕漏掉了什么。
翻到第二頁，他提到了開開，我突然沒有勇氣看下去，我把信疊了起來，重新又裝回了信封，我只記得開頭他是這樣說的：“開開也打算考南大……”
我想起了那個下雪天，我跟葉子在南大看到開開，她穿著白色羽絨服，圍著紅色圍巾，像只森林里的小精靈一樣出現(xiàn)，學長笑臉盈盈地向她招手。
開開，為什么總是開開？到底是因為開開是我的好朋友，還是因為我是開開的好朋友？
葉子說我摳字眼、鉆牛角尖，給自己添堵。她拿周毅打比方，說：“上次我跟周毅在小賣部買東西，我沒買你的，他還問我【不給燕子買了？】?！?p> 我說：“那不一樣！周毅是看你平常買東西都會給我?guī)б环荩隳翘鞗]給我買他以為我們倆吵架了，擔心你不高興?！?p> “那不就就對了嗎，學長知道你和開開也是好朋友，所以他會在你面前提開開很正常啊。”葉子說。
“那他為什么提開開不提你，他知道我跟你也是好朋友??？”我問葉子。
“呃……”葉子語塞。
“葉子你想想，周毅是因為你，才會關(guān)心我。而學長呢？他是因為開開關(guān)心我，還是因為我關(guān)心開開，這點很重要。”
“唔……好像說的有道理。”葉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封信之后，學長又讓韋輔導員給我?guī)Я撕眯?，韋輔導員說，書如果看完了可以給他，他會帶給學長。
我說，我看書看得慢，都沒看完呢！其實，有些書我都翻了好幾遍了，我就是單純地不想還，有一種想把他的東西占為己有的竊喜感，我也懷著報復的心對他寫給我的信置之不理，不看不回，我矯情地學著當年張愛玲拒絕看胡蘭成的信一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我亦是不看的了?！?p> 可是，我畢竟不是張愛玲，學長更不是胡蘭成。
一個學期過后，我就開始頻繁地往返于上海和南京，還書、借書……樂此不疲，我甚至開始把自己喜歡的、自認為他也喜歡的東西以“寄放”的名義搬進學長一個人的宿舍里，以至于后來阿連幫我去搬東西的時候，從手推車、換成了三輪車，到后來干脆叫了搬家公司才算搬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