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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縮小的地球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貓 痖鏞 4765 2021-07-29 09:00:00

  8

  第二十一個志愿者走進藝術現(xiàn)場。

  程真。來自中國北方。

  我是第一個報名參加這次藝術活動的志愿者。從春天啟程到了冬天才抵達現(xiàn)場,真是一場曲折的人生旅途,當我第一眼看到這座城市,走出火車站的時候,很是興奮。當我接到藝術家打來的電話,告訴我日期推遲的決定,很是失望,我開始懷疑這次活動是否在現(xiàn)實社會中能夠變成理想者的真實行為。但是,我還是在這座城市留下來,我只是在等待一個未知的結果。我相信這個社會還有夢想者存在的空間,還不是完全被金錢統(tǒng)治的世界,我們的未來還有改變這個物質時代的希望。我將這座城市看成一個旅途停靠的碼頭,我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明天又會起程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與藝術偶爾相遇或者擦肩而過,我相信都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

  我成長在一個典型的三線人家,出生在貴州,從小在大山里面長大。我的父母都是北方人,在上個世紀那個特殊的年代,為了備戰(zhàn)備荒,響應黨和國家的號召,他們告別城市來到大山深處安了家。那時候,這個國家的口號是,深挖洞,廣積糧,做好對抗美修帝國主義侵略的一切準備。隨著工廠到這里來的人,有很多像我們這樣的家庭,那時候在軍工企業(yè)是很自豪的一種光榮,子女隨同父母從四面八方來到這里。我們這些孩子的未來就在山溝里扎下了根,沒有人會想到以后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也沒有人會想到以后還能不能回到大城市,那個年代無論大人還是孩子,都單純的像是一張還沒有寫過字的白紙。

  父母剛在這里安家的時候,我的哥哥才兩歲,這是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外面發(fā)生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都會過很長時間才能傳到這里來。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人聚在一個山溝里,這真是一個奇跡,也只有發(fā)生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在這里你可以聽到各種各樣的方言,左鄰右舍都在講著自己的家鄉(xiāng)話,南腔北調(diào)包圍著每一個人。我上大學以前沒有走出過山溝,這里有自己的學校,這里是一個人情社會,孩子的父母都在一個工廠里上班,大部分人都互相認識,有的還在一個車間工作,好像這里就是一個有著幾千人的大家庭。那時候,每天的生活就是按部就班重復著以前的日子,沒有什么新鮮,也沒有什么乏味,大家都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枯燥無聊。

  后來,我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學,離開了大山來到城市,對從前的生活竟然沒有一絲留戀。我的大學時代,這個社會正在發(fā)生翻江倒海的變化,人們的意識形態(tài)開始轉變,不再以經(jīng)商做小販是一種恥辱,不再以進工廠做工人是一種光榮,發(fā)財掙錢是那個時候的主旋律。有權有勢的人,紛紛下海經(jīng)商,沒有背景的人也開始在街頭練攤培養(yǎng)自己的市場意識。社會上大力提倡的是脫貧致富,每個人的生活目標是奔小康,想盡一切辦法增加家庭收入,為了幾十塊錢加班費工人開始加班加點勞動,那個時代的名言是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政策放開鼓勵全民經(jīng)商。校園里的大學生也多多少少受到社會風氣的影響,那時候,畢業(yè)以后有兩種選擇是大家期望實現(xiàn)的目標,一種是進外企工作,另一種是到國外留學,回想起來,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縮影。

  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有夢,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有不同的夢,我是聽著校園民謠長大的文藝青年,大學時代總是向往著做一名歌手,以后靠音樂能夠在社會中生存下來。當年,和我一起玩音樂的同班同學在進入社會以后,都改變了人生的方向,現(xiàn)實讓每個人為了生存不得不妥協(xié)。我也一樣,離開大學的校園以后,找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像很多人一樣成為城市中的白領。可是,這樣的生活沒有幾年,我就厭倦了,我不想讓自己變成只會工作的肉體機器,于是,我選擇了辭職。我又回到音樂的懷抱,去過我喜歡的生活,雖然周圍的人對我的選擇都覺得不可思議,當然也不會理解。

  人到了一定年齡,就會思索為何而活?活著的意義在哪里?如果不能去過一種自己選擇的人生,如果還是為了物質而在社會上奔波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人,要勇于承擔自己選擇的后果。我過去七年一直在做流浪歌手,沒有要去的地方,也沒有讓我留戀的地方,走到哪里都是家。我的吉他就是我親密的伴侶,陪伴著我一路走過生命的風雨,漂泊在音樂的海上。人生就像一部小說,無論多么精彩總有結束的那一刻,每個人的結局都一樣,只是過程的不同,是選擇精彩還是平庸都在你的手中。

  這個世界在飛速地變化,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跟上這個變化的時代,我大學畢業(yè)那一年,還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這個世界正在滿懷信心迎接新千年的到來,我又回到父母身邊,他們離我生活的世界似乎已經(jīng)很遙遠。破舊的廠房開始人去樓空,有關系的紛紛帶著子女回城,只留下一些無門無路的人依然留在工廠里,工廠從軍工企業(yè)轉為民營企業(yè)以后,經(jīng)濟效益一直不是很好,隨后而來的是工人的下崗。父母他們這一代人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他們年輕的時候做夢也不會想到三線人家會走到無人理睬的境地,他們的意識還停留在上個世紀計劃經(jīng)濟的思維之中。我中學時代的很多同學都是這個工廠的工人,他們正在重復著自己父母的命運,他們的青春沒有走出大山,他們的未來也只能在大山深處,他們很多人出生在城市,離開的時候還是嬰兒,童年的記憶里找不到一絲一毫城市的影子,更沒有想到未來會一輩子留在山溝里。新千年已經(jīng)過去十二年,他們的父輩已經(jīng)衰老,他們的兒女已經(jīng)漸漸懂事,他們的生活依然還是從前的樣子,我卻在這個匆忙的世界里像變色龍一樣改變著自己,我與這個時代一起向前奔跑。

  他稍作沉默,似乎是奔跑的已經(jīng)很疲倦。

  程真拿起身邊放在地上的吉他,輕輕調(diào)試著琴音,然后,他開始熟練地彈奏起來。這是他的大學時代很流行的一支曲子,他周圍的很多同學都會彈奏,在悅耳的吉他聲中,他重溫著自己的學生時代。只有琴弦發(fā)出的樂音,他沒有唱出已經(jīng)唱過無數(shù)遍的歌詞,他更喜歡這種沒有人的聲音,只有琴弦只有旋律干干凈凈的感覺。他相信當熟悉的旋律出現(xiàn),會讓這一代人想起自己的青春往事,每個人都會在自己的心底用自己的聲音唱出這首歌。這曲羅大佑《光陰的故事》最后一個音符消失,程真又將吉他放回原來的地方。他依舊坐在麥克風的前面,依舊要面對還沒有變成故事的光陰。

  我的世界里只有音樂,現(xiàn)實只是我身體暫時寄居的地方,我只是生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這個匆忙的世界從我身邊經(jīng)過然后離去,什么都不會留下。我每天只需要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傾聽來自我內(nèi)心的聲音,生活對我而言總是很平靜,我拒絕這個喧囂浮躁的時代,我是被這個金錢社會遺忘的少數(shù)人。這個時代也許不喜歡我們這些邊緣人的存在,這個社會也許覺得我們這些邊緣人不能給世界創(chuàng)造財富,周圍每天忙忙碌碌辛勤工作的人甚至會認為邊緣人的生活扭曲而病態(tài),可是,除了我們這些邊緣人,誰的人生能夠擁有自由。我相信每一個藝術家都是生存在社會的邊緣,都不喜歡走近喧囂的人群,只有離開眾人的視線,你才能夠讓自己的靈魂安靜地思考,然后走出這個時代的迷宮。

  我只是想走自己的路,走一條別人看不見的路。

  程真說完剛才的話,站起身,拿起身邊的吉他,將吉他背在身后,大步向著玻璃門走去。就像他每一次走向舞臺,只是這一次沒有觀眾,只是這一次不能回頭,他覺得自己是在走進一場夢里,也許已經(jīng)在夢里,只是從這場夢到那場夢。從黑色的夢到絢爛的夢,從過去到未來,從時間的一端到另一端,從青春到衰老,從生到死。每一個人都在經(jīng)歷不同的夢境,有的很漫長,有的很短暫,在天亮的時候,所有的夢都會結束。

  玻璃門緩緩打開,他走向黑夜的心臟。

  這座城市從未像今天這樣引起世界上數(shù)以億計關注的目光,時尚廣場已經(jīng)營業(yè)十二年,也從未像今天這樣忽然成為這顆星球全媒體的中心,時尚廣場的二十一層已經(jīng)成為世界矚目的焦點。全球三大通訊社聚集于此,世界五大新聞網(wǎng)站同步關注,美國有線新聞網(wǎng)和日本廣播協(xié)會的兩臺電視轉播車停在時尚廣場的門口一側,英國天空電視臺的轉播車停在門口的另一側,將安迪這件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向世界正在同步直播。這是一個沒有距離的時代,任何正在發(fā)生的重大事件都可以通過電波即時傳送到世界各地,任何突發(fā)新聞現(xiàn)場都會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電視機的屏幕上,任何不同的聲音都會變成互聯(lián)網(wǎng)上快速滾動的頁面。

  時尚廣場門口上方的巨型液晶顯示屏幕的前面,擠滿許多站著圍觀的市民,他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終于可以放松緊張的神經(jīng)。雖然并不是每個人都懂藝術,但是每個人看熱鬧的心理都是一樣,乏味的生活需要新鮮的內(nèi)容來調(diào)節(jié)枯燥毫無色彩的日子。有的是因為對于行為藝術的好奇心,有的是因為尋求感官的刺激,總以為現(xiàn)場會出現(xiàn)挑逗神經(jīng)的情節(jié),他們一邊觀看一邊和旁邊的人議論紛紛,對于大屏幕畫面里參加這件作品志愿者的思想或者行為,沒有一個觀眾能夠真正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作品要發(fā)出的聲音,這些圍觀的人只是一群無聊而靈魂麻木的看客。

  安迪站在這扇門面前,竟然感覺如一陣清風在空谷之中盤旋,風在幽長的峽谷尋找著自己的家,穿越深邃的峽谷終于見到天空,風又要回到從前的時光。他看著面前這扇門上的地球噴繪圖案緩緩從中間裂開一條縫隙,他覺得好像看見地心引力正在吸引著他的身體,他作為終結者走進藝術現(xiàn)場。身后那扇門又自動關上。他來到麥克風前面,環(huán)視了一眼四周的墻壁,又看了一眼頭頂?shù)奶旎ò澹詈?,凝視著地面?p>  安迪沉默了七分鐘,終于開口。

  現(xiàn)在,我們共同擁有的這個時空,很像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縮影,也可以認為是被縮小了的地球。無論你是誰?工人,農(nóng)民,學生,待業(yè)者,藝術家,夢游者,失業(yè)者,商人,小偷,窮人,知識分子,大學教授,文藝青年,男人,女人,情人,同性戀,異性戀,婚外戀,富二代,官二代,普通人,小三,二奶,頭牌,南方人,北方人,蜘蛛人,蟻居,蝸居,同居,漂泊客,異鄉(xiāng)人,返鄉(xiāng)客,戀愛,結婚,離婚,有家的人,沒家的人,找家的人,看看你的周圍,看看天,看看地,金錢,政客,富豪,物欲,這就是占領我們靈魂的全部。除了這些,你的生活里一無所有,這本來是一個很干凈的世界,卻被我們?nèi)祟愖约涸闾5囊黄蹪釢M地狼藉。如果還是不愿意將欲望這頭瘋狂的野獸關進每個人的心底用道德打造的這個鐵籠子里,這個世界還會糟糕成什么樣子,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沒有人去正視現(xiàn)實中病菌一樣的貪婪正在每一個人身上迅速傳播,面對這個已經(jīng)淪落的社會,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夠學會反思自己的行為?

  安迪凝視著面前的空地上一片骯臟。破碎的酒瓶,血一樣的紅酒還在地面上流淌,盤子的碎片里還殘留剩下的塵土,經(jīng)文的滿地碎屑被紛亂的腳印踩過,他覺得這是很久以前做過的一個夢,夢變成現(xiàn)實以后,竟然會如此殘忍,如此目不忍睹。他想不到作品呈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實會這樣荒誕,這個世界難道不是這個樣子?他寧愿再回到自己的夢里,夢不會傷害任何人的感情,他總是生活在自己編織的夢里,夢可以讓他忘記冰冷地生存。

  這個時空像不像是一艘正在急速行駛的輪船,像不像是正在駛向冰山的泰坦尼克號,我們每一個人命運相連,我們每一個在這艘沉船上的乘客看不到死亡的逼近,依然在尋歡作樂。即使船長看到遠處的冰山又能怎樣,沒有人相信他的眼睛,沒有人聽到他的警告,船上的每一個人都相信這是一艘永遠不會沉沒的諾亞方舟。這艘巨輪真像是我們的人間,有錢的人去做頭等艙,沒錢的人只能去做普通艙,但是沒有人想到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人人平等。沒有人可以逃避,沒有人可以幸免,即使你有再多的錢在死亡面前也是一堆廢紙。我們共同生存的這個時空就是現(xiàn)在地球的縮影。

  何去何從?未來就在每一個人的手中。未來從現(xiàn)在開始。

  安迪離開面前的麥克風,他在藝術現(xiàn)場繞行了一周,他的眼睛看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仿佛是在用目光詢問,仿佛是在等著回答,仿佛要找到一個遺失在空氣里的答案。媒體區(qū)的記者一片寂靜,也許,答案每個人心里都很清楚,也許,每個人有著截然不同的答案。只有安迪的腳步聲在地面上發(fā)出低沉的回響,攝影機跟隨著他的身影在移動,他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安迪對著面前的麥克風微微一笑,難以掩飾巨大的悲哀與失望,仿佛是在與一位老朋友告別。然后,他大步向玻璃門走去。

  玻璃門迅速打開,安迪消失在空中。

  此刻是,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二十一點二十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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