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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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站在路燈下面，像一個忘記了回家的路的小姑娘，茫然孤獨沒有方向。
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對面高樓那扇窗戶泛著粉紅色的光，如同天上的星星那么遙遠，他很想敲敲門，走進主人的房間，告訴對方自己很孤獨，想找一個朋友傾訴內(nèi)心世界感情的波浪起伏。這一束奇特的光，吸引著安迪的心，窗簾后面的身影讓他產(chǎn)生無限遐想的空間。也許，這個女孩就是自己的夢中情人，也許，在這個沒有愛情的年代會發(fā)生一見鐘情，也許，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安迪想到這里，情不自禁笑了，覺得自己太幼稚了，沒有一個女孩愿意給陌生人打開房門。但是，他又不甘心熄滅腦海里燃燒的火熱激情。他決定碰碰運氣。
安迪走進對面的樓層，進了電梯，在二十一層走出電梯。他來到那個女孩的門口，卻沒有勇氣按響門鈴。主人出來以后，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突然，他覺得自己的行為非?；奶?，為什么一定要走進一個陌生人的生活，他問自己。安迪有一些猶豫不決，想要返身回去，卻又不甘心讓自己繼續(xù)被寂寞包圍。他看了一眼手表，告訴自己等六分鐘的時間，如果女孩開門，他做自我介紹以后遞上名片，大膽說出想和對方認識交朋友，自己是對面的鄰居。如果六分鐘之內(nèi)，女孩不出門，他就下樓。他在心里反復做著準備，見到女孩開門以后，不要膽怯，要勇敢，他鼓勵著自己。
安迪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失去和別人溝通的能力，好像離人群很遠，站在一座孤島上看這個世界發(fā)生的事情。他其實很害怕面對陌生人，尤其是面對女孩子，他經(jīng)常是緊張得汗流滿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覺得自己在說話，可是，就是聽不到一點聲音。也許，那些聲音只是在腦海里盤旋回蕩，并沒有從嘴巴里飛出來，他也清楚這是自己嚴重的缺點，卻無法克服。
五分鐘。
電梯門開以后，一個青年人走出來進了隔壁的房間。這個青年頭戴耳機聽著自己喜歡的歌曲，從安迪身邊經(jīng)過隱約能夠聽到周杰倫的歌聲，青年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是沉浸在一個人的音樂世界里。大概是剛從公司回來的上班族，離開了辦公室水深火熱的職場，終于可以松一口氣，經(jīng)過城市叢林鋼鐵身軀的漫漫長征，從擁擠的公交車廂里出來，終于回到小小的蝸牛的家里。也許，這是一個剛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還沒有從大學校園的菁菁歲月回過神來，就已經(jīng)被社會的洪流卷進看不見的物欲交織的漩渦。
安迪期盼著女孩能夠打開房門，出門購物或者下樓去扔垃圾，女孩打開房門以后，發(fā)現(xiàn)一個陌生人站在門口，會是什么表情。他無法想像，自己并無惡意，應該不會嚇著別人。可是，如果換成自己，有一天要出門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陌生人站在門口，而且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長時間，自己會是什么反應。他想像不出來，他覺得這個世界上總是好人多，沒有誰無緣無故愿意去傷害陌生人。安迪看了一眼時間。
四分鐘。
他的手機傳來短信提示的彩鈴，看了一眼是商場促銷的垃圾短信，幾乎每天都能收到這樣的信息。他不知道那些商家是怎么得到他的手機號碼的，現(xiàn)在的廣告幾乎是無孔不入，他已經(jīng)對運營商投訴過無數(shù)次，垃圾短信不但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安迪又不想換手機號，從朋友圈子里消失，雖然很少有人會想起他給他打一個電話，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無暇顧及別人。
安迪想打一個電話，卻又不知道打給誰，感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外界聯(lián)系了。除了經(jīng)紀人似乎沒有誰會關心他的存在，曾經(jīng)的朋友不知道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社會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如此人情冷漠，他不知道，每次接到朋友的電話都是有事相求，當然，他也沒有主動打電話問候過朋友，他不知道對著電話另一端的人說上一些什么。安迪的生活簡單而有規(guī)律，對周圍的人無所求，他幾乎幾個星期都沒有給別人打過電話。
三分鐘。
對面的房間走出來一個中年人，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徑直朝著電梯走去。中年人手里拿著一份報紙，一邊走一邊看，直到走進電梯。電梯門打開又關上，走廊里又剩下安迪一個人，他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節(jié)奏這么快，報紙早就落伍了。那個中年人從安迪身邊經(jīng)過，他看了一眼中年人手中的報紙，是一份《人民日報》。安迪記得小時候，父親最愛看的就是這份報紙，每期必讀成為一種習慣，所有的國家大事就是從這張報紙上走進許多普通人的視線，這張報紙幾乎成了知識分子家庭每天必讀的報紙。
走廊里很安靜，這個時間也許很多人正在自己的家中看電視，沒有人關心走廊中出現(xiàn)的陌生人。安迪忽然覺得這是一個沒有鄰居的年代，不像自己小時候，家門口有一個不認識的人，左鄰右里都會不停的盤問。居委會伸長了耳朵打聽著各家各戶的大事小事，派出所的眼睛也是無處不在，緊盯著社會上的每一個角落里的黑暗，那時候，仿佛每一個人都在規(guī)規(guī)矩矩的過日子。
兩分鐘。
安迪感覺時間似乎放慢了腳步，等待總是很折磨人，突然，他感覺自己這是沒有任何希望的等待，為什么不去按響門鈴？他問自己。他回想自己過去的生活，從來都沒有主動去爭取，去創(chuàng)造改變命運的機會，從來都是被動等待，等待將要發(fā)生的任何事情。他陷入矛盾之中，甚至懷疑自己的決定，他忽然覺得在做一件失去理智的事，在被感情的沖動牽著鼻子走。安迪感覺到自己最近的很多行為都不可思議，也許，該去看看心理醫(yī)生。
他的手在門鈴上方停了一會兒，又縮了回來，他在想會見到一個什么樣的女孩呢？這個女孩對自己究竟有多重要，他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去認識，認識以后又會怎樣？他的生活中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新朋友的出現(xiàn)，仿佛已經(jīng)向陌生人關閉了心靈之門，自己的生活會不會被改變？他早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每天的生物鐘都很有規(guī)律，不喜歡被周圍的世界打擾，如果與這個女孩認識，會不會從此失去原來平靜的生活？
一分鐘。
隔壁房間的門打開，一對情侶走出來，來到電梯門口，兩個人一邊等電梯，一邊玩著手機里的游戲?，F(xiàn)實世界仿佛不存在，女孩幸福地將頭依偎在男孩的肩膀上，兩個人在游戲的世界中發(fā)出陣陣歡快的笑聲。這對年輕的情侶享受著生活的甜蜜，也許，還沒有感覺到生存的壓力，也許，已經(jīng)將物質(zhì)現(xiàn)實的沉重甩給了父母。電梯門打開，他們進了電梯。
在別人眼中，安迪似乎不存在，如同透明的空氣一樣，他站在那里，看了一眼手表，時間到了。安迪準備離開，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張名片放在門的把手上，轉(zhuǎn)身就走。到電梯門口，他又后悔了，返身拿回自己的名片。他覺得那張名片留下來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任何一個女孩會因為一張莫名其妙的名片，而給一個陌生人打電話。進了電梯，安迪有些失落，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
走出電梯，他在想如何解決肚子的問題，雖然一點都沒有食欲，只是習慣了這個時間用晚餐。他從來不在家做飯，總是很簡單的解決并不挑剔的胃。也許，所有的單身漢都是一樣懶散，他們不愿意為了吃而麻煩自己，能夠?qū)⒕鸵磺惺虑槎紩⒕?。在生活中，安迪從來都不要求盡善盡美。
安迪住的生活小區(qū)附近，有一家拉面館，他經(jīng)常在這里吃晚餐。顧客不多，已經(jīng)過了吃飯的高峰時間，他要了一碗拉面，低頭用餐。對面座位，幾個民工在喝酒聊天，安全帽放在桌子下面。
“聽說這次朝鮮發(fā)射衛(wèi)星，讓美國很不高興，日本還要攔截?！币粋€民工對著同伴說。
“朝鮮很窮，還花那么多錢造衛(wèi)星，有什么用？”同伴問對面的工友。
“窮怕什么？中國一直在援助，不會沒飯吃?！?p> “人家發(fā)射的那是導彈，打仗用的。”另一個工友插了一句。
“聽說朝鮮和我們小時候一樣，什么都是國家分配，連網(wǎng)絡都沒有，很多人都吃不飽飯還整天餓肚子?！币粋€中年民工對自己的工友說。
安迪看了他們一眼，覺得這些人很奇怪，朝鮮發(fā)射衛(wèi)星和他們有什么關系，過好自己的日子何必管別人干什么，來到城市以后，這些人開始關心外面的世界。一個年輕的民工正在用手機發(fā)彩信，他們的普通話里夾雜著方言，這些新生代的民工未來會在哪里？不愿意回到鄉(xiāng)村那個封閉落后的世界，可是，城市又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樓拔地而起，每個建筑工地都有著巨大的胃口吞噬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建筑工人，有多少人不是背井離鄉(xiāng)來自農(nóng)村，出來的時候是一個樣子，回去的時候是另一個樣子，他們將那顆純樸的心遺失在城市的灰塵里，帶回家的是永無滿足的欲望。
安迪生在這座城市，長在這座城市，過去的十年，這座城市在飛速的變化，讓他感覺越來越陌生，這里不再是他童年的家。小時候住過的老房子，在經(jīng)歷了頑強抗爭以后，還是阻擋不住推土機的鋼鐵履帶無情地碾過，推到變成一片廢墟，雖然那房子有著一百年的滄桑歲月，卻不得不給時代的腳步讓路。安迪更多的時候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而是躲在自己的藝術王國，過著夢游一樣的生活。從中央美院畢業(yè)以后，最初那幾年，他每年都要到國外舉辦一次畫展，后來厭倦了畫畫，開始做行為藝術。雖然有時候生活很不穩(wěn)定，但是，簡單的基本生存還是可以不用費力就能解決。他認為這個時代需要行為藝術，需要很多人的參與來共同完成一件作品。
他的經(jīng)紀人是大學時代的同學，很有商業(yè)頭腦，放棄了去做專業(yè)畫家的夢想，安迪感覺有些可惜。這個班上當時所有老師公認的最有才華的學生，還沒有畢業(yè)就有畫廊找上門來要簽約，只是沒有想到大家羨慕的這位高材生后來變成了畫商。游走在世界各地的畫廊之間，沒有幾年的功夫，他的這位同學就積累下以天文數(shù)字計算的財富，步入超級富豪的行列。每一次人生的抉擇，是對是錯，沒有人知道，只是每個人追求的目標不一樣，這世界上并沒有相同的成功，卻有相似的失敗。
用過晚餐，安迪離開小飯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的生活在不斷重復中螺旋狀前進，他感覺自己在跟著生命的慣性奔跑?；氐郊依?，安迪沖了一杯咖啡。打開壁燈，柔和的光線灑滿房間，打開音響，音樂的旋律在空氣中回旋，他靠在沙發(fā)里靜靜聽著音符在耳邊跳舞。音樂有時候可以療傷，音樂有時候可以驅(qū)除寂寞，音樂有時候可以成為一個人忠實的朋友。音樂早已經(jīng)成為安迪生命之中的一部分，無論日夜都會在他的血液里流淌，粉碎著現(xiàn)實的厚重塵埃，化解著看不見的惆悵，澆灌著心靈的花朵緩緩綻放。一切堅固的冷漠的事物都被看不見的音樂沖向遠方，時間被流淌的音符漸漸融化。
時間的盡頭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