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藍色雨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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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巴黎酒店是這座城市唯一的五星級酒店，歐洲風格，法國人獨資的外企。在這里能夠經(jīng)常看到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俄羅斯人，英國人，德國人，將各國的時尚與潮流帶到了遙遠的東方。從大堂經(jīng)理到客房服務生全部是外籍員工，休閑娛樂購物處處散發(fā)著西方的異國風情，這里是富商權貴的私人俱樂部。在這里，不用出國就可以讓有錢人飽覽西方社會的花花世界，鋼管舞是這座酒店的特色，每晚都會有來自歐洲人高馬大的美女登臺表演，消費著臺下每一雙色迷迷的眼睛。對于那些想要尋找更多刺激的人，輪盤賭成為許多富豪的首選，大起大落只是一瞬間的事，投注的人表面上都很沉靜，畢竟出現(xiàn)在這種環(huán)境里的人都是非富即貴的人，無論是崩潰還是狂歡每個人都是深藏不露，這里只對酒店俱樂部的高級會員開放。
郝娜來到酒店預定好的房間，大家正在聊天等她，寒暄幾句客套話，坐在藝校女生的旁邊。飯局開始，廣告部主任侃侃而談，一會兒話說天下大事，一會兒傳播著明星的八卦戀情，客戶顯然是孤陋寡聞，對這些小道消息聽得津津有味。推杯換盞，云煙霧罩，郝娜感覺被熏得有點頭疼，她不停地喝著可樂。
她看了一眼旁邊的女孩，臉頰緋紅，還在陪客戶喝酒，談笑自如完全不像是一個學生，也許是早已習慣這種場合。酒喝到一定程度，彼此的距離似乎就消失了，客戶與廣告部主任開始稱兄道弟。這時候，醉話，胡話，大話，平時說不出來的話也就脫口而出，客戶一會兒與左邊的美女干杯，一會兒給右邊的妹妹夾菜。郝娜對飯局上的丑態(tài)百出已經(jīng)見怪不怪，如果不是自己在場，廣告部主任和他們沒有什么區(qū)別。
廣告部主任坐在藝校女生旁邊很規(guī)矩，每說一句話都官腔十足，可是，明顯能夠感覺到表情很不自然，郝娜看到一個男人在極力掩飾本性，自己都覺得替他受罪。飯局，也許從來就不是一個讓人輕松的地方，總是話中套話，意在此而言他，兜著圈子來達到自己最后的目的。飯局，也是眾生相的一個縮影，喝酒之后很多人戴在臉上的面具不知不覺滑落，顯露出自己的本性卻沒有任何感覺。飯局，還是一個鍛煉觀察力的最佳場合，涉世未深的人很容易被表面的假象欺騙，世故老猾的人總是裝作無知遲鈍。
“一會兒吃完飯，我們?nèi)窍鲁?，今天讓在座的美女玩?zhèn)€痛快。大家都去，一個都不能少，我買單?！笨蛻粢贿吪c廣告部主任干杯，一邊說話。
“王總下命令了，誰敢不去?！睆V告部主任與另外兩個客戶隨聲附和。
“誰不去，誰就是不給我面子。”客戶一邊說話，一邊舉起酒杯要與郝娜碰杯。
“我恐怕不能去，等會兒還要回電臺?！焙履扰e杯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可樂。
“名人不給面子，是吧？一定要去?！笨蛻粽f著看了一眼廣告部主任。
“主持人和你開玩笑，王總的面子，哪里有人敢不給?！睆V告部主任一邊說話，一邊暗自給郝娜使了一個眼色。
這樣的人見一面也就夠了，郝娜心里想，為什么自己見過的有錢人素質(zhì)都這么低。人，為什么都這么愛面子，在世俗的標準里，面子就是地位的象征，就是身份的炫耀，就是財富的多少。無論普通人還是有錢人，在今天這個社會似乎都被面子捆綁著不得不去掙更多的錢，來滿足更大的面子。人，總是在與周圍的人攀比著，只要物質(zhì)上超過別人，只要掙的錢比別人多，就很風光，就很有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沒有人愿意聽這句話。
郝娜看了一眼客戶，穿著衣冠楚楚渾身上下都是名牌，就是沒有文化，腦子里也許只會賺錢做生意。她覺得這樣的人活得很悲哀，只是物質(zhì)王國里一個卑微的公民，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也不知道在金錢之外每個人還有一座心靈的花園。
“老兄，人活這一輩子其實就和做生意一樣，遇到貴人就能發(fā)財改運，賺錢賠錢大多數(shù)就是靠運氣，運氣好的時候，心想事成就去做大生意，運氣差了，老老實實保住本錢不賠就燒高香了。人活著也是這個道理，要有貴人幫助，就能財運亨通，光靠勤勞沒有用，只懂得低頭干活，窮人永遠是窮人。有句古話說，朝中有人好做官，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至理名言。”客戶滔滔不絕給廣告部主任講著人生大道理。
旁邊的女孩顯然聽得不耐煩，低頭玩著手機。女孩不會理解商人說的話，也沒有興趣去聽進心里，在這樣的年齡從來都是對任何大道理都充滿反感，寧愿行動也不思索，哪怕是做錯了再回頭，摔倒了再爬起來。女孩依然滿臉的稚氣，也許每一個處于青春期的人都是一樣的懵懂無知，都是一樣的相信世界如同看過的童話一樣簡單可愛，社會對他們而言太神秘，未來在他們眼里太遙遠，生活就是無休無止的幻想。
“美女姐姐，我給你拍張照片，放到我的微博上，不介意吧?！迸査?。
郝娜還沒反應過來，對面的女孩手機對準她已經(jīng)拍照完畢，這個沒有隱私的時代，拒絕又有什么用，女孩告訴她一聲，郝娜覺得已經(jīng)夠客氣了，總比偷拍讓人心里感覺舒服?，F(xiàn)在，哪一座城市哪一條商業(yè)街不是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攝像頭，你愿意不愿意無需你的同意，早已經(jīng)被拍攝過無數(shù)次。還有多少看不見的隱藏的攝像頭就在你的周圍，日夜不停偷窺著你每天的生活，你卻不知道監(jiān)視器面前的那雙眼睛是誰？今天這個時代，好像是所有的人在一座透明的玻璃房子里共同生存。
飯局結束。郝娜準備回家，廣告部主任執(zhí)意讓她一起去唱歌，口口聲聲說是為了臺里的經(jīng)濟效益，她無法推辭，只是心里有些奇怪，以前這種應酬從來都是走走形式，現(xiàn)在卻當成了不能推脫的工作。她與廣告部主任見面很少，在臺里遇到只是打聲招呼，幾乎沒有說過話，同事都談不上。郝娜是一個很自我的人，很少在意別人的感覺，與周圍的同事除了工作原因也是很少交往，在別人眼里她是我行我素的單身貴族。
歌廳包房就在酒店的七層。每間包房的門口都站著一位服務生，禮貌而優(yōu)雅恭候著客人的光臨。包房里面很寬敞，舞臺上的投影正在播放惠特妮休斯頓的音樂錄影帶，音箱里傳來迷人的歌聲，讓每一個走進包房的人如夢似幻。舞臺對面是一排軟沙發(fā)，沙發(fā)前面的玻璃條幾上放著女孩喜歡吃的零食，一盒紙巾，還有一次性紙杯。
從燈光明亮的雅間到燈光昏暗的歌廳，就好像從白天來到黑夜，包房領班拿過來歌單，問要不要小姐，客戶擺了擺手。雖然主持音樂節(jié)目，也喜歡聽歌，但是卻沒有唱歌的天賦，郝娜對自己的五音不全總是感到遺憾，她的生活中也就缺少了唱歌的樂趣。上大學的時候，和同學去唱歌，她總是忠實的聽眾。畢業(yè)以后，同學們天各一方，她就再也沒有來到過歌廳。
藝校的女孩輪流登臺獻唱，客戶早已經(jīng)醉眼朦朧，包房的音樂聲很大，郝娜覺得這個燈紅酒綠的世界如同一場亂夢交織迷離。臺上的女孩在燈光下顯得柔媚迷人，完全沒有那種青春的羞澀，無論是表情還是動作看上去都要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也許是夜生活讓這些過早盛開的花朵變得風情萬種。郝娜坐在包廂里的沙發(fā)上，總感覺是在夢里而不是現(xiàn)實之中，因為要開車她整晚都沒有喝酒，可是，她總覺得有一種醉意籠罩著自己。女孩在臺上唱著鳳凰傳奇的歌曲，是幾年前流行的《郎的誘惑》，聽不清歌詞，只感覺音樂旋律很動聽，郝娜在節(jié)目中介紹過這對組合歌手的許多專輯。
如果不是因為在電臺做節(jié)目的需要，她不會關心現(xiàn)在的流行音樂，她不喜歡那些浮淺的沒有深度的歌詞，不是無病呻吟就是說一些廢話，再加上一些雜亂的音樂，她覺得就是一堆聲音垃圾。郝娜過早的陷入生命的懷舊，她經(jīng)常聽的歌曲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曾經(jīng)風靡臺灣的創(chuàng)作型歌手留下來的傳世之作。無論在當時還是現(xiàn)在，這些歌手在大陸都屬于小眾流行的范圍，除了文藝青年幾乎沒有人知曉。她最近一直在反復聽的一張專輯，是臺灣歌手薛岳的《搖滾舞臺》，她喜歡這樣干凈簡單的曲風。
除了舞臺的燈光有些亮，周圍一片昏暗，郝娜看見在沙發(fā)的另一個角落里，一個女孩依偎在王總的懷里，很親昵地低聲說著話。兩個人好像認識很多年的情侶，也許，中年男人最擅長的就是哄小女孩開心，郝娜聽見輕快地笑聲飄過來，在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青春不知不覺就會變了樣。郝娜有時候覺得自己也許是跟不上這個社會的腳步，無論是思想還是觀念都被上個世紀的人生觀規(guī)定了看世界的角度，她用自己的標準判斷著對與錯，可是，現(xiàn)實總是讓她格格不入，她覺得越來越不能適應這個墮落的時代。
她用目光尋找著廣告部主任，這樣的環(huán)境突然她覺得有些惡心，她要回家。郝娜走過去的時候，廣告部主任斜靠在沙發(fā)里正在熟睡，她拍了拍主任的肩膀，告辭離開。她想要盡快離開這樣的環(huán)境，這里不適合自己，她很清楚。
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她忽然對這個熟睡的男人心生憐憫，為了保住工作這個飯碗，不斷地超負荷透支著自己的身體。廣告部主任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是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頭，那種疲憊讓人有些可憐。這些人已經(jīng)習慣了上個世紀計劃經(jīng)濟年代的工作方式，要去改變思維，對他們而言很難。這個瘦小的老頭，過不了幾年就該退休了，這種晝夜顛倒的生活也看到了盡頭。也許，在今天這個社會這樣的人很多，為了推辭不掉的應酬而夜夜笙歌，為了身上家庭這幅重擔又不能放棄不喜歡的工作，為了父母為了孩子，除了委屈自己沒有任何辦法。
雖然生活很自由，郝娜總是幻想著有一天結束自己的職業(yè)生涯，不用再去看任何人的臉色，不用再委屈自己去做任何不喜歡的事情，不用再與讓自己厭惡的嘴臉打交道。每天睡到自然醒，上午到公園里慢跑，去鍛煉身體，下午一本好書，一杯清茶，晚上一張音樂光碟陪伴進入夢鄉(xiāng)，想一想都感覺溫馨浪漫。這樣的日子，她不想等到人生暮年才來到身邊?？墒?，她同許多人一樣沒有辭職的勇氣，不愿意放棄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或者說，沒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選擇，她想要改變?nèi)松姆较?，卻又不知道改變以后會是什么樣子。
郝娜曾幻想到世界各地去流浪，做一個自由自在的背包客，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自己的家，真要行動的時候，一旦面對現(xiàn)實，她馬上清醒這個幻想只能是麻醉自己的夢。如果不去工作，生活來源怎么解決，即使再儉省節(jié)約，衣食住行哪一樣都離不開錢，她有時候覺得自己是為錢而活著，沒有錢她會很快生存不下去。在這個被金錢統(tǒng)治的時代，要很舒服地活著，她也不能例外，只能活在金錢的國度做一個不順從的公民。
走廊里燈火通明，郝娜尋找著電梯的位置，每個包廂門口站著的服務生都彬彬有禮向她點頭致意，她不愿意去問別人，只是跟著直覺向前走。酒店的走廊很長很幽深，她的耳邊不時響起服務生用法語交談的聲音，這些遠離家鄉(xiāng)的年輕人，也許，母語能夠驅(qū)散異國他鄉(xiāng)這段歲月帶來的孤獨。這時候，手機鈴聲響起。
“明天上午九點頻道開會，你別來晚了，總監(jiān)要講話?！苯M里的策劃打來電話。
“知道了，謝謝，晚上飯局你怎么沒來?！焙履葐枴?p> “我又不是美女，進不了廣告部的法眼，哪像是你，我們頻道的名主播?！辈邉濋_了一句玩笑。
“少拿我開心，我看早上的流程安排里，晚宴有你的名字啊，不是不給廣告部面子吧？”郝娜問。
“哪敢啊，我是確實有提前安排好的應酬，和廣告部主任請了假。所以，就只能辛苦你了?！辈邉澖忉屩?。
“不用客氣?！彼f。
“你也注意，別和廣告部的人關系太近?，F(xiàn)在，臺里正在調(diào)查他們受賄的事。”策劃善意的提醒了一句。
她終于明白廣告部主任從頭至尾都讓她在場，無非是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她突然覺得人間險惡，對剛才見到的那些人充滿厭惡，沒有想到現(xiàn)實之中到處都是看不見的陷阱，對別人的陰謀詭計防不勝防。走出酒店的旋轉(zhuǎn)玻璃門，郝娜到停車場取車，她想忘記今晚見過的那些人，她從心里鄙視這樣的人生。坐進自己的車里，郝娜感覺終于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她覺得自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人，不喜歡周圍人那些平庸的表情，她有一種迫不及待要回家的感覺。
郝娜開著那輛藍色雨燕飛奔在夜色里如一支離弦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