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周一,組會接近尾聲,老板突然興致盎然地宣布要搞一個什么乒乓球賽,還是單循環(huán)賽制,讓Gaby當天就排了賽程,立刻開始。
穆葉的乒乓球已經(jīng)打得不錯了,至少最近幾次跟老板對打,不見得會落下風(fēng),偶爾還會贏上兩盤。
可惜這次比賽出師不利,周一傍晚跟David打得風(fēng)頭正盛,卻在接一個掉角球的時候把腳給扭了。當時還不覺嚴重,支撐著贏了David,第二日卻紅腫得厲害,一受力就疼。
“怎么那么不小心?去看看醫(yī)生吧,你那只腳才骨折過?!卑刂墼陔娫捓锩嬲f。
“我已經(jīng)約了明天的醫(yī)生了。對了,不要告訴我媽哦?!蹦氯~囑咐。
“嗯?!卑刂勐犉饋碛悬c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
“沒什么?”
“嗯?”越是說“沒什么”的時候其實越是“有什么”。
柏舟聽明白了穆葉這個二聲里的懷疑,立刻解釋,“我在想你為什么不想讓你媽知道?”
“怕她瞎擔(dān)心,也怕她叨叨。等明天看了醫(yī)生,要是真嚴重了,當然還是要讓她知道的。”
“哦。不早了,你早點睡吧?!?p> “好,晚安?!蹦氯~失望的掛了電話。這是跟柏舟在一起的第一個情人節(jié),雖然回家的時候就收到了柏舟快遞的玫瑰,卻也在期盼著一些別的,尤其是床頭柜里的那個也許不算秘密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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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穆葉自己開了車去校醫(yī)院,腳踝還是不能受力,只好拿出以前的拐杖。保險起見,醫(yī)生讓她照個X光片。可校醫(yī)院的X光機好巧不巧地壞了,只好去A市醫(yī)院。
穆葉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從A市醫(yī)院出來,剛到大門口就看見了低頭往里走的柏舟。
柏舟似乎想問題想得出了神,竟沒看見擦肩而過的穆葉。
“柏舟?!蹦氯~只好叫了一聲。
柏舟轉(zhuǎn)頭,顯然也很驚訝會在這里碰到穆葉,見她居然用了拐杖,皺了眉沉聲問道:“扭得這么嚴重?”
“還好,剛照了片,沒有骨折。你今天怎么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p> “臨時有個體檢。”柏舟垂了眼。
“哦。那晚上一起吃飯?!蹦氯~估計跟他們網(wǎng)球隊有關(guān),沒再深問。
“好的?!卑刂蹛瀽灥鼗亓艘宦?,不自然地滾了兩下喉結(jié)。他抬腕看了看表,“我快遲到了,先走了?!?p> “好?!?p> 穆葉繼續(xù)一瘸一拐地往停車場走,沒走兩步,突然意識到什么不對,體檢這樣的事不該是在校醫(yī)院嗎?還有剛才柏舟極不自然的神情。
“柏舟。”穆葉立刻轉(zhuǎn)身,叫住了大步前進的柏舟,“我跟你一起去吧?!?p> 穆葉單腳跳著追上了柏舟,“你的MRI結(jié)果出來了嗎?”
柏舟上周看完紐約的S醫(yī)院的整形外科醫(yī)生后,被推薦做了一個MRI。MRI是在周一做的,不知道報告出來沒有。
柏舟看了看穆葉,緩了幾秒,輕吸了口氣,才回道:“出來了。”
穆葉沒等到下文,抬了頭看他,“怎么樣?。俊?p> “一個軟組織瘤?!?p> “哦。那什么時候手術(shù)切除?”穆葉之前文獻檢索的結(jié)果顯示大部分腳部的軟組織瘤都是良性,而少見的惡性腫瘤中又以黑色素瘤占絕大多數(shù)。黑色素瘤的外觀很有特點,柏舟腳上的顯然不是。
正說著,就已經(jīng)到了整形外科前臺。柏舟忙著填表登記,沒再回答穆葉。
見柏舟交了表,穆葉才問,“你不是說體檢嗎?怎么到整形外科?”
“是來看腳上的包的?!?p> “你不是在S醫(yī)院看嗎?”
“多咨詢幾個醫(yī)生?!?p> “有……”穆葉還想問“有那么復(fù)雜嗎?還需要咨詢幾個醫(yī)生?”就聽科室入口有護士叫柏舟的名字。
護士看了看拄了拐杖的穆葉,又看了看柏舟,面露茫然,“Isaac,是個男生的名字吧?!?p> “對,是我。”柏舟忙答道。
“那,你們究竟是誰看病???”
“也是我?!?p> “哦?!弊o士又看了一眼穆葉的拐杖,任有些不解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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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診療室稍事等候,門口傳來清亮的女聲,“我是Dr. Strike,實在遺憾,你不得不經(jīng)歷這些。”
一個年輕高個的漂亮白人女醫(yī)生在穆葉和柏舟對面坐下。
穆葉微微戚了眉,“遺憾”,“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又看了看女醫(yī)生,雖然嘴上說著遺憾,但臉上卻掛著溫和的職業(yè)的微笑。
女醫(yī)生雷厲風(fēng)行地打開面前的電腦,輸入一串密碼,調(diào)出幾張影像學(xué)圖片,收起了微笑,正經(jīng)危坐,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我昨天晚上仔細地把你的MRI看了一遍,我想說的是,光從影像學(xué)來看,確實有可能是肉瘤(sarcoma)?!?p> 聽到這個詞,穆葉驚慌地看了女醫(yī)生,她仍舊一臉平和。又轉(zhuǎn)頭看看柏舟,除了眉心的那一道淺淺溝壑,也似心無波瀾,看來早有心理準備。
“但是,”女醫(yī)生一個轉(zhuǎn)折,“也可以是其他的,比如血管瘤。我上周才看過一個病人,他的影像學(xué)結(jié)果比你這個糟糕多了,最后是良性。不管怎樣,單獨的MRI都不能作為診斷依據(jù),我們必須要看病理組織學(xué)結(jié)果?!?p> “謝謝?!卑刂勖夹牡陌欛薏]有松開,轉(zhuǎn)頭看進穆葉正盯著他的褐色的眸子里,他似有話要說,卻沒出口。少頃,又看回女醫(yī)生,“那最壞的情況是什么?怎么處理?”
“最壞的情況就是肉瘤,然后看有沒有轉(zhuǎn)移。如果沒有,我們會采取截肢和放療?!?p> 女醫(yī)生讓柏舟脫了鞋襪,在旁邊的診療床坐下,“我會從這個位置截肢,以保證所有的癌細胞會被切干凈?!迸t(yī)生在柏舟腳上比劃著。
穆葉聽得心臟突突地跳,柏舟卻淡定地點頭。
“當然,在截肢之前我們要做個手術(shù),取一部分組織進行病理學(xué)診斷。我這周五中午,還有下周二下午有時間,你要現(xiàn)在預(yù)約嗎?”
見柏舟有些猶豫,穆葉立刻回道:“好的,就周五?!痹缫惶熘澜Y(jié)果,少一天煎熬。
臨出門時,女醫(yī)生又開了X光片,“我們科室就有X光機,你一會兒去照個腿部和胸部的光片。這樣可以幫助我們初步判斷是否有轉(zhuǎn)移。”
不是還有其他可能嗎?怎么就在討論轉(zhuǎn)移了。穆葉被女醫(yī)生接連的幾個轉(zhuǎn)折搞得惴惴不安。
剛從診療室出來,穆葉便等不及地詢問柏舟,“怎么Dr. Strike在跟你討論肉瘤,究竟怎么回事?”
柏舟按了電梯,才緩緩回道:“那是放射科醫(yī)生的判斷。我昨天又去看了S醫(yī)院的骨肉瘤專家,他也認為90%是肉瘤?!卑刂凼÷粤酸t(yī)生提到的不太樂觀的5年存活率數(shù)據(jù)。
柏舟鎮(zhèn)定的語氣并沒有減弱穆葉此刻的震驚惶恐和難以置信,“不是,剛才Dr. Strike就說了,還有其他的可能?!?p> “也許就是那10%吧?!闭Z氣里只有隱隱約約的頹然。
“可是你沒有消瘦,沒有食欲不振,沒有低燒,也沒有這里那里疼,或者異樣的感覺。怎么可能是肉瘤?!蹦氯~一口氣列舉完這些她在網(wǎng)上查來的惡性腫瘤的早期癥狀。
柏舟用詫異的眼神看了她,她怎么知道這些。
電梯來了,兩人不再說話。穆葉趁著這封閉的環(huán)境,讓自己稍稍平復(fù),而后試圖理清現(xiàn)在的情況。可是除了剛才跟醫(yī)生的對話,目前沒有任何信息可以供她分析,“你帶了放射科醫(yī)生的報告嗎?有MRI的片子嗎?”穆葉問道。
“嗯,在電腦里。”
“那我們馬上回家,你給我看看。”
柏舟看了看時間,“現(xiàn)在才4點過,你不回實驗室了?”
“你覺得我現(xiàn)在還能安心得做實驗嗎?”
出到醫(yī)院大門,天色已然灰暗,天空中飄起了小雪。
穆葉攏了羽絨服的帽子在頭上,沉聲道:“我開車過來的,一會兒家里見。”
柏舟望著那個蹣跚的背影,從昨天早上知道這個消息以來,第一次,心里彌漫出酸楚和遺憾。對于自己的生死他其實并沒有那么多的遺憾,但想著因為自己的死去,而那些愛著自己的人會有多么的難過,那才是真正折磨他的。
坐上車,穆葉沒有立刻發(fā)動,而是努力梳理剛剛聽到的一切。她覺得這一切都太不可思議,懷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噩夢。雖然這樣的悲劇她也不是沒聽過,但更多是存在于藝術(shù)作品之中??赊D(zhuǎn)念一想,能發(fā)生在世界上任何一個人身上的事,怎么就不可能發(fā)生在自己或者周圍人的身上。更何況,連跟失散五十年的外公隔了半個地球重逢的事都能發(fā)生,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既然可能,她便開始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還沒到世界末日,診斷還沒確定,并且,即使確診了,還并不是無藥可治,大不了截肢,把癌細胞切干凈。只要柏舟還能活著,一切都沒有那么糟糕。
她認真地做了幾個深呼吸,抹掉眼角滲出的一點液體,發(fā)動了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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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家,穆葉就迫不及待地拉著柏舟取出電腦,在餐桌上坐下。
穆葉看了看放射科醫(yī)生言之灼灼“高度懷疑為肉瘤”的報告,又打開MRI影像,一張一張地翻看,“不是,你這個邊界非常規(guī)則清晰,為什么她會下這樣的判斷?”穆葉緊張的情緒稍稍緩解。惡性腫瘤往往呈彌散浸潤式分布,這個簡單的影像學(xué)常識她還是知道的。卻又狠這醫(yī)生,這簡單的“肉瘤”二字輸入電腦容易,難道她不知道這會給病人和家屬帶來怎樣的困擾嗎?
柏舟聳聳肩,倒被穆葉憤恨的神情逗笑了,雖然聲音仍舊低沉,“你不是神經(jīng)病學(xué)的嗎?還會看這個?”
“觸類旁通?!?p> “還有顯影劑的?!卑刂厶嵝选?p> 穆葉才又繼續(xù)翻看,“確實有密度不均的血流,但這只能說明有血管通過,從病理學(xué)來說,動靜脈血管瘤同樣可以產(chǎn)生這樣的影像。并且無論哪個部位血管瘤的發(fā)病率都明顯高于肉瘤?!蹦氯~抬頭看著柏舟,“要是你真得了肉瘤,可以去買彩票了?!边@話顯然安慰成分居多,對柏舟,也是對自己。有血管經(jīng)過瘤體委實不是太好的。
“六色球的中獎率大約三億分之一?!北荒氯~這么一解說,柏舟倒似驟然開朗了,便也不吝于指出看似嚴謹?shù)哪氯~的概率錯誤,只是奇怪,“這不是你的專業(yè)吧,怎么還說得頭頭是道的?”
“我查過?!蹦氯~不好意思地低頭回道。
柏舟意味深長地笑著揉了揉穆葉的后腦勺,“我去做晚飯。”
穆葉起身,“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