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一切都沒有變。衛(wèi)生間的洗漱臺上,兩只漱口杯仍舊在它們的崗位上努力地拼湊成一個心型,成全著一顆完整的心;毛巾架上,平順地掛著一根乳白色和一根淺灰色的毛巾;上面的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同色系的兩方浴巾。最受歡迎男嘉賓還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沙發(fā)上,床頭柜上還是那本柏舟沒讀完的書。
柏舟打量著房間,慢慢挪步,把背包放進了衣帽間,又取出電腦包斜靠在了臥室沙發(fā)旁。轉頭看見尾隨著進來的穆葉,淡笑著朝著她伸出了一只手。穆葉走過去,剛觸到他的指尖就被他的力量一帶,把她圈進了臂彎里,“你該去看看胃腸科醫(yī)生了?!钡统恋穆曇羲茙Я四浴?p> 穆葉疑惑地抬頭看他。
“消化一點東西要這么久?!蔽⑽Φ闹缚兀岸伎毂荒惚锍鰞?nèi)傷了。你居然還能說出我行不行,是不是無欲無求這樣的話?!?p> “也就一個月嘛?!蹦氯~喃喃地低頭,“你之前的二十八年不都這樣過的。”
“這能一樣嗎?”柏舟抬了手,輕輕地扶了穆葉的下巴起來,就那樣盯著她。盯得她每個毛孔都似有小蟲子在蠕動,她無來由地想要低頭回避他的視線,但下巴卻被他那樣牢牢地拖著,讓她無處可躲。
在柏舟的禁錮中,穆葉只覺呼吸越發(fā)地急促,似是等待最后的宣判,快要無力地虛脫,才見柏舟喘著氣向她逼近,溫熱的唇蓋上了她的。她被炙熱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包裹,被他完全地吞噬。
柏舟逼迫著她倒退了兩步,倒在了床上。
“抱緊我?!卑刂蹘е澮裘睢?p> 命令,禁錮與逼迫,柏舟幾乎就沒用過這樣的語氣和行為對穆葉。似是對她的懲罰。
穆葉倒也從了他,緊緊地抱著他,直到他無力地把頭埋進了穆葉的肩窩,她才卸了力,輕撫了他的頭,像對孩子一般。
聽到他呼吸平穩(wěn)了,穆葉溫聲問,“要洗澡去嗎?”
柏舟撐了肘,起身,“我抱你?!?p> 淋浴頭下,騰騰水霧中兩人仔細地為對方清洗著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從來不曾如此細致過。自是幾番情不自禁。
穆葉俯身為柏舟擦洗小腿,陡見他腳背上一個光滑的小小突起,表面略有點泛紅,食指輕輕地摩挲,“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在那里一段時間了?!卑刂勐唤?jīng)心地回道。
“疼嗎?”穆葉又用指頭在上面劃了劃輕按了按。
“不疼?!?p> ******
車雖被穆葉開回了A市,但她在實驗室旁邊的停車場沒有車位,平日還是被柏舟開著去系上。晚上柏舟再兼職外賣快遞員和司機。
周四中午,穆葉跟幾個同事正在吃午飯,見Injung一個人端了飯盒進來。旁邊桌已經(jīng)坐滿了,臺灣女生忙招呼,“Injung過來坐吧?!闭f完把椅子往穆葉身邊挪了挪。
Injung沒吭聲,但也沒拒絕,去水槽下沖了沖筷子,便在臺灣女生身邊坐下。
幾人依舊海闊天空地閑聊,只Injung埋頭悶悶地吃飯,卻又似飯菜并不可口,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咀嚼著,難以下咽一般。臺灣女生向來周到,與Injung 關系也最好,覺出異樣,朝Injung飯盒看過去,“今天中午吃什么呢?”
這像是廢話,一目了然的卷餅和咖喱雞塊。
Injung晃神地抬頭,“哦,那個印度餐車買的?!?p> 這時大家才留意到Injung眼睛已經(jīng)紅得像兔子。
“你還好吧?”臺灣女生問道。
“還好,”明顯地言不由衷,“有點過敏?!?p> 大家吃完午飯,陸續(xù)離開。穆葉也收拾著去水槽洗碗,桌上只剩了臺灣女孩陪著Injung。
“真的沒什么嗎?”臺灣女孩見人少了,才又問了一次。
Injung脫了戒備,“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高中的初戀嗎?”
“嗯,他要結婚了?”
Injung搖頭,“他去世了。我剛剛才知道?!?p> “?。≡趺椿厥??”
“骨肉瘤,發(fā)現(xiàn)后不到兩個月就去世了。”
穆葉只覺心臟猛地跳了一下?;氐阶?,立刻在網(wǎng)上搜索了“foot tumor”(腳部腫瘤),“foot sarcoma”(腳部肉瘤,一種惡性腫瘤)。把相關報道大體看了一次,又把圖片瀏覽一番,略微松了口氣。因為發(fā)病率低,并沒有明確的流行病學數(shù)據(jù),但大致看來,柏舟腳上這種外形的腫瘤99%都是良性。
盡管如此,為了排除那1%的可能性,晚上回家的路上,穆葉還是給柏舟建議,“你腳上的那個包,要去看看醫(yī)生嗎?”
“我確實想把它切除了,最近穿鞋已經(jīng)有點磨腳了。”
第二天周五,柏舟便預約了紐約S醫(yī)院的一個腳部整形手術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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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早上,穆葉跟著柏舟和媽媽把爸爸送上回國的飛機。下午,便一個人駕車回了A市。
剛剛恢復到如膠似漆,又不得不忍受一周的分離。穆葉看著空蕩蕩的房子,心情難免低落,抱了柏舟的枕頭躺床上獨自惆悵。在床上翻了兩圈,突然想到什么,爬起來找到幾個月前跟柏舟一起逛的一個家具店的網(wǎng)站。沒想她那次看中的一款床正在打折出售店里的樣品,并且還可以分期付款,正好可以作為給柏舟的情人節(jié)禮物。想也沒想就立刻下了單。以后再也不會讓柏舟睡得那么憋屈了。
正準備關了手機滿足地躺下,便見司靜發(fā)了一條消息過來:木頭,你最近怎么樣???好久沒跟你聚了,這周有時間聚聚嗎?
穆葉回了一個哭臉的emoji:我周末還得回紐約。
司靜發(fā)了一個癟嘴的emoji:“回紐約”,木頭,我覺得你最近越來越不接地氣了,好像離我們越來越遙遠了。
穆葉心里直喊冤枉:哪里有,只是最近事情太多了,一團亂?,F(xiàn)在理順了。
又想了想,補充道:你們周中有空嗎?要不找一天一起吃晚飯吧。
實驗要做,但是好朋友還是要要的。
昭然立刻回道:沒問題,哪天都可以。只要不是周五。
又覺不妥:周五也可以,只是我就得把陸熙帶上。
穆葉嘴角揚起,昭然已經(jīng)不再畢恭畢敬地叫陸熙師兄了,看來他們最近關系不錯:帶上也沒關系。司靜,你和顏旭哪天有時間?
司靜:顏旭這周不在,跟他老板出去勘察項目了。我周二,周三都行。
穆葉:那周三吧。還是長城飯店?
司靜:只能長城飯店了。其實W街新開了一家湖南餐館,我跟顏旭去過一次,相當不錯??上覜]駕照,開不了顏旭的車。
穆葉:那就去那里吧,我從柏舟那里借了一輛車。
司靜發(fā)了個大拇指: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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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傍晚,昭然和司靜按照約定時間出現(xiàn)在穆葉公寓樓下,給穆葉打了電話,讓她馬上下來。
穆葉下來時,看司靜正跟昭然繪聲繪色地介紹面前的那輛911,“這個是Turbo S,最頂配的那一款,六十邁(英里,約等于100公里)加速不到3秒,最高時速可以到200邁,發(fā)動機最大扭矩……”
穆葉從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肩,“什么時候對這些這么了解了?”她自己都沒去查過這車究竟屬于911什么系列,又屬于什么樣的等級,對性能更是一無所知。
司靜被嚇得拍了拍胸脯,“你走路怎么沒聲的?”
“是你太專注了。你什么時候成這個的行家了?”穆葉朝著車擺了擺頭。
“顏旭喜歡這些,我就跟著學了,要增加共同語言嘛?!?p> 穆葉睨了她一眼,“你這早該過了蜜月期了吧,還是三句話不離顏旭。”又惋惜地看了看眼前的車,“可惜我技藝不精,沒有辦法帶你體會三秒,200邁的快感?!?p> 司靜還沒反應過來,就看穆葉開了駕駛室的門,“你們誰要委屈一下,坐后面。”
昭然看司靜很喜歡這車的樣子,主動往后排鉆。
司靜忙跟了過去,仍舊難以置信,“這是柏舟借給你的車?他平時不是都開的本田嗎?”
“其實是我外公的。沒有辦法,我現(xiàn)在沒有錢買車,又不想柏舟來來回回地接我,只好暫時開著。”
“這話怎么聽起來這么別扭啊,沒有錢買車,所以只能開911?我也沒錢買車,怎么不空降一部法拉利拉法給我開開?”司靜坐進車里東瞅瞅西瞧瞧,“你什么時候需要還啊?能讓顏旭看看嗎?”
穆葉笑笑,“沒問題,我等著讓他看過再還?!庇帜貒@口氣,“不知道我外公還能不能再有機會開這輛車。”
司靜砸吧了一下嘴,“你說這還真挺戲劇話的,你上次跟我說我還真不信這事能發(fā)生在自己周圍?!?p> 昭然似乎倒不覺稀奇,又或本就理性淡泊,“聽我爸媽說,其實這樣的事情在那個年代不少,只是不見得都有穆葉家人這么幸運,有生之年還能團聚?!?p> 穆葉訕訕地笑笑,想到自己最初對這層關系的抗拒。
這話題無端端深沉了,車廂里沉寂幾秒。
忽而聽司靜哧地輕笑一聲,“木頭,我突然想到一個事,說了你別生氣。”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讓穆葉茫然,又覺得她這狗嘴里肯定吐不出象牙,“既然知道我會生氣,那就別說了?!?p> “哎!”司靜本是想掉個胃口,卻被堵了回來。
昭然在后面也笑了。
“我剛才是想,柏舟像不像是你外公給你養(yǎng)的童養(yǎng)夫?!彼眷o終究還是憋不住。
穆葉臉色突然凝了兩秒,她不喜歡這個比喻,非常不喜歡,“司靜,這個玩笑以后不要說了。”
她從來不曾思考與柏舟相比究竟誰跟老人更親,她認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毋庸置疑的。血緣從來就不是評判親情的唯一標準。
外公固然很優(yōu)秀,但如果他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又或甚至是貧窮平庸的,是否還會有人以作為他的親人為榮。但親人終歸還是親人,并不會因富貴貧窮而改變。
并且每個人都該是有尊嚴的個體,這種尊嚴并不該受任何外界因素影響。唯一能動搖它的只有自己。所以她不喜司靜用“童養(yǎng)夫”這樣的詞來描述柏舟,即使只是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