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樹梧桐花,月滿西樓
“既如此,明人不說暗話,現(xiàn)如今,他受我上官楚越的庇護,您要送他上西天,自然得要問過我!”
這句話不斷縈繞在無禪的耳邊,不得不說,眼前這個狂妄的小丫頭,確實有點意思。他沒想到,自己久久不離禪房一步,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護國寺無禪大師,地位尊崇,哪怕是當(dāng)今陛下都對其禮遇有加,加之,其武力修為已至宗師境界,自是不怒自威,足有睥睨眾生的資格。
但,她依舊臨門而立,正視于他,究竟有何憑恃?
其實,楚越并沒有任何憑恃。
她只知道輸人不輸陣,若是連氣勢都輸了,便如同兩軍對壘,沒了大軍士氣的一方,只會愈挫愈敗,最終兵敗如山倒。
“大師就沒發(fā)覺,奕王殿下身邊少了人嗎,你覺得他去哪里了?”楚越語氣極其淡然,仿佛事不關(guān)己毫不在乎。
既然是奉命前來誅殺裴嗣,自然要選準(zhǔn)時機,他的目標(biāo)只有裴嗣一人而已,身為佛門中人,不宜再造無辜?xì)⒛酰?,他專門挑了裴嗣只身一人之時。
至于他身邊的那個護衛(wèi),他之前只知道失了蹤跡,并沒在意,可如今這丫頭一提醒,莫非早有籌謀?
楚越見無禪沒有回話的意思,便繼續(xù)自言自語般說道:“王爺來南都之事,并非秘密,反之還是宣告了天下的,欽差儀仗入城時,全城百姓夾道相迎。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有心之人自然不會放過。若是成了,便能除掉心頭之患;反之,也很難查到他的身上,畢竟?fàn)砍渡鯊V,陛下也不好得罪整個官場,是吧?”
“你問貧僧?”他總算愿意主動開口了,只可惜,依舊是惜字如金。
“都說遁入空門便不理俗世凡塵,只是護國寺不一樣,道理我都懂,只是我不贊同大師的做法,所以,我必須未雨綢繆安排一切,如今看來,也該有回音了吧?”
說著,楚越轉(zhuǎn)身望向遙遠(yuǎn)的街頭,不再理會無禪。
可他,會相信嗎?她不知,卻只能賭,賭他知難而退。
片刻過后,上官別府門前便沒了無禪的身影,楚越轉(zhuǎn)身,竟發(fā)現(xiàn)整個身軀都僵了。原來,等待如此煎熬。
但不管事后如何,反正今日能忽悠一次便是勝利。
無越的確是她使喚離開的,但這完全是個坑,只是沒人想到,到最后掉坑里的居然是無禪罷了。
緊張歸緊張,但楚越走回院子的腳步倒是非常輕快的。
今日之事說出去真的有人能信?堂堂護國寺宗師,居然被一個丫頭三言兩語地支走了?
堂堂奕王殿下遇刺,兇手還是北都護國寺的無禪大師,自然不能宣揚。
故此,裴嗣苦苦支撐著來到上官別府后,楚越便將他安排在自己的房間,下令禁止除林伯之外的所有人接近這個院子。
可是,院外的腳步聲……不止林伯一人?
楚越自然相信林伯,此時此刻的情形,他是絕對不會帶無關(guān)人等來找自己,那到底會是誰?
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了,于是她走到門前一把打開房門。
直到見到他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擔(dān)憂裴嗣過了度,間歇選擇性失憶!
無越回來了,而且明明還是自己將他使喚離開的,可自己呢,偏偏此時心里眼里只記得裴嗣,所以自然而然地就將他遺忘了。
無越見到她略顯尷尬的神色,倒也沒說什么,畢竟也由不得他想太多。
兩人走進房間,雖說無越在路上已經(jīng)收到了楚越特意向他傳來裴嗣遇刺的消息,但當(dāng)他真正見到他的時候,還是心中一驚。
楚越走到床前,將他的手重新塞進被子里,輕聲道:“內(nèi)傷很重,真氣也散了八成,那天迎接欽差儀仗,幾乎全城的百姓都見過他的,所以我們也不便請大夫。不過,幸好這點傷我還能處理,只是他如今還很虛弱,但慶幸沒有引發(fā)炎癥,清醒的時間也不多,比較嗜睡,恐怕還得休養(yǎng)一段時間才能恢復(fù)。”
無越深呼吸一口氣,看著躺在眼前,臉色蒼白如紙的裴嗣,他真的很想大罵那個莫名其妙的無禪,可又怕吵醒他,只能憋了回去,差點憋出內(nèi)傷。
“無禪不愧是護國寺大師,走的果然是正統(tǒng)大道!”他的聲音很冷,顯然充滿了怒意。
可接下來楚越的那番話,卻讓他猝不及防。
“確實很正統(tǒng),如果西越當(dāng)年有他這樣的人,可能符氏也不會輕易被柴家篡國了吧,太子殿下?”說罷,她回過頭盯著無越。
無越倒也不奇怪,反而她若是猜不到,才是真的奇怪。
“記得第一次在王府文樓見到你,就覺得憑你這份天生尊貴無比的氣勢,絕不是一個護衛(wèi)這般簡單,我眼光還是不錯的。”楚越淺笑說道。
至于她為什么笑,無越不想去思考,或許是替裴嗣高興?
她的心思向來深遠(yuǎn),有了西越這條暗線,日后南陽自然也會多一條出路,也可以說是多了一個鐵打的盟友?
可如今無越不想這些,畢竟太過遙遠(yuǎn),眼前,還是裴嗣最重要。
“放心,憑無禪的宗師功法,我們聯(lián)起手都未必是他的對手,就不必多此一舉去挑釁他了。如今,裴大哥既然身在我上官家,我便會護他周全,你切莫沖動去找無禪的麻煩。”楚越轉(zhuǎn)身,目光重新回到裴嗣身上,柔聲道。
雖然真的很想,但無越亦是知曉輕重,免得再送出去一條命。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該問的問完了,該交代的也交代完畢,所以兩人便一時無話,無越倒也不想當(dāng)這個閃到發(fā)光的燈泡,于是轉(zhuǎn)身便出了房門。
只是,站在不遠(yuǎn)處的候著的林伯卻一時間很是為難,因為這座別府的房間真的不多,偏偏這客人越來越多,管家難當(dāng)??!
楚越回到裴嗣床前坐下,果然,他下意識又將她的手抓住,緊緊握在掌中。
這幾日,他就好像是一個毫無安全感的小孩子,總要把她的手抓在掌心才能睡得安穩(wěn)。
楚越也是才知道,原來自己在他心底深處,便是心安所在。
只因,吾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半夜,她感覺手腕一陣刺痛,在沉睡中驚醒,抬頭便看見裴嗣緊皺著眉頭,渾身顫抖著,右手正緊緊抓著她的自己的手腕,抓得很緊,怪不得那么疼。
她原本下意識想要掙開的,畢竟他的指甲都快陷進去了,但是當(dāng)她睜開雙眼,看著他那雙禁閉著卻微微顫動的雙眸,便不忍心了。
他,在做噩夢嗎?
原來,他也有這么脆弱的一面,之前,她只知道他害怕失去!
想著,便聽到裴嗣一聲尖叫,隨即驚坐起來。
他看著自己緊緊抓著的手腕,泛紅得厲害,甚至還有指甲印,都出血了。
他一臉愧疚地揉了揉她的手,歉意道:“對不起,弄疼你了。”
楚越輕輕搖頭,眼泛淚光柔聲問道:“做噩夢了?”
裴嗣低頭沉思片刻,說道:“你知道,我心口的那道傷疤是怎么來的嗎?”
楚越聽著就覺得這句話有點不對勁,仿佛另有一層深意,一時之間沒反應(yīng)過來。
片刻后,她才恍然大悟,于是據(jù)理力爭解釋道:“你……你什么意思啊,你以為我是故意偷窺你的身子???那天,我是無意中看到的……”
確實,那道傷疤是她那天給他療傷時,無意中看到的,再說了,她上官楚越才不是那種趁人之危,占人便宜的色鬼!
裴嗣笑意柔和,真是難得見她如此嬌羞又著急的模樣,就覺得,很可愛。
“這道傷疤,是我小時候傷的,那時候,可把家里人給急壞了,差點以為我要夭折!”
這番話,他是笑著說出來的,可楚越卻是無比心酸又心疼。
因為她很清楚,那傷口是劍傷所致,僅僅偏離心臟不到一寸,是擦著心窩的。
可是,這道傷疤,明顯已經(jīng)有將近十年,那時候,他也才是個五六歲的孩童吧?
“那天,是父王親手將我從那幫惡貫滿盈的北胡刺客手中救回,然后背著我回家的。記得母親守了我一天一夜,可我就是高燒不退醒不過來,就連宮里的御醫(yī)都是搖著頭離開王府,我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活過來的?!?p> 裴嗣淡淡道,語氣很平淡,就好像那段起死回生一般的經(jīng)歷不是自己的一樣。
可他越是平靜,楚越就越是心疼。
原來,他們本就是一樣的!
裴嗣嗜睡的毛病延續(xù)了半旬時間,楚越看著他的身子逐漸好轉(zhuǎn),便決意讓林伯重新收拾了一間房出來,自己住進去。
裴嗣來了之后,她便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了這個病懨懨的可憐“孩子”,與他同處一室,但,想著自己終究還是黃花大閨女,于是就良心發(fā)現(xiàn)般挪了挪窩。
她只希望,林伯不要將此事告知母親,否則回到重川,又少不了挨罵了!
可是,自從裴嗣的內(nèi)力散了七七八八之后,總覺得身體空落落的,晚上總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覺。
失眠的感覺真不好受??!
可是這個孩子呢,不識好歹,鳩占鵲巢住著她的主人閨房也就算了,還有事沒事像個跟屁蟲一樣,粘著她!
哪怕往常也有油嘴滑舌的時候,可總還有些正經(jīng)的吧,可如今呢?
這不,又大半夜的跑來敲她的房門了。
楚越輕嘆一口氣,不情不愿地爬起來,捂著嘴打了個哈欠。
大概是聽見房間內(nèi)的腳步聲,裴嗣知道她起來了,便主動推開了房門。
“越兒,我睡不著,想去西樓看星星,你能陪我一起嗎?”
這語氣嗲嗲的,你認(rèn)真的嗎?
西樓,是上官家別府的一座總共八層高的中空樓閣,是當(dāng)初上官楚筠在南都休養(yǎng)時,專門命人修筑而成的。
站在頂樓之上,足以將整座穗城風(fēng)光盡收眼底。
當(dāng)兩人爬到五樓樓梯口時,裴嗣停住了腳步,彎著腰雙手扶著膝蓋,大口喘氣。
楚越走在他前面兩步遠(yuǎn),回頭微諷道:“大半夜的不好好躺著睡覺,非說要看星星看月亮,你倒是自己走上樓??!”
裴嗣此時倒是想反駁,可偏偏沒力氣了,于是決定閉嘴,繼續(xù)望著她微微喘著氣。
楚越見他這小孩子一般的莫名傲嬌與倔強,笑著微微搖頭,抬腳走到他身前半蹲下來。
裴嗣直起身子,愣在原地看著她。
“上來啊,不是說要看星星嗎,我背你上八樓!”楚越回頭應(yīng)道。
“你背我?這,這怎么……成何體統(tǒng)?”猶豫了許久,說出了這句話。
楚越依舊半蹲著身子,笑著調(diào)侃道:“殿下,您老自從受傷了之后怎么變了個人似的,跟個姑娘一樣扭扭捏捏?!?p> “……”
楚越雙手將他扛到自己背上,拾階而上。
裴嗣伏在她后背上,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股極為濃重的安全感和幸福感不斷涌上心頭。
誰知,裴嗣卻在六樓讓楚越放他下來,他雙手扶著大理石柱,看著眼前那棵與六樓齊高的梧桐樹,出了神。
“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據(jù)說這棵梧桐樹,有近百年的樹齡,在重川倒是很少見到,如今正值花期,未曾料這滿樹黃花,如此的美?!?p> 自古有言道:鳳凰非梧桐不棲。
兩人只聽見漫天繁星點點的夜空中,一陣鳳鳴之聲,不絕于耳。
卻不知,三重天宮之上,主掌仙界臨仙殿的靈淵仙尊,正站在長子的碧梧宮庭院中,盯著眼前的那棵梧桐仙樹,頻頻嘆息。
而玄界的天玄殿,也注定將會千年無主,眾人都在等待著她們的神凰玄尊,歷劫回天,重歸主位。
原來,千年的等待,對于神仙而言,竟也如此漫長。
溫柔的月光灑滿西樓,兩人在夜色中并肩而立,歲月靜好。
看著眼前的滿樹梧桐花,裴嗣腦海中有一紅衣女子一閃而過。
他只見,那女子站在高臺之上,迎風(fēng)而立,轉(zhuǎn)身沖著他回眸一笑后,隨即轉(zhuǎn)身跳下深淵......
卻看不清那紅衣女子的面容,更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樣的,仿佛刻在心底的真實記憶。
此時的裴嗣,只知道,當(dāng)他偏過頭,她一直都在自己身邊。
“其實,我也很是好奇,你到底有什么憑恃?”裴嗣一臉認(rèn)真地問道。
誰知,她卻一副無賴語氣懶懶道:“我還能有什么底牌?我只不過是一個賭徒罷了,我就賭他不敢動手?!?p> 可裴嗣卻不買賬,堅持問道:“若是他真的敢呢?”
“這世上,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便不能用‘如果’二字來假設(shè)。無禪的身份跟武功你最清楚,他若是敢光明正大地忤逆陛下的圣意,又何必不辭辛苦跑來南都,直接在重川城悄悄把你殺了豈不更加省事,你以為,他一身強橫的武功,跑那么遠(yuǎn)來回的路就不累???”
你瞧瞧,你聽聽,這不是無賴話嗎?
裴嗣今晚果然是大開眼界,于是淺笑嘲諷道:“越兒,我從未見過你這般無賴的模樣,不過,我好像也沒見過,你笑得這般開懷,是真的發(fā)自肺腑的開心。”
說罷,他的神色沉了幾分,原來,只有離開那座“禁錮”著她的城,她才能真正擁有她想要的自由,而自己,仿佛很難給她。
真的很難!
楚越張開懷抱,裴嗣見狀,愣了一瞬后上前一步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于是,他聽到了她附在自己耳邊的那番話:“我也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般缺乏安全感,這么粘人,這么......脆弱,裴大哥,答應(yīng)我,若是以后你有任何心事都可以跟我說,若是有什么困難無法解決,我來保護你,可好?”
好!默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