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清寧的一聲輕喝,馬車穩(wěn)穩(wěn)停在了國公府后巷。
裴嗣看著懷里連睡覺都緊緊皺眉的她,心頭就像是被刀割成碎片一般。
清寧早已跳下車掀開了車簾,裴嗣輕聲道:“你去幫一下清明,三日之內我要見到他。”說罷,抱著楚越走下馬車。
清寧抬手敲了敲門,開門的正是恰巧經(jīng)過的柳兒,見裴嗣抱著自家表小姐,愣著瞪大了眼睛。
清寧見沒他什么事了,便轉身默默駕車離去。
“越兒只是睡著了,并無大礙,也不必請?zhí)t(yī)了,你前去稟告國公即可,切勿聲張?!迸崴靡贿呎f著,一邊往楚越的閨房行去。
當夜,裴嗣蹲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夜,楚國公半夜起身,瞧見楚越的院子還亮著微弱的燭火,便走過去看了一眼,最終含笑離開,并無打擾。
第二日,當裴嗣揉搓著趴了一晚早已酸痛無比的雙肩,打開房門時,便被楚國公喚了去書房。
洛平對這后輩向來沒什么好臉色,今日倒是難得的隨和,裴嗣難免心中泛起了嘀咕,這國公大人莫不是轉性子了?
其實裴嗣見洛平的次數(shù)并不算多,也沒什么機會看看這位與自己父親同樣叱咤風云的沙場名將,今日一見,才發(fā)現(xiàn)這位國公大人退出沙場后,竟是將養(yǎng)得極好,完全看不出與父王差了一輩分。
洛平也沒對他這番無禮的行徑作出斥責,只是淡淡道:“是北胡國的二皇子,耶律韋室?”
裴嗣似從夢中醒來,晃了晃神才沉聲應道:“是,我已經(jīng)讓人前去追殺,想必很快便會有結果?!?p> 起碼在上官楚越這件事情上,他們二人向來都是同仇敵愾。
最后,在總管家宋智的帶路下,裴嗣來到了一間偏居一隅的小隔間,打開門,他見到了一個曾經(jīng)有過一面之緣的熟人。
慶云樓前,那一個被楚越帶回國公府的可憐女子,蘇頤。
裴嗣關上門,便聽到那女子直直盯著他,眼神惡毒至極,哪里還有那日的唯唯諾諾可憐樣,只聽她冷言諷刺道:“堂堂永安王世子,竟是連后背都不敢對著我,可笑至極?!?p> 雖說在慶云樓門前,他便已經(jīng)看出這女子武功底子不弱,被馬匹拖著走路,腳步卻無半點虛浮,但他沒想到她居然有這般骨氣,誓死不屈?
“耶律韋室養(yǎng)出你這樣的蛇蝎女子不容易啊,他放在你身上的心思恐怕不少吧?怎么,除了天行會這個殺手組織,他還有別的后手嗎?”裴嗣直言問道。
蘇頤朝他腳下吐了一口唾沫,笑罵道:“呸,你們滅得了一個天行會,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你們滅得完嗎?”說罷,她瘋了一般大笑起來,笑聲極為瘆人。
“像你這種死士,一般被抓了不都是揮刀自刎嗎,哪怕沒有兵刃,咬舌自盡,服毒自殺都行,你之所以還沒死,要不我來猜猜緣由?”裴嗣不管衣擺下的那口唾沫,直接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幽幽說道。
一個女子,還是一個正值韶華的年輕女子,總會有眷戀世間的萬般理由。
裴嗣此番話一出,她便嘶聲怒吼起來,可偏偏裴嗣已經(jīng)轉身離開,置之不顧。
其實,她說不說已經(jīng)不甚重要了,因為耶律韋室已經(jīng)是一個將死之人了,任他死后化作厲鬼來索命也好,畫圈圈詛咒他也罷,他裴嗣還在乎他一個死人嗎?
他之所以說出那番話,只不過是想挑逗她一下罷了。
她說與不說,根本無關大局。
反而是方才離開楚國公書房,臨近跨出門檻時聽到的那句話,值得他的深思。
他耶律韋室哪怕并不代表整個北胡國,可這個責任必須由他們來承擔,動了不該動的人,就該付出應有的代價!
話中深意,是打算說服國主燕旭,與我朝結成同盟了?
半夜,慶豐園的大門被敲響,徐伯伯從被窩中爬起來,胡亂披起一件單衣,打開了門,聽來人說是國公府的,連忙跑去敲響了少爺?shù)姆块T。
裴嗣策馬奔至國公府,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楚越的閨房,只見柳兒站在房門外翹首以盼,似乎是在等自己?
“裴公子,我家表小姐自從下午被噩夢驚醒后,便一直不肯睡覺,誰都勸不動,也不讓我們進去,便想著她可能愿意聽您的?!绷鴥航辜钡?。
裴嗣揮了揮手走進房間,柳兒便帶著幾個丫頭退了下去。
只見楚越雙手抱著膝蓋,縮在了大床的角落,聽到腳步聲,只是微微抬起頭看了裴嗣一眼,便重新低下頭。
“聽柳兒說,你不肯睡覺?”裴嗣柔聲問道。
“如果你也是來勸我的,便不必說了,他們不懂,難道連你也不懂嗎?”
裴嗣坐到床前,輕輕將她額前的碎發(fā)捋到了耳后,又問道:“我不是來勸你的,我只是來問你,是不是不肯躺下乖乖睡覺?”
楚越紅著雙眼,倔強的抬起頭望著她,一聲不吭。
裴嗣莫名點了點頭,隨即退出了房間,消失在楚越的眼前。
他這是生我的氣了?他這是不肯理我了?他這是走了?
他怎么可以就這樣走了呢?
最終,裴嗣站在房間的拐角處,聽著她放聲大哭,哪怕再不忍心,他還是不能進去,這個時候能有什么法子,比激將法更加有用?
果然,哭了半個時辰,便睡著了,他這才滿意地離開。
因為有一件事,他該去處理了。
翌日午時,柳兒從外頭匆匆跑了回來,從被窩里將楚越拉了起來,若是平常,這丫頭慣不會做出這種無禮之事,只是今日事出反常,她實在沒忍住。
楚越顯然還沒睡夠,迷糊半瞇著雙眼看著她。
“表小姐,北城城頭上,還有那荒廢幾年的醉還樓,出事了?!边@丫頭今日不知為何說話這般口齒不清,以至于楚越到最后,也沒能聽懂這丫頭含糊不清的話,只能自己去看看了。
城西醉還樓,整座酒樓被昨夜的熊熊大火燒得幾乎只剩下斷壁殘垣。
北城城樓上,有一男子蓬頭垢面,被剝光了衣裳掛在城頭,面北而望,身上從脖頸處到膝蓋掛著一塊木牌,上書九個大字:禍國殃民,其罪當誅,裴。
楚越坐在馬車上,遙遙望著那個懸尸城頭,對她來說是一場噩夢的男子,久久未言片語。
坐在一旁的柳兒自然不知道前日在醉還樓所發(fā)生的之事,只以為表小姐是被眼前的場面給嚇到了,于是自顧自地喃喃自語道:“也不知道這人是誰,那塊木牌上面寫著一個‘裴’字,莫不是裴公子做的?”
“回府吧?!闭f罷,她緩緩放下了車簾,開始閉目養(yǎng)神。
原來,你昨夜離開,是為了......
慶豐園,裴嗣拂曉時才帶著清明清寧從北城回到府中,這會兒,正在廚房里獨自忙活著,還偏偏不讓任何人幫忙。
而兄弟倆怕是永遠都無法忘記昨夜的情景了。
仿佛到了那一刻,清明清寧才恍然大悟般地記起來,眼前這位往日極為和煦溫醇,平易近人,跟他們相處時甚至會主動開開玩笑的公子哥,是那位沙場上殺伐果斷的一代悍將,堂堂永安王的嫡長世子。
臨近傍晚時分,裴嗣拎著一個食盒,翻身上了馬,朝國公府而去。
當楚越看到跨進房門的他,心中百感交集,奈何偏偏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連她自己都納悶,往常那個伶牙俐齒的上官七姑娘去哪里了?
于是只能脫口而出一句:“你去哪里了?”
裴嗣指了指手中的食盒,笑道:“親自下廚,給你做了些點心,奔馬送來的,嘗嘗?!闭f罷,打開了熱氣騰騰的食盒。
楚越可從來沒聽過他還有這項技能,笑著調侃道:“沒想到殿下還能下廚?”
裴嗣聽罷,嘟著嘴極其不服氣地哼哼道:“你不知道,以前在王府,都是我下的廚,家里的那些廚子還不如本世子呢?!闭f著,拿起一塊點心送到了楚越嘴邊。
見楚越咬了一小口,他隨即問道:“怎么樣,甜不甜,會不會糖放太多了?”
她笑著搖了搖頭,豎起大拇指道:“可以,那本小姐的晚飯,裴公子要不要也一并做了?”
誰知,裴嗣微微搖頭道:“不行,你的飲食要清淡,最忌重油重味,要不我還是煮白粥給你吃吧?!?p> 楚越是真的笑不出來。
此時,她偏過頭看向窗外,一片金黃,于是笑道:“裴大哥,陪我出去看看落日吧?!?p> 裴嗣連忙起身,從衣架上拿起一件衣袍為她披上,兩人慢步朝后花園走去。
涼亭中,兩人肩并著肩,面朝西方而坐,看著眼前的金黃落日,楚越輕聲感慨道:“裴大哥,你說我真的能忘記嗎,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那張猙獰至極的面孔,張著血盆大口朝我走來?!?p> 裴嗣握著她的那只手不禁抓得更緊了,柔聲應道:“不會的,忘得掉的?!?p> “你說,他們在重川會不會也看得到這么美的夕陽啊?”
“若是想家了,我們明日便回去吧?”
聽罷,她微微搖頭道:“不要,若是回去了,我怕我會忍不住把一切都說了,還是不回了吧,在這里挺好的?!?p>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裴嗣緩緩轉過頭,見她一臉倦意,輕聲道:“困了?靠著睡會吧,待會我背你回去?!?p> 她“嗯”了一聲,靠在他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對不起,這次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對不起......”。
很多個“對不起”!
只是他不知,自己說的這句話,她到底有沒有聽到。
待到落日余暉徹底散去,他才背起他深愛的女子,以星辰為伴,踏上歸途。
翌日,門房傳話說有一位海姑娘前來拜訪表小姐,楚越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讓人將她領了進門。
當海潮一改往日穿著,以一身素雅服飾出現(xiàn)在她眼前之時,她才肯說服自己,這樣一個善良豪爽的女子,真的是耶律韋室的親妹妹。
沒等楚越開口,她便走到她的身前半跪于地,用幾乎算得上是乞求的語氣說道:“楚越,對不起!但我求求你看在我的面上,請人出面懇求官府,將我二哥的尸首歸還于我吧......雖然,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還有沒有資格求你,但他始終是我的哥哥?!?p> 楚越?jīng)]有想到她會先說出這番話,甚至如此這般卑躬屈膝。
楚越緩緩站起身,沒有伸出手扶她,只是淡淡道:“你不必替他跟我道歉,因為我覺得他不配,既不配得到我的原諒,也不值得你為了他,如此這般下跪求我。”
海潮抬起頭,淚流滿面。
她回到蘇杭城,聽聞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的消息,尤其是那個木板上意味深長的“裴”字,她便猜到了幾分。
所以她造訪國公府之前,去了趟慶豐園。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做了什么不可原諒之事,她也知道自己早已不配站在她的面前,于是,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轉身落寞離去。
“他有此下場是他應得的,我也永遠不會接受你的道歉而原諒他,但是作為朋友,我不希望他成為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那道鴻溝,所以,我會設法將他的尸首歸還于你?!背秸驹谒纳砗?,看著她逐漸離去的背影感慨道。
海潮聽罷,只是微微止住了腳步,但最終,她也沒有回頭。
楚越知道,哪怕她說無數(shù)遍“此事與你無關”之言,她們也無法回到當初,又何必強行挽留,否則,只會讓她更加愧疚難當。
世間有些事,適可而止便足矣,又何必弄得一個適得其反的下場呢?
裴嗣這幾日,拗不過楚越難得向他撒嬌,干脆直接住在了國公府,不挪窩了。
今日清晨,他整理好著裝儀容,帶上了那道塵封在錦盒中一年有余的國書,準備去上早朝。
結果,房門卻在外面被人直接給推開了,差點將他的額頭磕出一個包。
只見柳兒扶著楚越站在門前,沒等他反應過來,她便開口說道:“裴嗣,我想好了,不論我能不能忘掉那件事情,只要有你陪著我,我便心安了。即便不能忘記,有你在我身邊,我也就知足了!”
站在一旁看戲的柳兒,見裴嗣那一副目瞪口呆的憨憨模樣,抬起手掩嘴而笑。
“裴嗣,你給我聽好了,我上官楚越,愿意嫁你為妃?!闭f罷,便直接拖著柳兒一溜煙地跑得沒了蹤影。
不愧是我家表小姐,夠霸氣。
看著主仆二人一蹦一跳地跑遠了,他才回過神來,剛才自己是被表白了嗎?
他喃喃道:“終有一日,我裴嗣會許你為凰。此諾,永世不變?!?p> 說罷,他斂了斂心神,離了國公府,踏上清寧早已在府外停著,且等候多時的馬車,往東冥宮城鎏芳宮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