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少年

　　四年前，春風料峭的三月。開學季到了，古姄和以往一樣，扎上過肩的蓬松馬尾，穿上嚴肅保守的休閑裝，帶上兩千塊巨款，獨自前往三中報名。

　　她的家離縣三中不是特別遠，公交車四個站的距離。她是走讀生，有時乘公交車往返學校和家里，有時則步行。

　　她的父母問過她好幾次，要不要住校。她都拒絕了。

　　學校宿舍總歸沒有自己的臥室好。

　　那一年，她高一。她在高一三班讀了一學期，對班級的同學與老師都無比熟悉。她們班有一個嚴肅到仿佛隨時都會給人一巴掌的班主任，還有兩個膽大到敢在班主任的辦公桌抽屜里放死老鼠的男生。

　　班主任是一個中年女性，姓熊，而且戴了一副高度數(shù)眼鏡?！白饚熤氐馈钡耐瑢W們私下喜歡稱她為“眼鏡熊”。

　　眼鏡熊本是很溫和的雜食動物，不會主動襲擊人類。但若人類主動招惹它，就是另外一回事。

　　無論怎樣笨重的熊，要收拾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還是比較容易的。

　　眼鏡熊習慣在晨昏或傍晚活動，所以班主任總是在早自習或晚自習時段，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教室的窗戶外。

　　教室里稍有異動，便會發(fā)生慘絕人寰的“流血”事件。

　　偷偷放死老鼠在眼鏡熊的辦公桌抽屜的兩個男生都是校園惡霸。一個叫池世榮，又矮又胖，像皮球一樣東竄西跳到處惹事，尤其喜歡捉弄老實學生；一個叫俞小飛，身材適中，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長了一臉難看的麻子。他相對安靜許多，只不過他的安靜一般是指悄悄窺視女生。

　　兩個惡霸都有非常好的家庭。池世榮的父親是沽縣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板，財大氣粗；俞小飛的父親則在教育局當官，有權(quán)有勢。

　　因為他們都有不得了的父親，在家嬌生慣養(yǎng)，在校當然也是橫行無忌。

　　池世榮不僅欺負同學，有時還捉弄老師。包括眼鏡熊在內(nèi)的所有老師，都拿他沒有絲毫辦法；

　　俞小飛專注禍害女生。他總能三言兩語把嬌俏可愛的女生騙到懷里，抑或是直接蠻橫地伸出咸豬手，玩夠之后又把女生踢走。

　　他們作惡的領(lǐng)域完全不一樣，但總歸都是惡霸，勉強算得上臭味相投。于是他們的關(guān)系很不錯，兩人經(jīng)常合伙欺負老實的學生。

　　曾經(jīng)有一個非常老實的男生，被他們欺負得不敢來學校，最后轉(zhuǎn)學去了五中。

　　至于女生，也有不少被他們欺負。而女生往往比較膽小，很多時候吃了虧只知道偷偷哭，把眼淚咽進心里。

　　上學期就有傳言，十二班的一個女生被俞小飛禍害得去做了流產(chǎn)。

　　古姄不知道這件事是真是假，不過池世榮和俞小飛的確是惡跡斑斑。

　　古姄一向?qū)λ麄兙炊h之。

　　她從不和他們說話，一到放學時間就盡快回家，以免被他們盯上。

　　那時的古姄還不懂得穿著與打扮，縱然她生了一張清麗可人的臉，但在姹紫嫣紅的高中校園里并不出眾。

　　興許這也是她能在整整一學期內(nèi)相安無事的重要原因。

　　古姄早就想好了，這學期結(jié)束便會分科分班，到時她和他們在不同的班級，就不用害怕被他們盯上了。

　　當天報名之后便有晚自習。

　　晚自習無非就是班級領(lǐng)書發(fā)書，眼鏡熊再講一些上學期總結(jié)和本學期展望。

　　然而晚自習開始之后，眼鏡熊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給大家介紹一位新同學”。

　　她說著，便有一個很高、很壯、而且非常陽光英俊的男生從門外走到講臺。

　　似乎他一點也不怕冷，只穿了一件白色橫條的短襯衫以及一條過膝的馬褲。他的頭發(fā)很短，露出寬大的額頭，而額頭下面是明亮的眼睛與堅挺的鼻梁。他的嘴唇很薄，卻不顯嬌嫩，反而有著與眾不同的堅毅。

　　班上女生，包括古姄在內(nèi)，大多對他投去驚艷的目光。

　　畢竟這個男生又高又帥，對懵懵懂懂的豆蔻少女們而言，具備莫大的吸引力。

　　眼鏡熊微笑道：“做個自我介紹吧?！?p>　　男生的“自我介紹”簡單到連名字都不說。他站在講臺上，一雙如熾盛驕陽的眸子俯瞰下方眾生，隨后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大家好”，然后順過道一直往后走。

　　古姄的心“撲通”直跳。她坐順數(shù)第五排，倒數(shù)第四排，屬于教室的中間位置，不好也不差。最重要的是，她的旁邊位子空著，男生很可能會坐她旁邊，然后變成她的帥氣同桌。

　　——我該怎么和他相處？

　　古姄心中只有這個既簡單又復雜的疑問，然而這個疑問根本就不存在。

　　她芳心亂顫之時，男生卻宛如風一般與她錯身而過。他居然看都沒看她身側(cè)的空位，直接去了更后排坐下。

　　她和男生同列，中間只隔了一個座位。而男生的后面是池世榮和俞小飛。

　　古姄紅著眼偷偷向后瞟，想多看他幾眼。可惜視線被后面的同學擋了大半，她沒看到男生的面容，反而看到了池世榮的邪魅笑容。

　　她心中暗叫不好，知道池世榮和俞小飛已經(jīng)把目光鎖定在新來的男生身上。

　　眼鏡熊叫班長帶男生們?nèi)}庫里領(lǐng)書，然后發(fā)書。

　　每個同學都領(lǐng)到新學期的教材和作業(yè)本之后，眼鏡熊隨便說了上學期總結(jié)，又說了明早開學典禮的事情，然后淡淡說道：“同學們沒有其他疑問的話，就翻看一下新學期書本，下課后就可以走了。”

　　她說完便向教室門外走。

　　忽然，一個清脆綿長而富有磁性的男聲響起。他平靜說道：“熊老師，我有疑問。”

　　眼鏡熊看向他，蹙眉道：“你說。”

　　男生輕輕點了點頭，而后站起身，抓起屁股下的鐵架凳子。

　　在所有人的驚愕目光中，宛如驚雷炸響，宛如槍聲忽起，宛如巨石滾落，霎時卷起滔天大雨，驚濤駭浪。

　　“砰砰”的重擊鈍響回旋開來。男生竟手持鐵架凳子，先后砸在池世榮和俞小飛的腦袋上。

　　池世榮和俞小飛的頭上都冒出了血花，宛如凋零的樹葉，頹然倒在地上。男生居然還沒停手，抬腿一腳，把池世榮踢得滾出一米多遠，另一只腳則踩在俞小飛的胸膛上。

　　教室變得異常安靜，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這等觸目驚心的畫面已然麻痹在場眾人的大腦，包括眼鏡熊，包括古姄。

　　好半晌之后，稍微回過神來的池世榮發(fā)出凄厲的嚎哭聲。他捂著流血的腦袋，惡狠狠地吼道：“你媽的！老子要叫一百個人弄死你！”

　　男生一句話也不說，他的拳頭已然給了池世榮回復。

　　宛如閃電劃過的拳頭，打得池世榮鼻血直冒。

　　池世榮終于不再說話，倒在地上裝死。

　　男生的腳還踩在俞小飛胸膛上。

　　俞小飛咬著牙大罵道：“你他媽有病吧！弄你的人又不是我！快點放老子起來！”

　　男生冷著臉，腳下不斷發(fā)力，俞小飛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男生冷聲道：“是他也好，是你也好，我不喜歡去猜誰，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兩個一起收拾。”

　　古姄看呆了，眼中滿是崇拜。而其他女生也差不多，早已被男生英武的身姿迷住。

　　班上男生也不例外，他們眼中全是敬佩。

　　畢竟親眼看到池世榮和俞小飛兩大惡霸被人收拾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男生收拾兩大惡霸的過程看似漫長，其實也就短短一兩分鐘。

　　眼鏡熊終于回過神來，面帶寒霜走到后排，抬手拽開男生，質(zhì)問道：“你在干什么？”

　　男生淡淡道：“我在解決我的疑問?！?p>　　眼鏡熊厲聲道：“你的疑問是什么？”

　　男生漫不經(jīng)心道：“他們用筆戳我的屁股。我不認為這是小事?！?p>　　眼鏡熊目光幽深地盯著男生，許久之后才冷聲道：“你來我的辦公室?！?p>　　男生跟著眼鏡熊順過道向外走。

　　卻在這時，休息夠的俞小飛忽然蹦起來，提起凳子就要砸男生的頭。

　　男生的反應極快，回身的同時已一躍而起，宛如古代俠客一般，“無影腳”出世。

　　只見腿影一閃，俞小飛連人帶凳子倒飛而出，躺在地上沒了動靜。

　　池世榮原本想趁機偷襲，這會卻完全不敢動了。

　　他咬牙切齒地盯著男生，威脅道：“你算個什么東西！這事老子和你沒完！”

　　男生甩開眼鏡熊的手，大步走到池世榮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把他扇在地上，接著面無表情道：“我是人，不是東西。我叫徐旺，徐緩的徐，旺盛的旺。我從不喜歡暗地里動手動腳。我要打你，不介意被任何人看到，包括你當著你父母的面?！?p>　　他說完，轉(zhuǎn)身就隨眼鏡熊走了。

　　古姄就是那時候迷戀上徐旺的。世間少年千千萬萬，而十六歲的徐旺，無疑是少年中的少年，世上絕對沒有比他更張狂、更霸道、更不可一世的熱血少年。

　　這個晚自習非常不寧靜，眼鏡熊和徐旺走后不久，教導主任來了。

　　他領(lǐng)走了池世榮和俞小飛。

　　教室里一直鬧哄哄的，所有人都在談論徐旺。

　　古姄一句話也沒說，雙手托著腮幫子，腦中遐想連篇。

　　——如果我要談戀愛，就得找徐旺這種男生。不對，我一定得找徐旺談戀愛！

　　古姄當時就是這么想的。

　　整個晚自習結(jié)束，眼鏡熊和徐旺都沒回來。

　　同學們?nèi)齼蓛缮⑷?，古姄卻沒走。

　　她猶豫許久之后，偷偷去了教務處辦公室。然而眼鏡熊和徐旺都不在辦公室里。

　　古姄覺得奇怪，徐旺鬧出這么大的事情，理當在教務處里受罰。

　　她懷揣疑惑，去了眼鏡熊的辦公室。徐旺居然就在辦公室里好端端地坐著，和眼鏡熊閑聊一些很平淡的話題。

　　仿佛他們是關(guān)系非常要好的朋友。

　　古姄在外面偷聽，直到徐旺說“熊老師，我差不多該回寢室了”，她立馬向走廊盡頭的樓道跑。

　　她慢了一步，還沒來得及沖進樓道，徐旺已經(jīng)看到了她，并且很隨和地說道：“古姄？”

　　古姄的身子一顫，仿佛全身骨頭都在這一瞬軟掉。

　　——我連一句話也沒和他說過，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古姄如此想著，硬著頭皮轉(zhuǎn)過頭強笑道：“你好，徐旺。”

　　徐旺安靜走到她面前，居然很溫雅地抬手理她額前已經(jīng)凌亂的頭發(fā)。

　　他的眼神非常溫柔，宛如映在天邊的璀璨星辰。

　　古姄受寵若驚，宛如觸電一般全身發(fā)麻，隨時都會癱倒。但她很沉得住氣，努力站穩(wěn)身子，臉上也不表現(xiàn)出絲毫驚喜。

　　徐旺替她順好頭發(fā)，微笑著問道：“你關(guān)心我？”

　　古姄的臉忽然就紅了，抿著嘴嘀咕道：“你在說什么胡話？我只是恰巧路過而已。”

　　徐旺失笑道：“熊老師的辦公室恰好在這條走廊的盡頭，是死路。你若路過，可不會路過那邊?！?p>　　——你知道就別說出來?。?p>　　古姄憤憤地不說話。

　　徐旺道：“我來報名的時候看過班級名冊，班上同學的名字我都記住了，只是還不能對號入座。你的名字非常好聽、好記，只不過有些奇怪，諧音是股市的股民。我進教室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猜到你是古姄了。”

　　古姄驚訝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徐旺道：“純粹的感覺吧?！?p>　　他說著，順樓道向下走。

　　古姄盯著他的背影猶豫片刻，大步跟上去，急聲問道：“熊老師怎么說？”

　　徐旺不以為意道：“沒怎么說?！?p>　　古姄問：“沒怎么說是什么意思？”

　　徐旺道：“意思是，該休息就休息，該吃飯就吃飯，該上課就上課，一切照舊?！?p>　　古姄睜大了眼，忍不住問道：“你家里很有錢？”

　　徐旺搖頭道：“勉強不至于挨餓。”

　　古姄又問：“那你家里有人當官？”

　　徐旺依舊搖頭道：“我和我母親都是平民百姓?！?p>　　古姄不解道：“你家里沒錢也沒權(quán)，卻敢招惹池世榮和俞小飛？”

　　徐旺糾正道：“我沒招惹他們，是他們招惹我。如果一個人被欺負了卻還一聲不吭，那就太讓人瞧不起了?！?p>　　古姄把這句話記下了，忍不住又問道：“所以熊老師要替你擺平這件事嗎？”

　　徐旺道：“不知道?！?p>　　古姄問：“那你會一直在我們?nèi)猩蠈W嗎？”

　　徐旺忽然抬手按住古姄的腦袋，溫柔地笑道：“原本不確定。但在我看到你之后，就決定在這里讀畢業(yè)了?！?p>　　古姄的臉再次發(fā)燙，期期艾艾地問道：“什、什么意思？”

　　徐旺道：“意思是，我覺得你非常漂亮。如果在三中讀書每天都能看到你的話，我覺得很好?！?p>　　——這個人好奇怪。這種軟綿綿的情話，怎么這么隨意就對我說出來了啊？莫非他本來就是一個早熟的情種，這種話早就對其他女生說過無數(shù)次了？

　　古姄心懷戒備，佯作冷漠，平淡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p>　　兩人已經(jīng)走到一樓。古姄要回家，徐旺要回寢室，兩人該分道了。

　　徐旺向宿舍樓的方向大步跑，在風中留下一句“你以后就能聽懂了”。他的話語像風，他的人也像風，倏地一下就消失不見了。

　　往后的一個星期里，學校照常行課。徐旺后排的兩個位子一直空著，池世榮和俞小飛都沒回來上課。

　　據(jù)說還在醫(yī)院里躺著。

　　徐旺有幾次在教室里向眼鏡熊申請換座位，理由簡單而直白，“我想做古姄的同桌”。

　　學生在高中時期，無論是家長還是老師，都竭力杜絕學生早戀。

　　徐旺的話中明顯帶有濃濃的意圖。眼鏡熊當然不會同意。

　　古姄感覺非常納悶。他既然想做她的同桌，那為什么不在最初選位子的時候直接坐到她旁邊呢？

　　她后來才知道。那時的徐旺也沒談過戀愛，他只是臉上淡定，心里卻尤為惶恐，不太敢貿(mào)然出現(xiàn)在她的身側(cè)。

　　其實他是非常不善于言語的人。尤其是他在她面前。那天晚上，他們兩人的對話，比他們一學期的對話還要多。

　　半個月后，池世榮和俞小飛回來了。

　　兩個惡霸臉上都是殺機，顯然還記恨徐旺。他們正在籌劃如何玩死徐旺。

　　然后他們真的就行動了起來。

　　那次古姄放學回家了，并沒有親眼目睹那令人熱血沸騰的一幕。

　　據(jù)班上同學口述，池世榮和俞小飛找了社會上的混混，堵了校門口。

　　因為放月假，徐旺要回家，必經(jīng)校門。

　　那場群架中，徐旺直接無視了所有混混。任他們?nèi)绾未蛩?，他也不管，一直盯著池世榮和俞小飛亂打。

　　最后還是池世榮和俞小飛求饒，這場群架才宣告結(jié)束。

　　后來古姄當面問過徐旺，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徐旺淡淡說道：“打架其實很簡單。無論池世榮和俞小飛叫多少人來，只要他們在場，我就盯著他們打，一定讓他們比我更慘。”

　　古姄問：“如若他們只叫人來打你，本人卻不到場呢？”

　　徐旺道：“那我就只能重演一下報名那天的晚自習發(fā)生的事情。”

　　古姄的嘴角止不住抽搐。她發(fā)現(xiàn)徐旺真的是一個狠人，狠到連池世榮和俞小飛這種不可教化的惡霸也徹底屈服。

　　之后兩個惡霸還找過徐旺多次麻煩。他們用了很多種報復手段，然而最后的結(jié)果一定是他們更慘。因為他們只要回學校，徐旺就一定不由分說先把他們打趴下。

　　有趣的是，高一下期才到半期，池世榮和俞小飛都成了徐旺的小弟。

　　更讓古姄驚訝的是，徐旺的學習成績好到令人費解。仿佛他每天上課都在偷偷看她，抑或是趴課桌上睡覺。但他的各門功課都沒落下。語數(shù)外自然不用多說，文理科都必修的科目，他一點問題也沒有。更奇怪的是，他連理化生、政史地也完全不含糊，全能到極致。

　　期中考試，徐旺考了年級第二，第一則是快班里的一個女生。

　　這并不是奇怪的事情。一江春水一江濤，一山更比一山高。每個學校都有那么幾個怪物，宛如同年級的大山，沒人可以逾越，連宛如天才的徐旺也不例外。

　　眼鏡熊是標準的、看成績說話的班主任。徐旺的成績好到夸張，給她長了臉，她當然也非常給徐旺面子。

　　期中過后，徐旺順理成章成了古姄的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