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九
雁山乃朔安南郊之南連綿山脈之首,與這世間的萬山千壑本無二異,只是江湖大多傳奇皆出自于坐落于山頂?shù)南以律角f,所以連帶著雁山也成了這江湖獨(dú)一無二的傳奇之地。
半月前,一封拜請出位的挑戰(zhàn)書公然送上了雁山。
一時之間,東陸江湖彈指之間便由此而掀起了驚濤駭浪,江湖中人就算再不聞身外事,也不會不知道早已蓄勢而起的風(fēng)云。眾人皆嘆,弦月山莊歷來收到拜請的挑戰(zhàn)書不在少數(shù),只不過,區(qū)區(qū)一女子揚(yáng)言將要挑戰(zhàn)輩分頗高的顧聞?chuàng)撮w主,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有人笑這姑娘不自量力,白送身家性命;
有人替顧閣主擔(dān)憂,以女子身修習(xí)劍道者多半手法凌狠,難以招架;
有人隔岸觀火,靜等一局終了。
而雁山之外,就在朔安迎來第二場隆冬大雪之日,西郊往西二十里的陵寢終于等來了一位穿風(fēng)踏雪而來的拜靈人,午后申時初刻,只見一位素衣姑娘正跪在冰冷的青石上,清素衣衫早已與遠(yuǎn)山飛雪融為一體,天地間蒼茫一片,放眼望去漫山深林皆為不可褻賞的寂寂飛白。
她墨發(fā)上精致的素釵襯托著她的清冷容顏,與平日里不同的是,在亡母的墓前她終于戴上了那一枚多年未啟的家族玉佩,也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夠稍稍抵減些她這些年的懊悔與自責(zé)。
當(dāng)年七歲一別,已經(jīng)十一年之久不曾回過朔安,她的母親躺在冰冷的地下整整十一年,她卻始終沒有勇氣再次回到這里,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shí)?,F(xiàn)在十八歲的她早已婷婷,卻依舊挽不回母親的性命。
不敢見,因?yàn)橐姷搅诉@座冰冷墓碑,她的母親就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原本想要在山林之地化凈一身戾氣,可如今殘存心中的卻只剩下了無情無盡的恨與悔。
曾經(jīng)的她,也是一個純善的姑娘,七歲之前她也曾有過幸福和美令人羨慕不已的家。
可時光總是扮演著最無情的角色。
在她人生的第一個七歲,她不明母親為何而死,不知大火因誰而起,當(dāng)她連夜被送來竹蘇時便決定將自己一切的音容笑貌深深藏起。
在她人生的第二個七歲,被她視作精神支柱的親哥哥奔赴北境戰(zhàn)場,她沒日沒夜苦練竹蘇劍氣之法,為的就是有朝一日也能站在他人身前守住自己所愛。
她還未來得及等到自己人生的第三個七歲,兄長姜卿言戰(zhàn)死沙場,原本以為一段美好的相遇到頭來也不過鏡花水月,未觸即散。
清淚滴落,她依舊痛恨殘害母親的罪魁禍?zhǔn)?,也痛恨那些不擇手段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p> 但她更恨曾經(jīng)那個毫無防備,遭人暗害卻沒有還手之力的自己,也正因?yàn)樵?jīng)天真,所以真的將那漫漫山林當(dāng)作避世自安的一片安逸凈土,誰能想到,終究還是將所有的退讓與妥協(xié)全然錯付了。
姜家之女化姓為江,以柒落為名,祭奠亡母在天之靈。
她今年十八歲,她是大熙中書令姜紹的嫡女,姜寂初。
絕代容顏之下,是一顆已逐漸冰封的心。
落雪漫天,耳邊可聞皆為呼嘯寒風(fēng),她不得已攏了攏身上月白披風(fēng),低眸靜思,許是不遠(yuǎn)處的腳步聲被風(fēng)雪之聲暗自藏匿了起來,以致于當(dāng)她意識到有人不請自來時,那抹身影就站在距離她不足十步的松柏之后。
緩緩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落雪,發(fā)覺雙腿早已有些痛麻,她回過頭望去,眉心微蹙道:“師兄?”
那位如玉公子踩雪舉傘而至,卻被她腰間的單字玉佩不自覺吸引住了目光,蘇謙先是一驚,隨后搖頭嘆道:“多少年了,我早已記不清上一次見你戴這玉佩是什么時候了?!?p> “寂初不孝,早已無顏跪靈,如今叩拜亡母自當(dāng)回歸本家身份?!彼皖^細(xì)細(xì)撫摸著那枚姜氏玉佩,畢竟,它曾經(jīng)傾注了她年少所有的歡快時光。
蘇謙看著她神色坦然的樣子,深知有些話今日是肯定要說的,他心疼地看著瘦削的師妹,嘆道:“去年雪夜,竹蘇遭外門之人硬闖時偏巧師父不在,你受此劫難,是我們沒有保護(hù)好你,日后再也不會有這種事情了......跟我回去吧,我們回竹蘇去,這些山外的事情再也不聽不看了,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嗎?”
然而,付諸再多真情實(shí)感的勸慰,姜寂初聽罷也只淡淡一笑,這句遲到了一年之久的肺腑之言,再動情卻也只是一句話而已,遭受苦難的人并不會因此而如若重生。
“不聽不看,就能夠當(dāng)所有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嗎?”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毫不掩飾地將那條依舊觸目的傷疤給他看,果不其然,蘇謙倒吸了一口冷氣,腳步不自覺的往后退去。
她抬眼望去身前那一抹如玉如松的身影,苦笑著說道:“我以為師兄冒雪相見只為關(guān)懷敘舊,如今才知,你竟也是來阻止我的。”
“那,我的阻止有用嗎?”蘇謙的眼睛里閃爍過一瞬間的猶疑,繼續(xù)說道:“弦月山莊是什么地方,多少人聞風(fēng)喪膽,你一年前在梅林被紅玉劍所傷,如今怎能還......”他撐傘的手在他的情緒波動下頻頻顫抖,他卻低眸嘆道:“若卿言還在,他一定不會同意你去冒這個險?!?p> “但哥哥已經(jīng)不在了?!币舱亲阅且蛊穑揪偷坏捻饨K究不再瀲滟,淡淡道:“說來可惜,如此漫天大雪若落在竹蘇梅林,我倒還真想回去再看一眼,看看是不是和去年一樣美?!?p> 她墨發(fā)額間早已落上了片片雪花,他本想替她拂去身上落雪,可那只手卻還是在半空遲疑了。
“你想沒想過師父,他教養(yǎng)你十?dāng)?shù)載,你......你不能這樣再讓他擔(dān)心了。”
“你不是我?!彼f這話時并沒有任何嗔怪與怒意,其實(shí)無需多言,自他今日出現(xiàn)于西郊陵寢的那一刻起,她只一眼便看懂了他的來意,“你們都不是我,不知我所受何罪,不知我因何而離經(jīng)叛道,卻只是一味的勸我回頭,焉知不是強(qiáng)人所難?!?p> 雙腿殘廢,內(nèi)力流失,劇毒蝕骨,滿身傷痕,今時與往日的她在外表看起來或許并沒有太多驚人之變??删蜑檫@一眼未變,無人能夠感同身受那些她混著淚滴落下的血,沒有人知道她在那漫長數(shù)月都付出舍棄什么,卻都在因一句‘不該’便試圖否決掉唯一令她支撐下去的念想。
“盛師姐千里傳信,我弟弟和尚方南的數(shù)次阻攔,師父的無言勸告,加上你今日親自冒雪而來......寂初知眾位好意,但依舊不愿在山林里終老一生,不愿做一個安樂平寧的糊涂人?!?p> 姜寂初言及至此,蘇謙便深知今日之行終究還是落敗了,眼見著風(fēng)雪越來越大,他做出手勢示意離開陵寢之地,兩人前后各撐一傘,行至西郊鎮(zhèn)外已是黃昏之時。
進(jìn)城后,隨意找了間茶肆進(jìn)去喝熱茶暖暖身子,蘇謙瞅著她指節(jié)泛白的雙手,竟有些自責(zé)沒能及時察覺她身著單薄衣料又站在風(fēng)雪里幾個時辰,而他卻一心只想著說教。
姜寂初似乎看懂了他藏得并不隱晦的心思,雙手捂著熱熱的茶杯,主動開口同他講道:“若非算著時日前來,師兄不會這么早回朔安吧?!?p> 蘇謙點(diǎn)了點(diǎn)頭承認(rèn),他每年都是臨近年尾才回來拜見雙親的,飲了一口熱茶說道:“母親不知原委,昨日早晨見我突然回府,一時竟連敬裕姨母相邀去靜安寺進(jìn)香都給推脫了?!?p> 姜寂初聽罷淡然一笑,敬平長公主疼愛獨(dú)子的事情,朔安幾乎人盡皆知,可幾乎無人知曉,當(dāng)?shù)闷鹨痪浜笊晌返闹裉K弟子蘇謙,卻是驚羨天下寒門子弟的大熙安國公府世子。
“許久未去安國公府請安,不知國公爺和長公主可還好?”她提壺為他再添了一杯熱茶。
“勞你記掛,家父家母都好,只是每每見我都要相問,可抽空去南川見過你。你知道的,她這些年與姜貴妃一向走得近,昨日還與我提起說貴妃似乎想要把你接回朔安,也不知是真是假。”
蘇謙說完便將眸光轉(zhuǎn)去別處,默默飲茶不再言語,心里深知自己方才之言幾乎將她母親的原話精簡了大半,還有些話,他卻怎么也不可能真的同她說出口。
自她幼年尚在姜府時,敬平長公主便早早中意這位姜家嫡女,而他因?yàn)殚L輩間頻繁走動的緣故,自然是先于京都所有世家子弟先一步結(jié)識了姜家這對兄妹,只是沒想到,她后來會成為竹蘇唯一一位不為江湖廣道的內(nèi)門弟子,就連她稱呼他的言語也從上官兄長變成了一句師兄。
而那個常年居于紫林峰的郎玨少年,卻不知何時走進(jìn)了她的眼里心里。
思及至此,蘇謙咳嗽幾聲以作掩飾,不自覺的將聲音放輕了些許道:“你今日剛回朔安,有件事恐怕還來不及知道......”
姜寂初聽他有些支支吾吾的話,正覺奇怪,卻在茶肆伙計(jì)給隔壁桌案那幾位陌生男子奉茶間隙的閑聊話中聽出了端倪,只聽得那位清素書生掩袖輕語道:“聽說那位聯(lián)姻的程國公主去世后,宣王府府門便時時緊閉,不少人說還瞧見了浮言藥閣的人半月前曾進(jìn)出過,本以為殿下患疾,可前日偏偏還能獨(dú)自進(jìn)宮請安,我還想著傳言不可信,誰知今兒一早便傳出宣親王病重的消息,連太醫(yī)都趕過去了。”
另一位面色稍黑的文人卻附道:“我叔父就住在文崇街區(qū),聽說宮中太醫(yī)是昨兒連夜趕過去的,那陣仗實(shí)是驚動了街里不少門戶,可見殿下連年征戰(zhàn),必落下不少傷病,年紀(jì)輕輕的誰知......”
那清素書生顯然知避諱,想要攔住那黑臉文人,急著往那人茶杯里添茶倒水,擺了擺手道:“算了算了,皇親貴胄豈是咱們小老百姓能隨意說的?”
誰知那黑臉文人越說越顯嘆惋之意,扶額道:“你知道什么,這一年間宣王府大大小小請了多少次太醫(yī),怕是都數(shù)不清,更別提私下里請浮言藥閣的人來府上時時看護(hù)了......我叔父都說,這次怕是不好了?!?p> 百姓們茶話之間的閑言碎語,隨是平日里最見聞不怪的事情,可落在隔壁茶案前那對師兄妹的耳朵里卻足以叫人喉嚨發(fā)苦,蘇謙抬眸凝視她,只覺那雙故作鎮(zhèn)定的深眸只需再一句話,便能被人推進(jìn)萬丈深淵,那雙在茶案下緊握的雙手,指節(jié)間因掐攥的用力而早已落下斑斑紅印。
姜寂初從頭至尾不發(fā)一言,只剩下愈皺愈緊的深眉還有快要咬出血的雙唇。
蘇謙被她這一副樣子驚到了不少,不敢再多說,直直等到隔壁桌案落座的客人盡數(shù)散去,他才審慎著說道:“只是聽聞,靖塵在永安殿前跪了一夜,可前天在宮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卻沒有人知道......”
話音未落,只覺猛然的呼嘯風(fēng)聲在耳邊蕩起,不知何人硬生撞開了茶肆的門絕塵而去,等到蘇謙回過神來,才知身旁那一抹清瘦身影早已不見了蹤跡。
案上淡茶早已涼透,蘇謙嘆了口氣卻沒有再追出去,只是抬頭望了望窗外早已黑下來的天,不覺緊了緊身上披風(fēng),感嘆今年的冬天格外奇特,朔安僅僅兩場雪便已是冷的徹骨。
自西郊頂風(fēng)冒雪匆忙間趕至文崇街區(qū),又因不熟王府所在摸索前行而耽誤時辰,等到她輾轉(zhuǎn)來到與整座王府內(nèi)宅僅一墻之隔的街角時,才猛然察覺不知何時腳步竟已由不得自己,在她尚未作出決定之前,身子竟然已克制不住的趕來這里。
風(fēng)雪呼嘯間整片大地早已層層覆蓋上了蒼茫的白,而她顧不上早已被陰雪浸濕的鞋襪,顧不得不可盡侵寒意的醫(yī)囑,耳邊只是一遍遍咒語般的響徹著那句推她入地獄的話。
宣親王病重。
她不敢想,能驚得當(dāng)值太醫(yī)夜開宮門趕來,他病的該是有多重?
前日夜里無聲無息地落下了朔安城的第一場大雪,可他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在冰涼石階下跪了整整一夜!那么緊的風(fēng)雪,只在屋外站立片刻便覺寒氣自下而上不住地竄進(jìn)體內(nèi),他跪了整夜,怎么可能不生??!
這一年間,他先是被迫聯(lián)姻,后遭到陛下猜疑,每時每刻受庭鑒司的監(jiān)視,縱是偶有差事也是被派去邊境,不體面的差事似是敲打而實(shí)是冷落,叫人怎么能夠相信這居然是一位嫡出皇子的境遇。
臨近亥時,姜寂初深知不能從府門公然而入,只能兜轉(zhuǎn)在外仔細(xì)尋著后園院墻翻身而入,卻不知為何,宣親王府平靜的可怕,偌大后園只聽得見一滴水與另一滴水相遇的聲音。
抬頭借著廊下微弱燭火,她環(huán)顧四周不禁唏噓,儼然被眼前泣血般妖艷的紅梅驚得停下了腳步,宣親王府的紅梅落雪,竟絲毫不遜于她心心念念的那一片茗山梅林。
哪里顧得上停駐太久,她咬著牙繼續(xù)往前摸索著,半炷香后方才徹底走出梅林,沿著廊下燭光往內(nèi)宅走去,生怕驚到府中巡夜值守的人,她腳步放慢了許多卻始終只能半猜半找。
期間與一批巡夜之人擦身而過,她卻有些奇怪,只覺偌大王府極為冷清,倒不像個親王府宅。
不知哪處庭院才是他的寢院,她找來找去前前后后吹著冷風(fēng),只覺陣陣涼意襲來,不禁打了個寒噤,又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借著自院內(nèi)傳出的微涼光亮,她望向院前的‘紫林軒’三字,不覺松了一口氣,猜著此處十有八九是他的寢院,往里走了幾步后只覺苦藥味逼面而來,她心下了然,原本攥著衣袖的手卻又忍不住緊了半分。
繞過長亭與石壁,循著光亮,她看著房中侍候在側(cè)的身影只當(dāng)是留守在側(cè)的太醫(yī),臨近寢房的腳步卻放慢了下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立在風(fēng)雪間竟就怔愣地停在了那里。
直到有人突然輕推開房門走出來,她一時躲得急,竟然沒察覺到腰間玉佩勾住了樹叢,本應(yīng)該聽聞硬物叮當(dāng)一聲墜地,卻因?yàn)榇笱└采w而沒能抖出太大聲響,誰知還是驚到了方才出來的人。
“何人?”那人手中還端著一碗尚未飲盡的湯藥,眸光卻往樹后直愣愣地甩去。
聽罷熟悉的聲音,姜寂初主動自黑暗中緩緩走出,一時之間竟然驚得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姑娘......”陰林抬頭望著漫天大雪,立刻將滿身落白的她拉入廊下避雪,只覺連帶著一股寒意突襲來,嘆道:“這么大的風(fēng)雪,姑娘在這里站了多久,怎么不進(jìn)來呢?”
“他,他怎么會突然病的這么重?”姜寂初滿腹身心哪里還裝得下自己,眼神里盡是藏不住的關(guān)切,每每所言眸光皆望向房中那片光亮。
陰林不禁苦笑,竟突然往側(cè)邊一站直接讓出路來,靜靜言道:“姑娘既已來了,還是去看看吧?!痹捯魟偮?,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憂慮,又緊著補(bǔ)了一句寬慰道:“里面除了殿下,再無別人了。”
她聽罷立刻輕輕推開了門,進(jìn)了屋后便趕緊將門緊掩上,生怕吹進(jìn)來一絲一毫的寒氣,還不忘站在外間把自己身上的落雪拍掉,思及房中暖意,最后干脆直接解下披風(fēng),在火盆旁停了片刻后才敢慢慢走向內(nèi)室。
他就那樣安安靜靜地躺在床榻上,原本素白的臉如今愈發(fā)清瘦,她一步一步走來他身邊,看著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夢中的人此刻在眼前愈發(fā)清晰,一時恍惚竟有隔世之感。
治傷時混著血留下的淚也不似今夜這般苦,不知不覺眼眶里竟早已聚滿了水霧,她提起衣裙靜靜坐到了床榻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日夜所思的人,發(fā)現(xiàn)從前忍痛說出口的決絕話竟都成了笑話。
若真見了他,哪里還放得下?
正靜坐片刻后,復(fù)而突然聽到房間再次被推開的聲音,她走出內(nèi)室才知方才陰林是去取藥丸了。
內(nèi)室的人還在沉睡,他們二人便在外間輕聲交談,她疑問頗深道:“太醫(yī)怎么說?他的身子可還養(yǎng)的好?”
陰林將手里東西放置在一旁,蹙眉長嘆:“昨夜太醫(yī)不敢用猛藥,還是章副閣主星夜趕來用陰氏針法強(qiáng)行刺痛,藥閣抗下了一切責(zé)任,將近兩個時辰才算救回殿下一條命?!?p> “他自幼習(xí)武,身子怎么會差到這種地步?”
“因?yàn)?.....”陰林好幾次就要將舊年往事脫口而出,去年,也是這樣的飛雪冬天,九寒山流坡崖的傷病和那寒潭徹骨的冰水浸灌,幾乎奪走了他家殿下的半生壽數(shù),可這樣的事實(shí),叫他怎么說的出口,最后也只剩下一句:“北境戰(zhàn)傷后,那晚葉筠茳閣主的掌風(fēng)凝聚了九成內(nèi)力,殿下硬受了,多虧尚方少閣主趕到,不然殿下早就沒命了,此后,這些傷病便是再也治不好的舊疾了。”
在眼眶里兜轉(zhuǎn)徘徊了許久的眼淚終于還是忍不住了,姜寂初緊咬著嘴唇才不至痛失了心神,原來他的日子竟從來都不比她的好過,平復(fù)后才追問道:“他為何會在永安殿前跪了一整夜?”
永安殿是已故溫譽(yù)皇后的寢殿,自從這殿的主人薨逝后,永安殿十一年間便層層落鎖,無旨不得入,若非陛下詔令,凌靖塵便不可能在亡母舊殿跪著,可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能夠惹得陛下如此震怒?
陰林長嘆一聲,低聲道:“因?yàn)榈钕旅叭徽堉迹埱蟊菹率栈爻擅?,不要把昭寧長公主的牌位從凌氏宗祠中取走?!?p> 姜寂初沉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明白,他這是拼了全力想要守住重曦在這世上最后的尊嚴(yán)。
陰林往內(nèi)室瞧了一眼后,用更低的聲音說著一件驚天的事情:“姑娘,其實(shí)......王妃尚在,她一直都在王府密室里,殿下這段日子勞心勞神,多少也與此事有關(guān)?!?p> 姜寂初幾乎瞬間便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緣由,天家父子的無言爭斗落敗的從來就只能是他。
兩人靜默不語又坐了片刻,她不經(jīng)意間看著被他放置在茶案上面的丸藥,倒是升起了些疑問,說道:“他跪了一整夜,膝蓋必定淤青,可這藥似乎不是活血化瘀的吧?”
陰林一時語塞,不該如何回答,正欲支支吾吾地說些話搪塞過去,從內(nèi)室卻突然傳來悶聲咳嗽,驚得外間的兩人顧不得旁的立刻過去,只是姜寂初的腳步卻停止在了屏風(fēng)前,不敢再上前一步。
“殿下,章副閣主交代了,說您醒來后便要服藥,不可斷。”陰林走上前來輕輕將凌靖塵扶起,拿來墊子由著他傾靠,他低聲咳嗽著,眸光略抬忍不住地望向屏風(fēng)前的那抹猶豫不前的身影。
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凌靖塵搖了搖頭執(zhí)拗地說道:“本就時日無多,還白白浪費(fèi)這藥做什么,怪苦的?!闭f罷,他靠著床榻靜靜閉目安養(yǎng),不再說話亦不再看向任何人。
陰林倒是眉心微皺,努了努嘴見狀也只能端著藥退出,行至屏風(fēng)外似有深意的望了姜寂初一眼,再次離開了房間。
她依舊安靜站立在外,不知道等了過久內(nèi)室似乎傳來了平穩(wěn)的呼吸聲,腳步再一次不聽使喚,她的手緊緊攥著衣袖,終究還是踏了進(jìn)去。
縱然內(nèi)室燃著兩個火盆,可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依舊指節(jié)發(fā)涼,她不忍,便輕輕附上了他的手,肌膚相觸,熟悉而陌生的感覺紛至沓來,她竟遲遲放不下。他的手很好看,持劍時、吹簫時、行筆時,亦或是照今夜般與她相握時,過往每一幕都深深印在了她心底,連帶著從未宣之于口的感情一同冰封在心,永生不忘。
她出神了許久,正欲起身離開,誰知前一刻還搭在床榻上的手臂竟突然被人猛然拽住了,他力道大得很,竟直接叫她失了重心跌入他懷中,她伏在他胸口處,等到再睜開眼便是再一次墜入了他那雙深眸中,那雙眼正深情地望著她,那里面從始至終只映著她一人,多年未變。
姜寂初下意識地欲掙扎著起身,誰知落吻竟隨即而至,他用盡一切力道緊緊牽制著她的手腕與肩膀,多年感情向來發(fā)乎情止乎禮,但這場深吻卻沒有半分初次的青澀,反倒帶著獨(dú)有的溫柔與熾熱,帶著不可言說的癡醉與虔誠。
時光安靜流淌著,而今夜的相擁相吻似是早已悄然等待多年。
凌靖塵坐于床榻上緊緊擁著她,溫?zé)岬臍庀⒙湓谒叄瑓s低聲道:“你好狠的心啊,說此生再也不見的是你,如今深夜主動前來的也是你......寂初,你叫我該怎么辦?”
“你?”她怔愣地由著被他環(huán)抱在身前,此刻才算仔細(xì)凝望著他的眉眼,卻發(fā)現(xiàn)舊病纏身的虛弱氣竟全都揮之不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你......你的傷?”
“傷不在皮,痛不在骨?!绷杈笁m執(zhí)拗地握著她的手腕,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不過是永安殿前的一夜風(fēng)雪,倒是你,你究竟懂不懂你自己的心?”
“傳言害人不淺?!苯懦踵洁斓溃惯€未緩過神來,腦海里那句‘時日無多’的嘆言依舊嗡嗡作響,等到半晌后才知自己傻到被他故意騙的失了心神。
“傳言一向不可盡信?!绷杈笁m帶著些許明目張膽的深意望她,誰知她這便要走,他只能被迫松開她的手,卻還是忍不住在她身后嘆道:“四百三十六天,我竟這么久沒見你了。”
這句話如洪雷破空,讓她怔怔地停下了腳步。
若沒有他病重的消息傳來,她難道就真的打算此生再也不見了嗎?
今夜所有的不由自主,將她全部的狠心與決絕盡數(shù)瓦解。
凌靖塵凝視著她的背影,隨后低眸靜道:“寂初,紅梅開了,你別走好嗎?”
在她猶豫不決的間隙,他竟突然捂著嘴猛烈咳嗽了起來,一時之間的煞白臉色再次映入她眼中。
“你在發(fā)熱!”她原本想要輕輕拂去他額間碎汗,誰知一碰便觸到了他滾燙的額頭,半是心疼半是生氣,忍不住低聲嗔怪道:“不到一個時辰,你究竟有幾句話是真的?”
凌靖塵雖然不至于如坊間傳聞那般虛弱重病,可跪在雪地里一整夜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染風(fēng)寒,大概是剛才接連的情緒起伏使傷寒癥狀反復(fù),他沒忍住又蹙眉咳了幾聲,眼見著她心疼的樣子,他只能輕聲輕語地安撫道:“傷寒而已,你這腫著眼睛的樣子,我都以為自己快不行了呢?!?p> 姜寂初嘆著氣坐回了床榻邊說道:“想要見我,也犯不著如此大費(fèi)周章?!?p> “不然呢,你會來嗎?”凌靖塵苦笑道,“還是一心只想著去雁山?”
“你是不是,也想阻攔我?”姜寂初全然沒有了在西郊面對蘇謙時的執(zhí)拗,而是低眸不去看他。
凌靖塵沉默許久,怔怔地望著她平淡而悔怯的雙眸,他知道,她正在極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狼狽。
房內(nèi)突然就這么安靜了下來,屋外寒雪漫舞,房中燭光靜暖,祥和安寧的氛圍竟有那么一刻,他似乎真的就想如此相伴安然度過一世春秋。
“不,我不會攔你。”他輕柔地?fù)嶂哪橆a,深知今夜無論再多的安寧都只是假象而已,“即使沒有遇刺的事情,你也絕對不可能在竹蘇隱居一輩子,而我......”
而他尚不足以執(zhí)掌北境,在朔安的人脈依舊單薄,加之自幼沒有母族幫扶,梁家人虎視眈眈的盯著睿王與他,庭鑒司藏于宣王府的眼線從未撤掉,陛下的猜疑也是半刻未消,如今宣親王府的前路尚不明晰,他怎么忍心將她同自己綁在一起。
他頓了頓,強(qiáng)忍著心中泛起的苦,努力淡笑著說道:“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p> “我知道?!苯懦跬瑯踊匾砸荒ㄅ纹鸬臏\笑。
凌靖塵并沒有再就此多說什么,只是示意她去外間一處抽屜里面取樣?xùn)|西給他,她翻找了一會,隨后捧著個木盒子回來繼續(xù)坐在他床前,他讓她自行打開看。
“這是什么?”木盒子里安靜地躺著一枚眼熟的玉簪,她淺笑道:“和我的那枚海棠簪真像。”
但她知道,那枚經(jīng)年佩戴的玉簪至今還留在南疆陰夏那里,用來交換弦月山莊的閣主印。
“三皇姐送你的簪子是貢玉打造的,今后你亮明身份出入江湖,若佩戴貢玉,難免落人口實(shí)?!绷杈笁m輕輕拾起盒中簪子,溫柔地為她插進(jìn)墨發(fā)中,不覺贊道相配得宜:“嗯,果然很好看?!?p> “你的眼光向來好?!彼形磥淼眉凹?xì)賞,簪子便已被他戴在她頭上。
凌靖塵替她攏了攏碎發(fā),淺笑低語道:“你說的對,我眼光好。”
大概臨近子時三刻,外面的風(fēng)雪漸漸停了,她起身想要去看看在外室衣架上烘干的披風(fēng)是不是可以穿了,誰知他卻依舊有話要說:“南郊有家小本生意的茶肆,那雖簡陋了點(diǎn),可廚子做的煎魚卻很好,我覺得是你喜歡的口味。還有南郊秋綿齋的杏仁酪,你得閑時要親自去嘗嘗,若叫別人買回來會在路上顛壞的......每次過年時在南山下會燃放煙花,單只有在雁山北面才看得到,你喜歡煙花便要記得去看,如此盛大的煙花在京畿內(nèi)一年就一次?!?p>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剩下點(diǎn)頭,認(rèn)真聽著記下他說給她的每一句話。
“你身體性寒,平日里習(xí)慣多飲青茶,但記得茶涼后定要溫過再入口,否則傷脾胃?!?p> “好?!苯懦跸蛲馔?,確認(rèn)雪已徹底停了,回過頭來看他有些緊張的神色,淡淡一笑道:“你府上倒是新添了個輕功極好的護(hù)衛(wèi),如今就在外面來回巡視,所以,我今夜不走。”
凌靖塵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人,連忙解釋道:“青墨與陰林相熟,與我不怎么說話的......”
“若將來遲遲沒有其他妃妾入府,你身為嫡次皇子卻始終一脈后嗣無繼,難免落人口舌?!苯懦醪恢醯?,等意識到的時候,這些話竟已經(jīng)說出了口,不知是否刺痛了他的心。
凌靖塵喉嚨發(fā)苦,轉(zhuǎn)而故作隨意一笑,言道:“閑散王爺?shù)膬号殚L,朔安無人在意?!?p> 言罷,他主動將她攬入懷中,而她亦伸出手來環(huán)著他,靜靜地靠在他身旁,只聽他繼續(xù)說道:“我在朔安嘉延街區(qū)有一處私宅,就在念瞳棋社附近,除了陰林,這世上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若哪日情勢危急,你可自行前往,那里絕對安全?!?p> “你定會給它起個別致的名字。”姜寂初閉上眼,貪婪地感受身后來自他的溫?zé)釟庀ⅰ?p> “它就叫蘇宅,而已。”凌靖塵挑眉作答。
她聽罷不禁動容一笑,隨后聽他一語未完道:“進(jìn)去后,會有人拔劍抵在你的死穴上,你只需說一句口令,他們便會誓死護(hù)你平安?!绷杈笁m在她掌心留下兩個字,隨后擁著她的力道又緊了緊。
兩人這樣相擁相靠了許久,他主動在她額頭落下一吻,低語道:“他日之戰(zhàn),雖一局定生死,但最后關(guān)頭仍可率先棄劍言敗,我不攔你去雁山,你一輩子不回朔安也可以。弦月山莊是個極好的去處,若得,則暫可無憂,若不得,我只求你,求你萬事先要護(hù)住你自己,好嗎?”
姜寂初咬唇含著淚在他懷中點(diǎn)頭,故作平靜地說道:“好,我答應(yīng)你?!?
高瀟灑
我真的好喜歡凌靖塵和姜寂初這段重逢啊,怎么辦。。。 他們各自都在隱忍與克制,所以看著真的好心疼,啊啊啊,我不想虐男主了,趕緊讓他們成親吧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