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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白羽素潔

畫中機 高瀟灑 1437 2021-11-12 21:00:00

  長寧二十五年十月十九亥時三刻

  朔安宣親王府

  午夜時分,在宣王府的密室里,躺著安靜沉睡的重曦。

  這位遠嫁大熙的程國長公主終于結(jié)束了聯(lián)姻的使命,得到了片刻真正的安寧。

  墻壁上點燃著蠟燭,照亮漆黑的密室,厚重的磚壁將這里與外面狠狠隔絕開來,輕靈般的幽靜時時令人毛骨悚然,連火盆里面燃燒的炭火時不時蹦出兩三點火星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不知何時,凌靖塵沉思不語地靜坐在距離重曦不足十步的地方,也不知道他這樣坐了多久。

  今晨他進宮親傳宣親王妃的訃告,他的父皇特下詔令:

  秘不發(fā)喪,將公主遺骨交由庭鑒司先行處置,宣親王府不可違逆。

  理由很簡單,簡單到完全落在他的預(yù)料之中,分毫不差。

  程國長公主的性命關(guān)乎熙程聯(lián)姻之實,茲事體大絕對不是僅置辦喪儀便能了事。近期邊界動蕩不安,涉及若干重大軍政要務(wù),故不可輕舉妄動。若此時通告程國長公主病逝,則必定會讓程國上下君臣有所猜忌,不利于邦交之事。

  軍機不可誤,陛下敕令一個月后再行發(fā)喪。

  炭火噼啪作響的聲音,驚醒了那雙黑紫葡萄般的深亮眼眸。

  她從前睡眠很好,師兄們都開她的玩笑說主峰師妹睡著后連打雷都不會醒。

  可這樣一貫熟睡的姑娘卻不知何時添了輕眠的毛病,夜里每每有些輕微的動靜便立刻驚醒。

  不同以往,這次她醒來時眼角卻帶著揮之不去的眼淚,還有那一道深深的淚痕。

  “你醒了?!绷杈笁m正欲起身,只覺得雙腿痛麻的很,一時驚猝之感瞬間傳遍了全身。

  重曦捂著頭吃痛地坐起身來,思及昨晚發(fā)生之事,她努力地在忍住抽泣的哭腔,含著眼淚望著她師兄,質(zhì)問道:“你把我藏在這里多久了?”

  “整整一天?!?p>  “朔安城內(nèi)有人欲下毒害我,你就是這么處理的?”

  自她嫁來宣親王府,他們師兄妹二人還從未如此正襟危坐的說過話。

  凌靖塵言語沉重:“抱歉,我還是無法護你周全?!?p>  “我是你的王妃!我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失蹤,你讓天下人如何看待熙程聯(lián)姻?”重曦說出這話之后才認(rèn)真地注意到他竟一身素色衣服,就連不遠處書案上面擺放著的都是白皮素封的訃告,她怔愣著跪在原地,苦笑出了眼淚:“原來,重曦最終還是死了?!?p>  她不懂,為何凌靖塵面對再三暗害她的人,沒有出手反擊,反而順勢宣稱她病逝,就這么輕易的遂了賊人的心意,“事到如今,我還有什么不能知道的,師兄你真的打算什么都不說嗎?”

  “其實,你心里是明白的。”

  “我不明白!”重曦還從未像今夜這般疾言厲色,“到底是誰讓你如此小心謹(jǐn)慎,寧愿將我藏起來都不愿直面對抗,師兄到底你在怕什么......你從前不是這樣的!大熙究竟要做什么?你的父皇究竟安的是什么心?我是聯(lián)姻的程國長公主,他接受了訃告,難道要廢棄婚盟嗎?”

  “你不是一直想要回到竹蘇生活嗎?等到這段風(fēng)聲過去了,我就把你送出朔安?!?p>  重曦敗下陣來了,她低頭自責(zé)地言道:“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暗中向外面?zhèn)鬟f你的消息,可我......”她是給紀(jì)庭昀寄了信,可凌靖塵每日出門見了誰,他在外府商議著什么政務(wù)機要,她從來不曾過問,她甚至小心地強迫自己不去聽他的消息,強迫自己不會有機會去背叛他。

  “我不怪你,我只是沒有能力好好保護你,這里不是竹蘇不是宿城,這里是朔安......”凌靖塵不再說話,只是似有深意的望著她,卻又不真的在看她,而是略過她的眉眼,怔怔地凝視著這里的銅墻鐵壁。

  重曦那一雙黑亮的眼睛,帶著柔弱與凈純,帶著渴望與祈求,硬生生壓得他有些緩不過來氣。

  正在這時,深掩的密室鎖門被再次推開,一條人影順著墻壁率先踏入了這里。

  陰林顧不上作揖行禮,而是在凌靖塵耳邊小聲稟報道:“殿下,他來了?!?p>  凌靖塵顧不得此刻已經(jīng)快要急哭的重曦,疾步走出了密室。

  夜深了,宣王府早已緊閉府門,當(dāng)知來者不善。

  暗夜里只聽得窗外滴打在亭閣上的雨,冷月一輪微微照著穿過內(nèi)宅的路,陰雨時節(jié)夜晚的紛紛落雨,讓這里的空氣靜得可怕,王府深宅怎么也不該是如此的幽絕無聲。

  凌靖寒負(fù)手而立于偌大庭中,周身帶著夜雨的濕涼寒氣,冷著一雙眼睛居高臨下地開始了對一條性命的宣判,聽到愈發(fā)近的腳步聲,他轉(zhuǎn)過身來淡淡地言道:“在下奉命處決程國昭寧長公主重曦,請宣王殿下配合。”

  冷霜長劍置于掌心,彈指間便可出鞘取人性命。

  “重曦已死。”凌靖塵說這話時極為平靜,眼神隨意掃過那柄利鋒寒劍,冷哼道:“這劍穗不該跟著你的,若染了血可如何是好?”

  凌靖寒低眸不語,隨即將長劍移至身后,抬眼望著身前的暗夜,言道:“如果你做不到保全重曦,還不如讓我現(xiàn)在就殺了她。相信我,讓她落到陛下手中,她會后悔不如現(xiàn)在死了?!?p>  “你當(dāng)初救了她,莫非她這條命就是你的了?天底下可沒有這樣的道理?!绷杈笁m一向不喜歡和他當(dāng)面談這個話題,這一年間內(nèi)總是能避則避,但深知今夜非說不可:“這一年里,你替父皇殺了多少人,捫心自問,你的每個任務(wù)都是該死之人嗎?”

  “你方才所言,若被有心人刻意解讀,整個宣王府便會以謀逆罪論處。陛下多疑,自然不會分一絲精力防著我這個只能替他殺人的兒子,卻會提防你這種公然忤逆他旨意的聰明人?!?p>  凌靖塵依舊是那句話:“重曦已死?!?p>  “總要有個解決的辦法,你說是也不是?”凌靖寒自知辯駁不過面前這個伶牙俐齒的人。

  夜雨更大了,耳邊響起的早已不是清晰可聞的滴滴墜落聲,而是雜亂無章的瓢潑之音,像是無奈之下的傾瀉,又像是一場純凈而天然的洗禮。

  話不投機,只剩下唯一的辦法。

  習(xí)武場的劍架上面擺著三把劍,凌靖塵走上前去取了最下面銀色的那一把,那是他在竹蘇時習(xí)練所用,尚未開刃,只因從未想要與面前之人你死我活。

  風(fēng)雨滂沱著當(dāng)下,雙劍出鞘劍鋒相較的聲音淹沒在了雨聲之中。

  一場風(fēng)暴,聲勢浩大著呼嘯而來,侵襲著長廊之外,形成了陣仗盛大的雨幕,雨聲隨著劍勢漸減,最后凌靖塵率先收劍,凌靖寒看著自己掉落在地被吹進雨中的幾絲頭發(fā)。

  凌靖塵收回劍鋒,可見,他用唯一的籌碼贏了這場賭。

  凌靖寒走回廊下望大雨滂沱,身上雖早已濕透,目光卻迥然清澈,道:“如你所言,重曦已死。”

  “本王欠庭鑒司一條命,來日定當(dāng)償還?!绷杈笁m的聲音在陣陣落雨中顯得格外擲地有聲。

  凌靖寒聽罷卻并未回應(yīng),只提劍轉(zhuǎn)身離去,背影不消片刻便消失在雨霧之中。

  一月后,宣王府掛上了漫天白絹并通告宣親王妃病逝,同日,陛下詔令禮部主祭。

  再兩日后,一封加蓋玉璽的訃告由天子特使送出了朔安城,沿路執(zhí)掛白絹以示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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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熙長寧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

  昭寧長公主的喪報傳至程國西北邊境歷時數(shù)日,等到紀(jì)庭昀知道消息后連日趕回程國帝都,卻只能趕上喪儀的三七之期,他卸甲更衣進宮,目光所及便是滿宮喪絹,耳聞之處無不哀嚎遍地。

  國君重赫下旨一應(yīng)喪儀設(shè)祭皆以國喪規(guī)格,罷朝七日,舉國發(fā)喪,萬民同悲。

  紀(jì)庭昀行至靈堂,剛進大殿便意識不對,瞪著眼睛立刻揪起身旁一位穿孝的內(nèi)侍,低吼著問道:“棺槨呢?為何不見棺???”

  那位內(nèi)侍被揪著領(lǐng)子,猛然間惶恐失措的一塌糊涂,連忙爬滾在紀(jì)庭昀腳下連連扣頭道:“奴才稟,稟紀(jì)將軍,大熙并未送回棺槨,只派了旭王三殿下親自將訃告?zhèn)鱽恚€......還帶著兩千駐軍沿路護送,據(jù)說已在邊境壓陣,陛下與文武百官實在不能公然提出異議,只能厚待那位旭王殿下?!?p>  紀(jì)庭昀聽罷后憤然離殿,一記拳頭便狠狠地捶在了石柱上面,低聲怒吼久久無法平靜下來。

  直至夜晚亥時,待重瑤由宮女?dāng)v扶著走出靈堂,他就站在不遠處的白玉石階下,忽感眉心發(fā)涼,他抬起頭方知是隆冬落雪,白羽素潔,冬夜寧靜,他與她隔著漫天飄雪,十步之遙。

  “你回來了?!眱裳奂t腫身形憔悴的重瑤屏退了左右侍女,凝視著一年未見的歸來征人。

  紀(jì)庭昀念她素衣單薄,便解了披風(fēng)為她披蓋在身。

  披風(fēng)還留有他的溫度,如今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再一次披在了她的身上,重瑤淡淡地說道:“我姐姐是為了我才前去聯(lián)姻,可你卻再三拒婚。”她再度仰起頭來望他之時,早已雙眼含淚,卻帶著少有的寒意繼續(xù)說道:“如今她死了,你還是不肯娶我......我好恨你?!?p>  偌大皇宮,沿廊處卻始終寂寂無人,重瑤身后以漫天飛雪為幕,卻獨獨映襯了格外孤寂的身影。

  紅墻綠瓦,此刻已盡數(shù)被白雪層層覆蓋,仿佛是蒼天為逝者極致悲痛的致哀。

  重瑤眼淚如決堤般的落下,悲泣著低聲道:“我在這世上,再也沒有親人了?!?p>  “你還有陛下,他是你的皇兄,是你永遠的后盾。”紀(jì)庭昀正欲替她拭去眼淚,卻怔怔地將已抬起的手愣止在了半空,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內(nèi)心傷悲。

  重瑤搖了搖頭,一抹苦笑在眉眼間肆意蔓延著,冷漠道:“我既為公主,當(dāng)知責(zé)任至上,可身為血親,我不能原諒他的決定......因為姐姐死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彼瓜卵垌?,轉(zhuǎn)身欲離開這里,可明明已經(jīng)邁出了一步,雙腿卻如灌鉛般沉重,她自嘲自己為何還在留戀著空氣中他的溫度與氣息。

  眼眸濕冷,她從未感到過今夜這般的孤單與凄苦,只覺得自天際而下的冰晶似乎直接飄進了她的心,背對著他淡淡道:“雖然你不肯娶我,但只這一次......”公主的自傲叫她無法安然說出余下那般枉顧身份的話來,但是她知道,他聽得懂。

  紀(jì)庭昀凝望著身前單薄背影,卻始終停滯在原地,手腳被規(guī)矩禮教狠狠地束縛著令他不敢上前。

  重瑤低眸苦笑,望了望長廊之外幾乎快要將人吞噬的寒霜,不顧自己的單薄衣衫毅然決然地只身踏進了滿天飛雪中,任由冰晶肆意打在臉上,如此倒也還算可以抵減她心中的痛。

  突然身后附上來一陣暖意,帶著滾滾熱浪貼近她心口處,似乎足以將天地間所有帶著棱角與寒意的冰霜寒雪盡數(shù)融化,只留下淳淳凈流蕩漾于心。

  紀(jì)庭昀從背后將她緊緊抱進懷里,這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失態(tài)與肆意。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彼穆曇粼絹碓捷p,越來越?jīng)]有底氣的道歉以致最后干脆連他自己都無法聽清,唯有無聲的在她耳邊一遍一遍重復(fù)著自己的愧疚與自責(zé)。

  身為將士,他不能護衛(wèi)國家反倒要讓聯(lián)姻的公主搭進性命。

  身為兄長,他不能保護好從小一起長大的異姓親人。

  身為愛人,他不能三媒六聘娶她為妻。

  他,紀(jì)庭昀,像個提線木偶一般茍活于世,縱使諸般無能卻連自絕于世的資格都沒有。

  “我好久都沒有回旻州,回榮穆郡了。”重瑤貪婪地靠在他的懷中,眼淚決堤般的落下,“等邊境打完仗,你帶我回去好嗎?”

  紀(jì)庭昀聽完了她這話竟一時有些驚詫,他自回宮后從未提過邊境軍政半句,為何重瑤會知曉此等軍機,他撫著她柔弱的肩膀詢問道:“邊境尚安,你怎知要打仗?”

  她轉(zhuǎn)過身來仔細(xì)凝視著他那雙深邃的眼睛,嘴角苦澀地說道:“熙程聯(lián)姻本就是程國求來的,姐姐身懷絕世醫(yī)術(shù)卻依舊客死他鄉(xiāng),大熙的意圖太明顯了......訃告竟說是病逝?這是什么荒唐的解釋?當(dāng)我重瑤是傻子嗎!”

  苦澀的話中卻帶著不容爭辯的堅毅,可若仔細(xì)聽辨,那其中還夾雜著哭腔。

  紀(jì)庭昀一時語塞,竟不知該作何回應(yīng),倒是重瑤這次卻主動走進了他的懷抱,緊緊貼靠在他懷里,靠在天底下唯一能夠帶給她安全感的地方,她低聲抽泣道:“你答應(yīng)我,這次離開后要快些回來......你不要我不娶我,這些我都不怪你了,所以你也不用為了躲著我去那么遠的邊境,至少,在一個我能夠看得到你的地方,讓我知道你是平安的,可以嗎?”

  只為這卑微的兩三句話,她已經(jīng)將公主的自傲與尊嚴(yán)全都舍棄了,只為了換他的安危。

  “好,我答應(yīng)你。”紀(jì)庭昀小心護著懷中被他視作珍寶的重瑤,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水。

  他知道她怕了,她怕像失去重曦一樣失去他。

  “程國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比绻梢裕娴南胗肋h守住這里。

  紀(jì)庭昀試圖用掌心的溫暖包裹著她冰涼的手,同時也在輕聲慢慢安撫。

  重瑤閉上眼睛沉痛地說道:“如果有一天這個家沒有了,我便和它一起離開,永遠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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