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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未央之民國風月

十六 風聲鶴唳

天水未央之民國風月 湛兮若存 4471 2020-10-22 15:06:11

  隨著新安兵團的整補擴編,轉(zhuǎn)運的任務也日漸繁重。每次派去徐州的轉(zhuǎn)運分隊回來,葛扶松都要親自點查運回的給養(yǎng)物資。在這個物資嚴重匱乏的年歲,上頭將領吃空餉,下面轉(zhuǎn)運士官盜賣物資的現(xiàn)象層出不窮,他不得不防。經(jīng)過他仔細清查核對,五輛卡車都沒有問題,只最后一輛短了兩包棉衣。已到十月了,部隊即將換裝,這可是一個排的過冬棉衣啊!他的眉頭皺成了個“川”字,問轉(zhuǎn)運隊長:“這輛車是誰押運的?”

  “是新來的葉中士?!?p>  “是HLD來的嗎?”

  “是!”

  “把他叫來!”

  “報告!”葛扶松微覺納罕,他沒想到葉中士竟是個女兵。

  “這車物資是你點收押運的?”

  “是?!?p>  “為什么少了兩包棉衣?”

  “報告旅長,我點收的時候就是這么多,路上也沒有遺失?!?p>  “你核對轉(zhuǎn)運表了嗎?”

  “我------”葉中士一時語塞,隊長插道:“旅長,她是第一次押運,手續(xù)不熟悉。再說,剿總軍需處那些人,一貫欺軟怕硬,只怕是見她面生,又是個女的,故意克扣的?!?p>  扶松搖了搖頭:“把她調(diào)別處吧,女的怕是干不了這個!”

  “報告旅長,我有話講!”葉中士喊道,葛扶松停?。骸澳悄阏f吧!”

  “我在長春干的就是轉(zhuǎn)運,一直沒出過差錯,這次少的物資我一定會要回來。請不要調(diào)我到衛(wèi)生隊,通訊隊那種娘們呆的地方去!”

  “哦?”扶松饒有興趣:“你怎么要回來?”

  “無非是用槍說話罷了!”

  “好一個巾幗英雄!”扶松贊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士葉丹霞!”她頓了頓,緩緩說道:“葛旅長,還記得百樂門的事嗎?”

  第二天,葉丹霞單人匹馬去了徐州,果然將兩包棉衣領了回來。至于過程,她卻只字不提。在新安兵團里,她是個獨來獨往的怪人,平日里只和HLD來的兵士多講幾句話,也沒有朋友。葉丹霞的出現(xiàn),倒是令葛扶松頗覺欣慰,他覺得與故人的重逢必能寬慰素云舉目無親的心境。因此,他總是打發(fā)葉丹霞捎些東西送到后院。

  然而,扶松沒有想到,素云對于葉丹霞的出現(xiàn),更多的是戒備而不是親近?!耙怀簧咭В昱戮K”,有了秦月梅的教訓,素云對于出現(xiàn)在身邊的女人,總會本能地戒備。還有一個原因她難以啟齒,即便想一想也覺得陰暗,那是因為扶松的關系。葉丹霞冷傲而凌厲的個性,讓她想起自己的母親金毓貞,更聯(lián)想到那個叫阮玉蘿的異域女子,扶松對于這樣的女性一直是欣賞的。來新安鎮(zhèn)時間不長,從衛(wèi)生所宣傳隊通信處那些女兵熱辣的目光中,她感到了危機。她的丈夫葛扶松,是很多女人理想中的男人,她相信他,可對于出現(xiàn)在他身邊的女人,她除了戒備別無好感。

  這天,葉丹霞從徐州回來,又捎來一籃雞蛋。素云收下來后,看她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而是在客廳正堂的門檻上坐了下來。十月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似乎很愜意,從懷里掏出一盒煙絲,又拿出一張花綠綠的票子卷了卷,然后叼在嘴上打著火,舒舒服服地抽了起來。她的動作很熟練,看來煙齡不短了。素云仔細觀察著她,葉丹霞取下軍帽,蓬亂的頭發(fā)只有兩寸來長,曾經(jīng)的鴨蛋臉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豐潤,兩頰顴骨突出,歲月的鋒釰在她眼角額頭悄悄刻上細密的紋路。眼前的葉丹霞,早已不是昔年光彩照人的歌女紅玫瑰,而是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老兵,其至一眼看不出女性特征,只有一雙大眼睛偶而顧盼間稍許流露出昔日風彩。

  見她盯著自己,葉丹霞淡淡笑了笑:“怎么?沒見過女人抽卷煙嗎?”

  “你怎么用金圓券卷煙絲呢?”

  “這玩意有個屁用,連半根煙都買不到,揩屁股都嫌硬,除了拿來卷卷煙絲,還有什么用?”她滿口粗話,素云不由皺了皺眉。

  這一細微表情變化并沒能逃過葉丹霞的眼睛,不過她并不打算收斂:“看不慣了吧?不瞞你說,我早忘了自己還是個女人,有時候想想,竟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個人?!?p>  她的話語里充滿無盡悲涼,素云疑惑:“葉中士,這一年你是怎么過的?在東北那邊當兵很辛苦嗎?”

  葉丹霞裹著堅硬鎧甲的心被這溫情的問話戳了戳,她覺得痛,不過卻不想被人看出來:“云小姐,你嘗過饑餓的滋味嗎?不是偶而吃晚了,而是幾天幾夜挨餓,連樹葉,紙片嚼巴嚼巴都能吞進去的滋味?!?p>  素云茫然地搖搖頭,葉丹霞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我想也是,你吃過人肉嗎?”看著素云臉上驚怖的神色,她似乎很滿意,狠吸了幾口后,將煙頭按在地上戳滅,順手在綁腿里拔出一把匕首,那鋒利的刃身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在素云聽來,她的聲音象是從地獄里傳來的:“我這把刀,陪著我在中間地帶呆了十多天,餓得我發(fā)急了,就拿它割下那些死尸身上的肉。有的是剛死的,肉還是軟的;有的死了有時候了,肉就僵硬了,嚼也嚼不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樣的我都吃過。只不過,小嬰兒倒是沒見過,大約在城里就被他們自己吃了吧?!?p>  素云勉強扶住雞窩的柵欄,才沒讓自己倒下去。看到她蒼白的臉,葉丹霞頗有悔意:“干嗎要嚇你呢?你生來就是被男人捧在手心里的寶,何苦呢?算了,我走了!”她拍拍屁股大步流星走出去了。

  葛扶松攤開珍藏的雪白絹帛,狼毫筆飽蘸墨汁,提筆運氣方寸間潑墨揮灑。每夜臨睡前練字是他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何況是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今天的字寫得很順,他自己看了也覺滿意,于是壓上硯臺進了里屋。素云正倚在床頭看著一本線裝書,這也是她臨睡前的習慣了。她似乎很專注,連扶松走近都沒有覺察。

  “看什么呀?這么用心?”扶松好奇地看了看封面,原來是《韓昌黎公文集》。

  “咦?今天怎么不是納蘭清照,倒看起韓夫子的文章了?”

  扶松又看了看:“你在看《張中丞傳后敘》?”

  “是啊,你不是也看過了嗎?”

  “你怎么知道?”

  素云指著其中一段說:“這‘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可不是你用派克筆勾的?”

  扶松的笑容僵了些:“云兒,今天別是聽說什么了吧?”

  “今天——,葉中士來過?!薄八??怎么了?”素云遲疑了好一會兒:“她,她說了,在長春——的事情!”后面這幾個字輕得連她自己都聽不見,但扶松還是明白了。長春自三月被圍,至今已大半年,那里是什么情形,他早就聽說了,那是他想也不愿想的人間地獄。但他還是得寬慰素云,那不是她該承受的。

  “她是怎么回事?干嗎對你說這些?以后,不準她進后院!”在素云面前,扶松一直是溫和寬厚的,極少見他發(fā)怒。

  “這么說,是真的了?”素云只覺得背心一陣陣發(fā)涼。

  “云兒,我看葉丹霞是故意夸大嚇你的。國軍的糧食是有的,至于老百姓,沒吃的要出城,也放他們出去。想必不會為難那些饑民的?!?p>  “可是-------”她還想說什么,扶松的食指輕輕按在她唇上,不讓她說下去:“噓——,大晚上的不嫌疹得慌嗎?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什么日子?”

  “咱們結婚一周年的紀念日。來,看看我為你寫的字?!?p>  二人走到外間,桌上的字墨跡已干,遠望之,如游龍入云般瀟灑飄逸。素云細看,原來是半篇《洛神賦》。

  “早就想寫給你,到今天才踐行?!?p>  “扶松,我哪能和甄宓比肩,別讓別人看了笑話。”

  “‘江東有二喬,河北甄宓俏’,你不能比肩誰能?好了,居然連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該罰!”

  素云笑了:“好!我認罰!那我就把它唱給你聽,可好?”說完便從墻上取下“鳳梧”------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淥波------”

  在素云悠揚的琴歌和唱中,扶松暫時忘卻了漸行漸近的漁陽鼙鼓聲,如果這歌聲是場夢,他寧愿沉醉其中永不再醒來------

  1948年10月的中國,堪比1910年辛亥革命前的大清國,無論從什么角度看,都是一副行將就木的衰亡之象。蔣經(jīng)國上海“打虎”失敗,物價“八一九”防線崩潰,金圓券信用根本動搖,狂跌如脫韁野馬。美國拒絕提供援助,更兼失去東北重工業(yè)基地,全國物資匱乏,不得不在城鄉(xiāng)普查收繳,一時四處雞飛狗跳,蛇走鼠竄。

  軍事方面,東北全線潰退,當年揮師入關的五十多萬精銳部隊除極少數(shù)經(jīng)HLD撤離,其余皆被殲滅殆盡,舉國震驚,人心浮動。濟南失守,華北傅作義集團孤懸平津,淮河兩岸,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長江以北烽火遍地。中華民國就象一條在暴風雨中顛簸的破船,任何想挽狂瀾于既倒的努力都是徒勞的,船上的人只能眼看著這艘破船帶著自己一點點沉淪下去,一起墜入那萬劫不復的深淵。

  如果不是10月29日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素云是感受不到形勢的這種劇烈變化的。這天日落時分,錢姐慌慌張張地進了院子,手里捧著一個青色的小包袱。她呆站在院子中央,四下里審看,忽地她的目光落到了院角的雞窩上,臉上現(xiàn)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于是她快步走過去,雙膝著地彎著腰,伸出胳膊將包袱塞進雞窩里,似乎在掏弄著什么,也不顧被驚得四處亂竄的小雞們。一會兒,她好象弄好了,站起來拍了拍膝上和手上的塵土,現(xiàn)出滿意的笑容。

  素云緩步走進客廳,正和她打個照面。

  “錢姐,你在雞窩里藏了什么?”

  錢姐一愣,倒不隱藏:“太太,您都看到了,本來我也沒想瞞您。那不過是這幾年我們兩口子攢下的幾塊銀元,還有幾塊肥皂和幾盒香煙罷了?!?p>  “那你干嗎藏雞窩里?”素云本要說我家雞窩,但還是忍住沒說。

  “嗨,太太,您一直沒出門也不知現(xiàn)在外頭亂成什么樣兒了。糾察隊穿門入戶的,只要看到有用的東西,米呀面呀油呀,甚至火柴肥皂,拿了就走。翻箱倒柜的,灶臺茅房都不放過哩。哎,太太,我也是沒法了,這四里八鄉(xiāng)的都鬧翻天了,想旅長這他們肯定不敢來搜的。我們好幾年才攢這么點錢,您可千萬幫幫忙啊!”

  錢姐的話讓素云想起幾年前,日本戰(zhàn)敗前夕,也是象今天這樣四處搶東西,糧食,鐵,煤------什么都不放過,難道又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一種不祥的感覺涌上心頭。每到這時候,扶松就是她的主心骨,可是這天直等到月上中天,才見喝得酩酊大醉的扶松被小韓和謝道方扶回來。

  “怎么了?在哪喝得這么爛醉?”素云嗔怪道,在她印象中,扶松是海量,從未見他醉過。

  “嫂夫人莫怪,今天得到消息,東北完了,新一軍新六軍也全沒了。葛旅長他心里也實在是難過!”謝道方抹了抹額頭說。

  “真的?怎么,怎么這么快?”

  “哎,也是早晚的事。蘇參謀長也喝趴下了,兩個大男人,邊唱邊喝邊哭,真是,叫人心酸哪!”素云還待問什么,扶松忽地坐起來“哇——”地吐了一地,只好和錢姐忙著收拾不迭。

  好容易收拾停當,才想起該送客人了。謝道方已走出幾步了,忽又轉(zhuǎn)回來說:“嫂夫人,您還是準備準備吧。兵團馬上要撤離新安鎮(zhèn)了!”

  “撤?是要撤到徐州去嗎?”這消息挺突然,素云沒想到會這么快。

  “哎,別說徐州了,現(xiàn)在南京都在征召木料,在各處城門修工事了。只怕徐州也會棄守的!”

  “還會打到南京?”素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校長說‘守江必守淮’,只怕會撤到淮河南岸據(jù)守,大概會在蚌埠附近。”

  看著謝道方的身影消逝在無邊的夜色中,素云抬頭仰望蒼穹,厚厚的云層密布,漏不下半點星光,連月亮也只露一個殘角。正欲進屋,卻聽見扶松滿是醉意的哼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伴隨著京劇腔,還見他的兩只胳膊上下?lián)]舞著。素云搖了搖頭,幫他掖好被子,默默坐在床頭看著他。自結婚后,扶松如山中巨木,為她遮風擋雨。在她心目中,他是無所不能的,再大再難的事,他只消動動手指,談笑間便所向披靡。可是今天,醉酒的他卻象個惶惑而無助的孩子,素云心疼地拂了拂他額頭的發(fā)絲,驚見發(fā)根處已隱現(xiàn)銀灰色。你不讓我唱《楚歌》,可今日卻自已唱《垓下歌》,莫非這里已是四面楚歌?素云緊抓住扶松的手,今天令她惶惑,不過她現(xiàn)在并不害怕。她愿這樣整夜與他執(zhí)手相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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