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現(xiàn)實生活

天水未央之民國風月

六 貧 病 交 加

天水未央之民國風月 湛兮若存 4706 2020-10-12 14:36:38

  素云滿以為葛扶松必已在家等她,一路上歸心似箭。然松樓里等著她的只有呂媽的抱怨:“太太,您可回來了!家里米面都沒了,大雪天的也沒有煤,你看可怎么好?”

  原來葛扶松走時并未留下家用,連呂媽的工錢亦有兩個月未付了。素云自來徐州,手頭上只有扶松和陳伯鈞給的一點零花錢,為這一病,延醫(yī)用藥,給小侄子買禮物,早已是盡光,哪里還有錢?想起伯父交給她的箱子,忙從床底拖出來細細盤點,這都是母親的遺物,如何能賣?可眼下這關(guān)可怎么過?她是個要強的人,但凡有一丁點辦法,決不會向他人求助的。

  素云整理出家中略值錢的東西,扶松的傳家玉鐲是無論如何不能當?shù)模i上的羊脂白玉佛亦不舍得,瑪瑙手鏈是將來和弟弟一雄相見的憑證------算來算去,只有母親的楠木梳妝盒里幾件首飾尚可當?shù)谩?p>  “娘,原諒女兒不孝。等過得眼前這關(guān),一定把東西都贖回來!”她用手帕包好東西,出門朝當鋪走去。

  按素云的想法,母親的這些首飾至少應(yīng)當?shù)闷甙耸畨K銀元,但那戴著小瓜皮帽的掌柜一句話就擊碎了她的夢想:“現(xiàn)在哪還有現(xiàn)洋錢付?法幣還是大鈔,您說?”

  “為什么不能換銀元?”

  “太太,您要是拿黃金來,我們倒可以付現(xiàn)洋,其它的免談。當不當,不當拿走!”頗不耐煩。

  “當當當,那,大鈔付多少?”

  “和法幣1:20,您不知道?您這些物件,我認栽蝕本,一百五十萬大鈔,不當您就去別家!”眼見天色已晚,素云實沒力氣再奔波,雖感覺吃虧了,也只得應(yīng)承了。

  華燈初上的運河邊,卻是一天中最喧鬧的時段,雖然天公不作美,紛紛揚揚下起雪來,但卻并沒影響這里的生意。每次軍隊出征前,打仗回來后,是兩個生意最繁忙的時候,妓女們根本不必出去拉客,自有生意盈門。素云猶豫了一下,是叫洋車還是走回去,想到家中冰的灶臺,咬咬牙還是決定走。

  “嘟——嘟——”,后面的車子煩躁地按著喇叭,素云忙向一邊躲閃,卻瞄見這分明是扶松用的那輛吉普車,那開車的亦面熟,不是葛旅的警務(wù)班長嗎?怎么會在這里?正奇怪,車子在不遠的路口停了下來,一個早已等在那里的女人上了車。那女人一身紫紅色毛皮大衣,一頭波浪長發(fā),不是紀香嗎?在她愣神的功夫,車子已一溜煙向東邊跑得沒影了。

  等素云滿懷疑惑地回到家,鞋子已被雪浸濕了大半,呂媽見她捧回的這一大袋紙錢直跺腳:“太太,您怎么當紙錢不要銀元呢?這大鈔不值錢的,一千塊早上能買根油條,中午就買不到一根火柴的。”

  “誰說不是呢!可當鋪不給銀元,我也沒辦法呀!”

  呂媽嘆了口氣說:“罷了罷了!明天我全部拿去買成東西吧,要不是少爺答應(yīng)付俺現(xiàn)洋錢,俺才不到城里遭這罪呢!今天面一袋一百萬,明天不知什么價呢!”

  “呂媽,辛苦你了!再不夠的話,我還有些穿不著的旗袍,可以拿去當?shù)?!?p>  當夜,因雪夜受寒,再加上心中疑惑難解,素云的咳嗽又加劇了,自此日勝一日,不過四五天,癥狀竟比回南京前還要厲害幾分。夜不成眠,日不能食,漸漸下不得床。頭一兩天,還能掙扎著去醫(yī)院打針,后來只能請郎中上門號脈開方煎藥了。這一折騰,家中錢幣耗盡,連呂媽自己亦貼進去不少,卻不見好轉(zhuǎn),頗不耐煩。漸漸地,城里人家多知此事,奇怪葛旅調(diào)駐的新安鎮(zhèn)距徐州不過百余里,怎的葛扶松竟對病妻不聞不問?也沒見他回來過。這話傳來傳去,有好事的便把南京城里的舊事翻了出來,慢慢地被傳得走了樣。說什么的都有,大略都是說她騙了扶松,假裝處子,后露了餡,方有此報應(yīng)等等??蓱z素云臥病在床諸事不知,這些話不可避免地傳到了呂媽耳朵里。

  這日她臉色鐵青地來到素云病床前:“太太!俺要回去了!”

  素云一驚:“為什么?”

  “這不要過年了嗎?俺也得回家團圓哪!”

  “那,現(xiàn)在不連小年都還沒到嗎?我現(xiàn)病著,身邊也------”

  她劇烈咳嗽起來,呂媽只管說:“我知道,可不管咋說,俺都得家去!”

  見她如此堅決,素云退一步說:“呂媽!我知這兩月工錢付得不夠,我這一病------也------給你添了不少------事!這樣,我拿幾樣?xùn)|西,你替我,當了!也可抵些家用了!”

  “太太那是你的事!要擔心沒人照應(yīng),那南京不有的是人嗎?只消拍個電報!”

  見她似乎話中有話,素云有些惱了:“呂媽!自打我來這兒,自問,沒,沒虧待過你!有什么話------你直說好了!”

  “還是算了,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數(shù)!”

  “不行,今天你非得說清楚!”素云氣得臉頰緋紅,想坐起來,卻兩眼發(fā)黑,只得又躺回去。

  “何苦來呢!”呂媽冷冷地說:“我是怕太太你抹不開面才不說的。太太你在南京做過什么?是怎么嫁給俺們少爺?shù)??人家都曉得了。俺們少爺雖說是娶過的,但總是去過外國見過大世面,葛家也是這里有體面的人家,你弄得他這么沒臉,只怕老夫人,都要在墳里哭哇!”

  “沒來由怎么說這些話?我?guī)讜r騙過他?不信你問他去罷?!?p>  “俺是不會去的,只怕少爺也不會回來了,男人誰受得了這個?太太還是早做打算吧。”說完自顧自走了。

  完了,完了!素云只覺得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她劈頭蓋臉地罩住,無論她怎樣掙扎,這張網(wǎng)只會越纏越緊,直到她呼吸停窒。扶松不會回來救她的,紀香那妖冶的身影在她眼前晃動,他的身邊只怕從沒缺過女人,果然如良哥哥所說,他是個風月老手,不是真心對她的??伤膿肀?,他的呵護是那么真切,怎么會是假的呢?要是假的,那這人世就太可怕了!她可以問到他的電話,但她不想授人以柄,讓人們再笑話她如何祈求他的顧念,不要!她要活下去,撐下去,得到一個答案!

  不知誰曾說過,詩文浪漫不過“煙雨”二字,然人處煙雨之中,衣衫盡濕,冷氣沁骨,狼狽不堪何來浪漫情懷?人生雅致不過“貧病”二字,蘇子有《寒食帖》,秦瓊有賣馬之困,然貧病交加的困厄,是怎樣一種揉搓,素云算是體會到了。呂媽走后,素云拼著一口氣,又去了回當鋪,將新婚做的十幾件衣裳旗袍都當了,換回這幾日的藥錢。幸好廚房里還有一袋米,每日早起,素云只能拖曳著形銷骨立的身子煮一鍋粥,早晚各喝一碗,好不至餓死。若爐子里的煤火不熄,好歹還能煎回藥,若熄了火,莫說藥,就連水米都不得沾牙。

  好容易捱到了臘月廿十八,城里家家戶戶貼春聯(lián)的,放炮仗的,包餃子和面的,不管日子有多艱難,年總是要過的。早晨天公作美,又下起紛揚的鵝毛大雪來,不到一個時辰,天地已成粉雕玉琢的世辦,更添喜氣??墒窃谒蓸抢?,卻是另一番凄苦的光景。早起素云就發(fā)現(xiàn),爐子冰冷,早已熄了多時了。再想添煤重新生火,卻見院角處空空如也,哪里還有一塊煤核?好容易扶著墻根回屋,經(jīng)這一番折騰,已是頭暈?zāi)垦#_一軟,癱倒在地。只覺喉嚨口發(fā)甜,猛一咳嗽,松開手時,竟見星星點點的鮮血。頓時心如寒冰,爹就是這么死的,而今我竟也要死于此地此癥嗎?素云這樣想著,將平日倔強的性子拗折不少,想人世間什么樣的情份,什么樣的怨恨,不過是一場空而已,人終究拗不過命的。罷了罷了,我不再掙巴了,坐這等死吧------

  此時,門外傳來敲門聲,莫非我命不該絕,是他回來了?素云掙爬到門口時,已是使盡了全身力氣,眼見敲門聲越來越急,只得再努力扯開門閂。還沒看清是誰,已眼前一黑,昏倒過去,只覺被人攔腰抱住,耳畔聽見急切的呼喚:“云妹妹!云妹妹!你怎么啦?怎么病成這樣的?”

  過年是個喜慶的事,可是也會給生活帶來諸多不便。茂良在大街上轉(zhuǎn)了好幾圈,家家門戶緊閉,連碗湯面都買不著。最后,只在老遠的一個排檔攤買了份面條,用棉袍包著回來,正見素云已醒喊餓,趕緊一筷筷喂她吃了。一碗熱面下肚,素云慘白的臉上略微有了點血色:“良哥哥,快過年了,你不在家陪父親,怎么跑這里來了?”

  “聽說你又病了,他又------不回來,我還不相信,誰知,竟是真的!”

  茂良氣憤不已:“云妹妹,他葛扶松憑什么這樣對你?當初向我們求親時是怎么說的,在禮堂里是怎么宣誓的?這才幾天,就把自己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凈,他是什么人?算了,云妹妹,你跟我回去吧,就當做了場噩夢,就當被蛇咬了一口?!?p>  “不!”素云搖頭:“我哪也不去,就在這里等他!”

  “你還不死心哪!他是不會回來的。你知道嗎?運河邊那個叫紀香的紅姑娘,就是他從東北帶回來的,聽說還是中日混血兒?,F(xiàn)在就呆在新安鎮(zhèn)的軍營里,兩人每天同進同出的,滿城皆知,就只有你還蒙在鼓里!”

  素云感到胸口如遭一記悶棍,多日的疑惑變成了現(xiàn)實,扶松攬著紀香------她對他巧笑嫣然------,一幕幕在她腦中閃現(xiàn)------

  “我早就提醒過你,他不是個簡單的男人,可你就是不聽。云妹妹,算了,現(xiàn)在認清他也來得及。我們回南京吧!”

  素云哭泣著搖頭:“不,我不回去。”

  “為什么呀?”茂良不能理解。

  素云略平靜下來:“頭一件,我不甘心。即便是他不要我了,也要聽到他親口說出來,才好有個了結(jié)。現(xiàn)在這樣莫名其妙地走了,算怎么回事?第二件,良哥哥,女人很可憐,象我這樣失了身的女人------更是,天地間縱有千條路,卻不會有我的一座獨木橋。所以,扶松哥是老天垂憐我,才賜給我的最后的倚靠,我不能放棄!”

  “怎么會只有他才是倚靠?你不還有我嗎?

  ”茂良急了,素云凄涼地搖頭:“良哥哥!你我名分已定,再無更改,若悖逆人倫,只怕你我都會天地不容!”

  “悖逆人倫”四個字如炸雷般在茂良頭頂劈下,他后退了好幾步,好容易扶住桌角站住了。半晌,他才顫抖著說:“好吧,我明白了!云妹妹,我只求在他沒回來之前,你不要趕我走。我不能眼看著你凍死餓死?。 ?p>  1948年的除夕夜,終于來了。這天徐州的天氣很怪,早起還有些懶懶的冬陽,午后突然刮起大風,吹得飛沙走石,面對面睜不開眼,到了晚間方住。有年紀的人心里嘀咕著,春節(jié)大風霾不是好兆頭,乃是刀兵干戈之象。

  茂良正背著一袋大米走在路上,他心頭煩躁不已。昨日好不容易到火車站高價買來一車煤,今日找遍全城,沒有一個酒館商鋪營業(yè),若不是城里還有一個同學(xué),只怕要斷炊了。真不知道云妹妹一個病人,如何熬過這么多天的?即使吃的問題解決了,可找不到醫(yī)生給她看病,如果病情惡化,又該怎么辦?想此便憂心忡忡。

  轉(zhuǎn)了巷口,忽看見一輛吉普車停在松樓門口,下來一個人,穿著黃昵軍大衣,黑色毛披風,卻只站著呆看著門環(huán)。近前一看,卻是葛扶松!

  “你還知道回來啊!”

  葛扶松見他亦是一驚:“你,你怎么在這里?”

  “你還有臉問?你不是在新安鎮(zhèn)風流快活嗎?怎么?還沒忘記這里還有個妻子?。俊?p>  “我只是聽說她病了,回來看看。既然你在這里,我就走了!”茂良哪里肯依?將米袋扔下,一把扯住他的披皮怒斥:

  “你今天來了就別想走。你給我說清楚,為什么這么對她?當初你是如何信誓旦旦的,沒有任何人強迫你,現(xiàn)在怎么了?反悔了?你把她當成什么了,一件可以任意拋棄的東西嗎?”

  葛扶松一把推開他:“你給我聽清楚了。我從沒后悔娶云兒,我愛她,決不會比你少!”

  “那你為什么這么做?她病得這么重,身邊一個人也沒有,要不是前天我來了,只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凍死餓死了!”

  “怎么,怎么會這樣的?呂媽呢?”

  “哼!你別裝了。你幾個月不回來,也不留一個子兒,云妹妹靠典當她母親的遺物買煤買米,看病抓藥,還要忍受別人的白眼。前天我來時,數(shù)九寒天屋里連個火星子也沒有,她餓得暈了過去,藥也沒了。你在酒足飯飽,左擁右抱的時候,可曾想到她過著這樣貧病交加的日子嗎?當初你是怎么答應(yīng)父親,答應(yīng)我的,你配做她的丈夫嗎?”

  葛扶松不再言語,風一般地奔到素云的房間,眼前的景象讓他觸目。素云歪倒在床,她瘦削干癟的身體象紙一樣,只消一陣風就可以吹走;她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兩道彎眉和緊閉的雙眸如同在白紙上劃出的四道黑線。床邊的痰盂里,隱隱發(fā)出淡淡的血腥味。

  葛扶松雙腿如灌鉛般沉重,挪到床邊,一把拉信素云枯瘦的手:“云兒,云兒!是我!我回來了------”

  素云睜開眼,慘然一笑:“扶松哥,你------回來了!他們,都說你------你不要我了,我不相信!除非你親口告訴我,才------相信!”

  又是陣劇烈的咳嗽,扶松輕撫她的背:“云兒,你放心,除非我死,這輩子再不會放開你的手!”

  素云被送到了陸軍醫(yī)院急診住房院,茂良也回了南京。葛扶松這個春節(jié)一直在醫(yī)院里陪護著妻子,可以說衣不解帶,徐州城里關(guān)于她的流言也漸漸平復(fù)下去了。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