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燕 燕 于 飛
素云的婚期定在九月里,她本不想舉行任何儀式,架不住眾人苦勸,只得同意在教堂舉行個簡單的儀式。葛扶松駐防徐州,但每個周末定會回來看她替她換石膏清洗。剛開始,素云只是一門心思要離開南京,漸漸地,對于和扶松婚后的生活,竟有了些許的朦朧向往。
江南風俗,新婚子在出嫁前都要開臉。就是拿一根細繩蘸些蛋清,一遍遍地在臉上反復摩擦,再拿煮好的雞蛋在臉上滾幾圈,這叫“開臉”。田媽每天都幫素云開臉,她一生未曾生育,除了趙大剛這個繼子,是把自小照顧的素云當親女兒一般的。這天她正拿雞蛋幫素云滾臉,一不小心又掉了:“嘖嘖,云小姐,你的皮膚真的是越來越光滑了,雞蛋一碰著硬是打滑呢!葛旅長真是有福??!”
“田媽,別亂講,是我屈著他了!”
“小姐,別老這樣講,葛旅長自己不也討過老婆的嗎?”
“篤篤篤”敲門聲,田媽樂了:“一定是葛旅長回來了!”
門“吱呀”一聲,只聽見田媽的驚呼:“良少爺,你可是回來了!”素云驚慌莫名,趕緊面壁而坐,又忍不住回頭來看。兩月未見,良哥哥消瘦多了,一件白色短袖襯衣,一條淺灰色亞麻褲在強烈日光下藏不住一粒塵埃,只有腳底的布鞋還在訴說這一路風塵。
茂良是放下行李就起碼奔這里的,他想知道心愛的妹妹活過來了沒有,非常急切地想知道。兩月前,她是暴風雨摧落的玉蘭花,一只折翅的粉蝶,是他的聲聲呼喚硬把她拉回人間。今天,見到妹妹的第一眼,他的心震栗了。她的眼中憂傷依舊,但亦有幾分掩不住的神采;她的面龐仍然消瘦,但兩頰略現(xiàn)紅暈,可說是面如新月,膚如凝脂,那個楚楚動人的湖畔伊人又回來了。而這一切,必定是另一個男人的功勞,與他無關(guān)。
“云妹妹!你真的要和扶松哥結(jié)婚了?”沉默十多分鐘,茂良先發(fā)問了,素云只是點了點頭。
“你!你真的想清楚了?你了解他嗎?”茂良急了,素云的眼眸中滿含疑惑。
“首先,他比你大了整整十八歲,都可以做你爹了,怎么會談得來?再次,你了解他的過去嗎?我不說他的前妻了,他在緬甸的時候,和一個軍妓同居過好幾年;在東北時,聽說也接收了幾個漢奸女人;就是在南京也沒少光顧‘私門子’,這些你都知道嗎?”
素云一臉驚愕,的確從沒有人對她說過,茂良更氣了:“這些你都不知道,就答應嫁給他了,你怎么這么糊涂。別人看輕你不要緊,你不能自己把自己看賤了,是個男人要娶你,你就忙不迭答應啊,你怎么那么------”他忽然看見素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馬上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忙停住房了,但來不及了。素云硬是忍住房眼淚,冷冷地說:
“那么賤是嗎?不勞你告訴,我知道自己是個什么價。我相信扶松哥不是那樣亂來的人,他救了我,又那么悉心地照顧我,一點也不嫌棄------再說,就算他曾有過許多女人又怎么樣,我有什么資格挑剔他。所以,你不必再說了?!彼卦苿e過身子,茂良只能看到她微微抽搐的雙肩,那一瞬,他只感到一堵無形的墻橫亙在兩人之間了。
轉(zhuǎn)眼到了九月底,夏去秋來,大地,天空,樹木,湖水------一切都透著那么一股清澈澄明的味道?!皩⒆訜o怒,秋以為期”,自古以來,秋天就是適合婚嫁的時節(jié)。素云的腿傷已快痊愈了,不倚仗拐杖也能扶墻慢慢行走了,每天也能過到這邊吃飯了。
這天晚上,陳伯鈞領(lǐng)侄女到三樓去,素云剛丟雙拐,上樓梯只能用左腿跨,上一格停一下,十分吃力,她不明白伯父為什么一定要她上樓去。陳伯鈞領(lǐng)她進了三樓的貯藏室,這間屋子比其它房間要大一倍,緊靠四面墻各擺著一副巨大的柜格,東面是瓷器,粉彩,青花,光釉的瓶瓶罐罐各占一格;南面最上一格是一堆卷軸書畫,下兩格都是一堆線裝圖書;西面墻柜架上放的是青銅器,有平放的銅鏡,三足鼎等;北面的是一些玉器,石頭擺件等。靠東北墻角有一個大箱子,陳伯鈞吃力地搬開箱子,露出一個約兩尺高的嵌入式保險柜,他撥弄了一會兒,柜門打開,拿出一個小盒子,說:
“云兒,你過兩天就要嫁人了,家里事多,我也沒給你準備家妝。這‘亂世黃金,盛世古董’,這里面是十五根金條,權(quán)給你做嫁妝吧?!?p> “伯父,您留著給大嫂經(jīng)營用吧。不是說楊家也要撤股嗎?”
“沒有用了。你大嫂回來前就已經(jīng)把公司清算各家分帳了?!?p> “那我更不能要了。大嫂要撫育孩子,良哥哥還要娶親,淑怡妹妹正上教會女中,我不能拿伯父的錢?!?p> “你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彼卦拼鸬脭蒯斀罔F。
陳伯鈞嘆了口氣,將盒子放回原處,說:“那好吧。這個箱子是仲辛留下的,里面裝的是你母親的一些遺物,早就該給你了?!?p> 素云打開箱蓋,里面最多的是衣服,是母親從幼小到及笄的旗服,兩個旗頭,幾雙花盆底。再就是一個楠木的梳妝盒,里邊還有幾根簪子,一把瑪瑙梳子和一副耳環(huán)。一本名叫《綺蘭操》的冊子吸引了素云的目光,粗略一翻,原是母親的琴譜。還有兩沓書信,待要拆開細看,陳伯鈞止住了她:“云兒,你回去吧。夜已深了,箱子我會派人專程送到徐州去的。”
素云回到“在水一方”時,想到母親的琴譜,不由浮想連翩,卻見“鳳梧”琴弦下壓著一張紙,那字跡雋秀清逸,除了茂良還能是誰?分明是《詩經(jīng)》的“燕燕”: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p> “十五的月兒十六圓”,農(nóng)歷九月十六,中秋節(jié)后一天是素云的婚期。這天清早,素云穿上大嫂當年的婚紗,安坐于靜室之中。窗外風輕云淡,秋水柔波,今天無疑是個好天氣。素云沒有麗容那樣修長的身材,紗裙整個都拖到地上,陽光灑在她的蕾絲頭紗和潔白的曳地紗裙上,她的雙手安靜地交疊在膝上,她皎皎如月的容顏,嫻靜溫雅的氣度,宛如神女出湖。伴娘是邱美娜,她穿著一身天藍色喬其紗小禮服,很是出挑。但眉眼間頗有些無精打采,全無往日的神采。
邱記紗廠已停工兩月了,早已資不抵債了。幸虧廠房租用的是甘家的房子,又幸虧甘老爺急著給兒子娶親,愿意把這片廠房做聘禮。這樣,邱家不僅不用還房租,還也以將廠房抵押得一筆資金,得以避免破產(chǎn)清算的命運。這將是邱美娜唯一一次的伴娘經(jīng)歷,等素云度完蜜月,她也要和甘志得結(jié)婚了。
“所以你也退學了?”
“是啊。先是宗桂芳,后是你,再是我,現(xiàn)在只有秦月梅有希望畢業(yè)了。吳校長要失望了,‘千朵玫瑰’怕是不可能了!”
“你喜歡甘志得嗎?”邱美娜苦笑:“喜歡又怎樣?不喜歡又怎樣?總比全家流落街頭強------女人嘛,還不都是這命嗎?”
茂良的到來打斷了她們的對話。他今天顯得更加沉默,上樓來一言不發(fā),只是走到素云面前背對她蹲下。素云乖巧地伏在他背上,古來女子出嫁,娘家兄弟都要背送的,盡管他們既不同父亦不同母。
從“在水一方”到小白樓不過五分鐘的路程,茂良卻走得異常得慢。他多么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每邁一步,眼前便浮現(xiàn)出這兩年來與妹妹相處的點點滴滴,如何在潯江救她,如何陪她關(guān)外尋親祭母,還有繡花巷,隨園------可今天,她就要走了,嫁人了。這一天來得這么快,快得讓他無法接受,他的心痛得厲害。
陳伯鈞夫婦早已在大廳等著他們了。素云向伯父伯母深鞠三躬,蘭娣遞過一串鑰匙:“素云哪,這是石庫門公寓的鑰匙。你和扶松到了上海就住那里,地址我都寫給扶松了,啊。”
“謝謝大伯母。”
“你不要碰我的鋼琴,也不要住我的房間!”淑怡噘嘴抗議,蘭娣狠瞪了她一眼。
麗容一身黑孝,吃力地站起來,拉著素云的手說:“素云哪,我就不去教堂了,扶松是個好男人,一定會好好疼愛你的。你要好好珍惜呀,咱們女人,有丈夫在才有幸福?!?p> 不過幾月,麗容不得仿佛老了十幾歲,昔日光潤白皙的鵝蛋臉就象被砍了兩刀,顴骨和下巴都變得鋒利起來,眼角也現(xiàn)出細密的魚尾紋。茂功大哥帶走了她的所有生氣,素云心里一熱,不由鼻酸,緊緊擁著大嫂。
這里是新街口的教堂,還是那貼了玫紅格紙的半圓形花窗,只是當日滿滿當當?shù)馁e客席忽然空曠起來,連一排都沒有坐滿,除了陳家自已家人,就只有秦月梅和幾個軍人,大約是葛扶松的好友吧。素云挽著大伯陳伯鈞的手臂,緩緩地在紅地毯上荇著,地毯的盡頭葛扶松一身黑色燕尾服,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一點點走近。
從廳門打開的那一瞬,素云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一切顯得那么虛幻不真實,如同夢魘一般。神父,神壇,天窗,新郎------都象是幻象;神父的聲音也象是幻覺,她只聽到扶松很大聲地回答“我愿意”,便也條件反射般地說“我愿意”,惹得一陣哄笑。她的夢魘只有在觸碰到茂良揪心的目光時,才會被刺破一點點。
直到走進金陵飯店,直到換上睡衣,她仍象在夢里一樣。讓她完全清醒過來的葛扶松,看見他光著膀子從浴室出來,突然那個恐怖的下午驚現(xiàn)在眼前,她尖聲叫了起來。葛扶松忙上前來拉她,這下她象遭到電擊一樣打他的手:“走開,不要碰我,你走!”
見她蜷縮在床頭柜邊,身體不停地打顫,葛扶松心痛不已,又不敢走開。這樣僵持了個把小時,見她平靜一些了,他輕聲說:“對不起,云兒,嚇到你了。我應該穿整齊衣服再出來的,是我大意了。其實我知道,你雖然嫁給我了,但還不能完全接納我,我是明白的,也有心理準備。云兒,我會等,等到你能完全接受我的那一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你在里間休息吧,我到外間沙發(fā)上去睡,晚上有事叫我,啊?”
一番話說得素云淚眼迷蒙:“扶松哥,對不起!”
“傻丫頭,結(jié)了婚還叫哥?!?p> 看葛扶松關(guān)上了房門,素云深覺愧疚。然而,畢竟還能對他說聲對不起,今后日子還長,總能彌補他的。可良哥哥呢?那是永遠也償不清的債了,但愿他能懂得------
按例,新婚夫婦二朝是不宜出門的,只在家招待訪客。甘志得和邱美娜來過了,月梅也來過了,昔日閨中密友,今日各奔東西,素云不勝唏噓。到了中午,扶松又被一伙軍官司拉去喝酒了,素云只得一人呆在房間里,想看看書卻又靜不下心來,正百無聊賴間,忽然有客來訪。
當她笑盈盈地打開門卻吃了一驚,原來是顧夢琳,自打離婚后,她就消失在陳家所有人的視線內(nèi),今日突然到來,恐怕是來者不善。顧夢琳輕旋腰肢,紫羅蘭裙裾如綻放的喇叭花,她優(yōu)雅地坐下,嘴角的笑意充滿輒揄:“想不到你還是嫁人了,我還以為你會一直呆在陳家和茂良廝守一生呢!”
“夢琳姐說哪里話,兄妹豈可廝守一世,自是要各自婚嫁的?!彼卦婆阒鴰追中⌒?,對于顧夢琳,她總是心存一份愧疚的。
“葛扶松倒真是襟懷寬廣,以前還真沒看出來,只可惜我哥哥枉自多情了------生米做成熟飯又如何?煮熟的鴨子還不一樣會飛?”
她正待說下去,卻見素云雙唇緊咬,眼噙珠淚,烏黑而豐富的發(fā)髻下仄削的雙肩仿佛不堪重負,所謂“梨花一枝春帶雨”大概就是如此了。顧夢琳的滿腔恨意一下子消退于無形,頓時恨自己心軟:“算了算了。我今天來也沒別的事,是我哥哥委托我送你一樣東西?!?p> 她從手提包里小心地捧出一串亮晶晶光閃閃的項鏈,不是“碎夢”又是什么?
“夢琳姐,我現(xiàn)在已嫁人了。豈能接受其他男人這么貴重的禮物?請你還給他吧。終我一生,我都不想再看見這個人,也不想聽到有關(guān)他的任何事?!?p> 經(jīng)這一事,素云更迫不急待地要離開南京了。好容易捱過了三朝回門,登上老張的黑色轎車,回眼望去,小白樓漸漸消失在楓林深處。道路兩旁的楓葉已開始由青轉(zhuǎn)紅了,有的還是青翠欲滴,有的已是金黃一片,色彩斑斕。忽然,一陣低回幽咽的簫聲仿佛從天而降,葛扶松叫老張停車,驀地打開車門:“云兒,茂良送你來了,去和他見一面吧?!?p> 只見遠處的畔湖山巒上,一個天青長衫的頎長身影正手執(zhí)長簫,雖相距遠遠,卻能影影綽綽看見長簫上晃動的紅色吊穗,正是茂良。
我將作別金陵,你真的遠送于野。素云默然,茂良也放下長簫佇立,風吹衣袂如仙客臨凡------驀地,素云猛地回頭鉆進車內(nèi),“砰”地關(guān)上車門,有些粗暴地說:“開車!”
馬達響起的那一剎那,她分明聽到一種心碎的聲音,也許應了顧夢琳臨走留下的那句話:“無論你怎么努力,都終歸是一場夢,注定會碎的。”
葛扶松攬過她的肩,是了,這是我唯一可以倚靠的臂膀了,她撲到他溫厚的懷中痛哭起來,眼淚如開閘的洪水,一會兒打濕了扶松的整個前襟------
汽車駛離中華門時,遠遠聽到雞鳴寺宏亮的晚鐘聲,城門快要關(guān)了。別了,南京!別了,我人生清翠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