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皤如翰如
葛扶松從清晨一直忙碌到日上三竿,總算把那輛雙人自行車的輪子拆了下來。那是他昨天整理地下室時(shí)發(fā)現(xiàn)的,滿是灰塵,看樣子有幾個月沒用過了。他想親手給素云做副輪椅,要是竹坐椅的,這樣她坐上去才會清涼舒適,也愿意出來散散心了。
若不是干擾太多,他應(yīng)該干得更快。
“松少爺,你看今天的排骨行嗎?”
“田媽,怎么又是仔排,應(yīng)該買大筒骨,那樣的骨頭熬出的湯才有用。”
“大哥哥,你在干什么?今天不上學(xué),你帶我去騎馬好不好?家里沒意思透了!”
“淑怡呀,我在給你云姐姐做輪椅呢!要不下午帶你去?”
“哼!又是她!”淑怡不明白,為什么每個哥哥都對她那么好。
“怡兒!”淑怡象見到救星般飛奔過去,最近父親慈愛了許多,不象前些日子那么兇了。
“你看,大哥哥不陪我玩?!彼鰦傻?。
“大人有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就該找小孩子玩。這樣吧,你齊伯伯去武漢了,小彥平也在家沒人玩,我叫老張開車送你去齊家玩好不好?”
“哦,太好了,太好了!”淑怡拍手大呼。
送走淑怡,扶松接著又干上了,太陽升起老高了,照得大地?zé)釟庹趄v,他上身脫得只剩一件軍用黃背心,手臂上的肌肉一塊塊地油光發(fā)亮。他堪稱巍峨的身影和大門羅馬柱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令陳伯鈞恍惚哪一個才是這個家的柱子?不管是大富之家,還是貧民小戶,年輕力壯的男人都是家里的頂梁柱,柱子倒了,家就不成家了。他意識到,全家人包括他自己,都在有意無意地倚靠著葛扶松。如果能招他為婿該有多好,這個念頭一閃,他不由想起侄女素云,要是她沒有------一時(shí)無數(shù)事由涌入腦海,他煩悶不已,“松兒,陪我去湖邊散散心吧?!?p> “是去看素云嗎?”陳伯鈞一躊躇:“只是隨便走走?!?p> “在水一方”內(nèi),素云正環(huán)視著自己天天置于其中的小屋,雖然水閣是“人”形頂,但卻是磚瓦結(jié)構(gòu),沒有粗大的橫梁。再看自己睡的木床,偏偏頭尾都是平平整整的一片木板,根本沒有可掛勾處。她原本想解下右腿綁石膏的繃帶做上吊的繩子,但一面怕帶子太細(xì),一面又實(shí)在尋不著可掛的地方,只得做罷。
太陽正熾,靜靜的湖面象平鏡般將日光折射得人睜不開眼,素云象受到啟發(fā)一般靈光一閃:還有比這玄武湖更適合的投水之處嗎?雖然二樓窗子封了,但方才蘭娣沒有關(guān)門,一樓的門是開的,只要下得樓梯,一切就順當(dāng)了。想到這,她莫名地興奮起來。
她拄著拐杖走到樓梯前,看著一格格踏板分外陡峭,猶豫起來,不由懊悔那日為什么要跳樓,若不是因?yàn)檫@條動彈不得的斷腿,也許可以和桂芳一起走------她終于下了決心,將手里的兩根拐杖橫著扔向樓下,硬著心聽那“咣當(dāng)”兩聲巨響。接著,她一屁股坐在第一格臺階上,兩手向后撐著,再慢慢往下挪坐到下一格階梯上,再雙手將沉重的右腿捧起來往下放一格。
這個過程是如此艱難漫長,花了近半個小時(shí),她才終于爬下來了,而這段漫長的路途不過是十幾格樓梯而已。素云坐著挪到拐杖附近,借著它們的支撐又站了起來,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劉海被汗水牢牢地粘在前額上,她也顧不上整理,必須抓緊時(shí)間了,伯母離開已一個小時(shí)了,要是田媽或扶松回來了,那可就死不成了。
窗子太小,幸而門是開的,她走到欄桿旁,又幸而欄桿不太高,她稍一踮腳就坐了上去。她扔掉左手的拐杖,只依靠右手的拐杖做支點(diǎn),左手將沉重的右腿托起,雙腿逆時(shí)針方向向外側(cè)旋轉(zhuǎn),一下子就面朝湖水懸腿坐好了。
從來沒有這樣看過玄武湖,熱辣辣的日光照耀下,湖水象滿滿意一盆金粒子,耀得她睜不開眼。岸上的知了躲在樹杈里不停地喊著“熱呀,熱呀”,順著樹旁向楓林深入入迤邐的是一條蜿蜒的小路,曾經(jīng)良哥哥帶著她騎著雙人自行車徜徉在小路上,聽春風(fēng)唱歌,看夏花舞蹈------小路盡頭就是小白樓了,要是我死了,那里會有人為我傷心落淚嗎?算了,不去管它了,只有跳下去,才不至于和那個魔鬼共度一生------想到這,她拭探著把架在欄桿上的右腿放了一下,沒想到它象一個千斤墜一般,拉得她失去平衡,只感到斷處一陣疼痛,只來得及“啊——”一聲,她便落進(jìn)了湖中。
看小說里的女主人公投水是那么凄婉美麗,今天輪到自己了,素云才知道溺水有多難受。沉重的右腿浸了水后更加沉重,墜著她向下沉,碧綠的湖水從四面八方涌進(jìn)她的口鼻,她已無法呼吸。家鄉(xiāng)是湖河之鄉(xiāng),她從小和大剛茂良在河邊廝混,本有點(diǎn)水性,奈何右腿太重,象綁了塊巨石拉著她下沉,一陣巨痛令她剛要開口喊,卻被灌了一大口水,更難受的是鼻子也進(jìn)滿了水,一股腐葉的氣味直達(dá)肺里。這時(shí)她才明白原來自己沒有想象中那么堅(jiān)強(qiáng),她開始奮力撲騰------但那是徒勞的,她的身體在重力拉拽下迅速下沉,眼看湖水快沒頂了,她也無力掙扎了------一雙大手?jǐn)堊∷难坪跤钟腥擞眉绨驅(qū)⑺斄似饋?,她用殘存的意識想抓住什么,但抬不起手,再見到太陽,她只覺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素云的這次自殺未遂讓她的腿傷雪上加霜,斷口處的骨痂出現(xiàn)了裂縫,不得不重新塑形,這一住院又是半個多月。陳伯鈞無限自責(zé),怪蘭娣不該如此相逼,后者自是委屈不已,夫妻倆為此事整日爭吵不休。后來,陳伯鈞將顧家的聘禮全退了回去,顧維禮一個人去了香港,顧家在上海撤了股,儼然兩家絕交的意思。
這天,葛扶松去國防部接受任命回來,一進(jìn)門,大劉眼尖,一眼就看到他的肩章:“咦,松少爺,您升少將啦?!?p> 扶松一笑,軍帽下的雙眸銳氣逼人:“嗯,劉叔從老家回來了?茂良沒回來嗎?”
“家里還有好些事要料理,還要一陣子呢?!贝髣⒖粗叽笸涞母鸱鏊缮賹ⅲD時(shí)覺得腰桿硬了不少,畢竟現(xiàn)在的陳家好消息太少了。
扶松剛上樓卻聽到書房里傳出蘭娣的高聲尖叫:“我不管。我要帶淑怡去上海,你要不把那個掃把星弄走,這一輩子都別想看到我們娘倆?!?p> 蘭娣滿面怒容,迎面正碰上扶松,她尷尬地?cái)D出一點(diǎn)笑容,便逃也似地走了。
葛扶松進(jìn)來時(shí),陳伯鈞正坐在書案旁發(fā)呆,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他真的是老了,背也駝了,鬢邊已是雪花片片,再也經(jīng)不起打擊了。在素云的病床邊,他已說過:“云兒,大伯再也不會逼你嫁人了,這個家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
見他這樣,扶松一陣心酸,在他印象中,義父一直是個鐵骨錚錚的軍人,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自從生父戰(zhàn)死,他就把陳伯鈞當(dāng)偶像般崇拜著,當(dāng)父親般敬畏著。陳伯鈞問了問他升職的事,很是欣慰。葛扶松因方才一幕,正不知如何勸慰他,陳伯鈞倒先開口了:
“你蘭姨要帶淑怡去上海了,看來這次說什么也攔不住她了。云兒說了,等她能走動了,就要回老家當(dāng)尼姑去,這可怎么好?我真是對不住她爹娘啊!”她望著金毓貞的畫像,不由心如刀絞。
“那不行,義父您一定要攔著她,佛門豈是輕易入得的?況且她還太小,很多事不懂,以后難免有后悔的時(shí)侯的。”
“唉!我是老了,管不了了,也難為她小小年紀(jì)遭此橫禍,現(xiàn)在還有哪個男人能接納她呢?由她去吧,出家總比被逼死強(qiáng)吧?!?p> 葛扶松“呼”地一下站起來?!拔夷埽 ?p> “什么?你能什么?”陳伯鈞一時(shí)糊涂了。
“我能接納她!”葛扶松一字一頓,鏗鏘有力。
陳伯鈞驚詫萬分:“松兒,你------你可想清楚了?你難道不知道素云她------你是說真的嗎?千萬不能一時(shí)沖動??!”
“義父,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shí)侯都清醒,我要娶素云為妻!”
葛扶松的求婚讓陳家上上下下如釋重負(fù)般歡欣鼓舞,蘭娣也不再提起去上海的事了,反正公司的業(yè)務(wù)麗容打理得井井有條。葛扶松孤身一人,又新升少將旅長,陳家是白撿著一個前途無量的上門女婿。但沒有人記得問一問素云的意見,仿佛她是滯銷品,忽然有個不錯的買主肯要,歡喜還來不及,哪有資格挑肥揀瘦。素云自己本來也這樣認(rèn)為,可一旦身邊的人真的都這樣認(rèn)為并表現(xiàn)出來,她不得不覺得屈辱起來??伤苡袆e的選擇嗎?
轉(zhuǎn)眼夏至將近,真正的夏天來了,閣樓里酷熱難當(dāng),素云搬下一樓住了。幸好有扶松做的輪椅,她可以在這不大的屋子里自由轉(zhuǎn)圈,每日黃昏可以推著輪椅到回廊上看日落,直到天黑。這天她見夜色已深正要回去,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影慢慢向這邊移動,白襯衫在夜色中分外醒目,便知道葛扶松又從徐州回來看她了,不由一陣心慌。一面是因?yàn)槊鎸?zhǔn)丈夫時(shí)的慌亂;一面是因?yàn)橹挥懈鸱鏊芍雷约好鎸λ劳鰰r(shí)的退卻。
正煩亂間,葛扶松已一后抓住輪椅,將她扳轉(zhuǎn)過來。他的襯衣如雪般潔白,方正的下頦上兩排整齊的牙齒如兩串貝殼,濃密的雙眉下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眸閃著喜悅的光芒。原以為只有良哥哥那樣翩翩的風(fēng)度才配穿白,今天看葛扶松穿得竟也如此好看,一種雄勁的男子陽剛之美呼出欲出,素云有些發(fā)怔。
葛扶松問了問她腿傷恢復(fù)的情況,便從褲兜里拿出一個紅色的綢布包,一層層打開,原是一對白玉鐲。它們通體潔白瑩潤,細(xì)看內(nèi)里種色猶如油脂,一看便是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
“這是我娘留下的,說是要送給我的妻子。和翠萍結(jié)婚時(shí),我還年輕,對這包辦婚姻不滿意,也沒送給她,后來卻沒機(jī)會了------”
葛扶松略有些哽咽:“素云,你就要成為我妻子了,今天我想給你戴上它們?!闭f完就來拉素云的手腕。
素云忙不迭地把手背在身后,垂首喃喃道:“扶松哥,我------不配?!?p> 葛扶松嘆了口氣,慢慢拉過她纖細(xì)的手腕,一只只替她戴上:“素云,我知道,你一定有話要問我,我不想讓你滿腦子疑慮地嫁給我,你有什么話就說吧,我一定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素云咬咬牙,說出了多日一直想問的話:“扶松哥,你為什么要娶我這樣一個別人都不要的人?”
“你說呢?”
“我想你應(yīng)該是可憐我,你想幫我擺脫現(xiàn)在的困境;也許你還想報(bào)答大伯的恩情,應(yīng)該是這樣的?!?p> 葛扶松笑了笑:“你說的原因都是微不足道的,在我看來,婚姻是神圣的承諾,我是不會拿來吧施舍或報(bào)恩的?!?p> “那是為什么?”葛扶松拉過她的手,輕輕扳開手指,讓她攤開掌心,用食指一筆一劃地寫開了,一撇,一點(diǎn),一點(diǎn),又一點(diǎn)------分明是個“愛”字。寫完,他讓素云握“愛”于手心,說:“只是因?yàn)檫@個原因,也唯有這一個原因?!?p> “難道你一點(diǎn)也不在乎我------我被人------”素云用極小的聲音問。葛扶松將手搭在她肩上:“來,抬頭看著我的眼睛?!?p> 素云抬起眼瞼,見到的是一對黑亮的眼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輝:“也許你不相信,也許沒有人會相信,但是我,真的是半點(diǎn)也不在乎。無論你遭受過什么,在我心里你仍然是素云,仍然是那個清歌曼妙,白衣勝雪的好姑娘。素云,我知道,你從小就體嘗過多少幸福的滋味,小小年紀(jì)命運(yùn)如此多舛,這對你是不公平的。我葛扶松雖說沒多大本事,但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去保護(hù)你,我也有把握給你一個幸福的家,相信我好嗎?”
素云已是滿面淚痕,說不出話,自她出事以來,人們看她的眼神不是鄙夷便是同情,只有葛扶松的眼神是如此溫暖,仿佛自已真的和以前沒有什么不同,也許這就是幸福的起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