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翼在南益州第二次病倒,仍然是南益的氣候。
應該是小半年腸胃始終不佳,吃進去的食物盡不能完全化解為身體所需,而應對南益州軍隊里的異樣和誤解,更是勞心又勞力、行色匆匆,因此在小院落服侍了三個月的官婢小雅,開始并不知道走路生風、早出晚歸的上官翼突然間病了。
這一日,她坐在屋前躲著初春里難得的毒花花老太陽,看著竹籬笆上的缺角發(fā)呆。
就聽著院外的馬蹄聲,小雅急忙回了神,剛剛站起身,卻見一臉蒼白的上官翼,已經(jīng)在門口跳下馬。
見她在院中,殷勤地跑過來,上官翼便將小鳴交給她,自己一邊脫外衣往屋子里走、一邊說背疼不要準備他的飯,然后軟在正房的藤椅里,一手抓著桌角、一手抓著膝蓋,骨節(jié)在發(fā)白,臉色蠟黃地不停冒著冷汗。
有經(jīng)驗的官婢,知道如何近前服侍,小雅便是一個,盡管她自來之后連臥房都不曾讓她進去過。
她斗著膽子上前端詳,用新買的絲帕擦拭上官翼面上、脖頸里的汗水,對方只皺著眉頭微微避讓了一下她的這種關(guān)切,低頭不語,任由她這么大膽。
經(jīng)過小敏之后,上官翼首先和小雅明確了幾條,其中之一就是,不可近身、觸碰自己。
“這是怎么了?疼成這個樣子?!毙⊙艈?。
見對方只是緊繃著身體、低頭不語,她又問,“早飯不是還吃了些的,要么請大夫來瞧瞧吧?”她方才沒聽清,以為上官翼說的的是胃疼,她知道上官翼一直腸胃不好。
過了一會兒,鉆心的疼痛緩解了一些,上官翼挑著眉毛看向小雅手里的絲帕,語氣生硬地說,“只是背上兩塊皮疹,請什么大夫!”他對衛(wèi)榪送來的小雅,始終沒有好臉色。
小雅不理會上官翼這些,反而拿著絲帕的手一緊,扶著上官翼的雙膝慌張地蹲下,看到上官翼的眼神,又急忙縮回雙手。
“大人,你那,,,可是皮疹越來越大?”
上官翼瞟了她一眼,以為她又是有目的地借機賣弄,便不耐煩起來。
“在背上,我怎么知道!”說完想了想,加了句,“大概吧。”
小雅不顧上官翼的厭煩,起身朝他后背查看,隔著被汗水浸潤的麻布小衣,淺棕色里隱約透著兩大塊紅腫。
“幾天了?”
“三天!”上官翼回答著,感覺牽著整個后背的疼痛過去了,在婢女面前略略坐正了身體。
“沒有撓破吧?”小雅小心翼翼地問。
見對方又開始冷著臉不理睬,小雅語調(diào)提升,“大人,這可不是小毛病?。 ?p> 她也不等上官翼回答,躬著身,問,”小鳴,我可騎得?”
上官翼曾擔心他不在家的時候,活潑的小雅去騎馬,惹惱了小鳴而傷到她,便叮囑過,小鳴只有他能騎。
事實也差不多——上官家的馬,只有他們上官家的人能騎,這在帝京是出了名的邪乎。
上官翼聽她突然說要騎馬,抬眼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啊?”
“那你騎馬,我?guī)闳€地方,有個大夫知道你這皮疹?!?p> 小雅知道危急,上前一把拉了上官翼的手要走。
這次她壓根沒什么小心思,全無刻意的做作之意。就是用力一拉,哪知上官翼豈是她一時能拉走的,結(jié)果自己反而因為太過用力差點一個趔趄,被上官翼拉倒。
上官翼剛?cè)踢^那陣疼痛想歇息,便一臉嫌棄地扭著手腕掙脫小雅的手,正要開口說,干嘛呀,動手動腳!
但是,小雅卻又上來捏著他的袖子,著急地跺腳。
“快點呀,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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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漸暗淡,南益州初春的濕熱,在這個時節(jié)是會早早褪去的,讓人們舒暢地計劃著,夜晚可以睡個風涼自在。
從“鄉(xiāng)野大夫“家回來,上官翼讓小雅坐在前面,將馬鞍馬鐙都給了她,這樣他自己好控制彼此的距離。
他還是覺得小雅在小題大做。
因為藥錢是小雅付的,分毫不差,她應該是知道大概要多少銀子。
關(guān)鍵是,去的時候被小雅催促的讓小鳴一路飛跑,她在身后用力抱緊自己,又疼又癢,讓他一路上都在“咬牙切齒”。
結(jié)果剛進了西城門,可怕的疼痛又開始發(fā)作,而且比白天更厲害,上官翼默默地煩躁起來。
小雅見韁繩逐漸松了,小鳴自己松了腳步開始走路,正要開口說,不能這么磨蹭,脖頸里突然滴進一滴水。她吃驚地回頭,才發(fā)現(xiàn)是上官翼緊閉雙唇,面容僵硬,汗水正順著面頰不停地淌,粗麻便服幾乎被汗水浸透。
不及細問也知道上官翼正在強忍背疼。
小雅急忙要了韁繩讓小鳴停下,自己一骨碌順著馬鞍滑落,拉著氣都上不來的上官翼伏在馬身上。
上官翼終于忍不住“啊”的一聲,抓著馬鞍橋,將臉埋在左臂彎,并順勢擦去滿臉汗水。小雅顧不上他這愛惜馬鞍的小動作,迅速將馬鐙塞進他的腳里防止他掉下來,她自己則一手兜了裙下擺、一手拉著小鳴,不管不顧地露著腿腳,朝城東北方向的小院落飛跑。
正當小雅氣喘吁吁、咽喉發(fā)硬的時候,突然感到身后一只手將她攔腰抱起,還不等她吃驚,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坐在馬鞍上。
上官翼在耳邊低語,抓緊了。
隨即上官翼搶過韁繩、一緊馬腹,讓小鳴大步飛起來。
小雅腳下懸空、側(cè)坐在小鳴興奮的飛跑中,不禁縮著身體大叫,不行,要掉下去了!上官翼空出左手,將她緊緊摟在身前。
小雅立刻感到,輕薄的衣衫下,上官翼冒著熱氣和汗水的身軀,緊實的骨骼和胸口突突的心跳,這讓她在馬上,一陣陣服軟。
此時的上官翼,因為小雅方才的體貼和奔跑,略略放下了自己一直豎立起來的隔膜,也就是后來南益上官府的人們說的,疏離感。
眼見快到的時候,上官翼突然吁了馬,松手放小雅下馬,不等小雅喘息問話,他冷冷地說,我先回去,便坐回馬鞍上,馬鞭輕拍,喝著小鳴飛奔而去。
等小雅走回小院落,從明白上官翼方才干嘛將自己半道扔下?!然貋硐丛瑁驗榫吶撬疂n,還有他的發(fā)帶、里外衣褲,全在盆里。
小雅顧不上暗自發(fā)笑,立在院中間,問,你好了嗎?
“嗯。”
聲音是從臥房傳出,小雅走進一看,上官翼穿著寬松的麻布褲子,裸著上半身、手撐著腿,坐在桌邊,低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按照鄉(xiāng)野大夫的指令,小雅高高舉著瓶子幫上官翼輕輕撒上藥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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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他身邊的小雅,趁著上官翼疼的顧不上,第一次幫他理了濕漉漉的頭發(fā),口中艷羨地說,“大人頭發(fā)真多?。 币膊坏葘Ψ交卮?,自己嫻熟地幫他梳好了、插上發(fā)簪。這時,聽上官翼低頭說了句,好多了。
果然是半炷香的功夫,藥粉開始起效,上官翼雖聽不完全“鄉(xiāng)野大夫”的話,但內(nèi)心默數(shù)時間。
“大人,是真的嗎?”小雅確認著。
“不那么疼了?!鄙瞎僖淼谝淮卧谛⊙琶媲埃S口應答。
語氣是她從來沒聽到過的親切,小雅不禁眼中帶水、晶瑩閃爍地俯下身,看著上官翼,笑了,不是因為藥粉有效果,而是上官翼的語氣變化了。
油燈里,上官翼恍惚看到了許盈盈那雙彎月的眼睛,只是小雅更大些。
他這么望著小雅出神,不明就里的小雅便仿佛得了蜜糖、灌了葷湯一般,立刻來了精神,自顧自地挽起袖子,在臥房里一通收拾打掃,全然不顧之前上官翼的告誡。
“大人,我說你這個不是小毛病吧?”小雅一邊忙活,一邊話多起來,因為上官翼的沉默寡言,她實在沒什么機會,討他歡喜。
果然,上官翼繼續(xù)沉默寡言,因為此刻不畏辛勞而話多的小雅,也像極了許盈盈。
“大人想不想知道,為什么我們都叫他,‘鄉(xiāng)野大夫’?”
“不想!”
連著三日疼痛的反復發(fā)作而不得安生,上官翼此刻極其困乏,只因半懂不懂地聽得“鄉(xiāng)野大夫”的南益口音囑咐他二人,務(wù)必要將近幾日貼身的衣服褲子,全部換下洗凈曬透方可,他這才任由小雅在臥房里,嘀嘀咕咕、雀躍般地進出忙碌。
小雅也不理會他的這種冷淡,麻利地取下她早就隔著窗戶看到的棉紗蚊帳,然后也不管上官翼看著她而不說話的樣子,兀自取來自己新買的竹影色輕紗帳,給他換上。
看著始終沉默不語的上官翼,想來是方才的疼痛還在,便想嘮叨他不懂南益州的氣候,需要買好的蚊帳,暑熱天來了才能休息好。
“大人,”她剛一開口,卻被上官翼打斷了。
“你怎么知道,我這后背,要找那個‘鄉(xiāng)野大夫’?”他問。
小敏之后,上官翼對身邊的人,異常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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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的這份警覺,單純的小雅壓根沒有聽出來,她正得意地捧出一件新的輕綢中衣低頭走進來,并沒有理會上官翼的提問,說道:“沒有可以替換的小衣了,大人今晚先穿這個吧?!?p> 上官翼已經(jīng)自己躬身坐到床邊,本以為是小雅拿了她自己的衣服來勸他將就一晚,誰知抬眼一看,是件男人的新衣服。
瞬間,他確信今天的這一切、甚至自己生病,都是小雅安排下的,不是她想示好賣乖,而是如小敏那般的處心積慮!
否則如何這么巧,上完藥了就好了、大半夜了還正好能拿出件男人的新衣服——上官翼反復和自己確認著。
想到小敏、想到那個醫(yī)官,想到遠在帝京的那些人,上官翼胸口突然起了悲涼地憤恨。如果是宮中刺客那般兇殘冷血,他是毫不留情地一刀斃命,但是,,,他們,他們這些看似普通柔弱的一群群,太難對付了。
說白了,上官翼還是和他的父親一樣,會心生不忍。
帶著這股心頭的恨意,上官翼撐起身體仿佛遇到宮中刺客一般做著本能的防衛(wèi),同時劍眉挑起、星眼圓睜,厲聲質(zhì)問,“哪來的新衣服!”
小雅正低頭解著衣服的繩扣,耳朵里突然被上官翼的嗓音震的嗡嗡亂響、直搗心臟,她不禁抬頭,看到上官翼正握緊右手、眼中全是凌厲之色。
本能的,她也被激怒了,仰著臉,嚷道:“我買給你的,不行??!”
昏黃的油燈里,對視的兩個人,都愣住了。
上官翼是看到小雅額頭的青筋暴起,兩腮和鼻頭都紅了,眼睛里急速涌上淚水,明顯是急了,這樣的反應做不了假。
小雅是看到上官翼突然周身冒著殺氣,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懼怕上官翼,直到方才。
想到自己今天,從下午忙到天黑,不落一聲感激也就算了,誰知道竟然突然沖著自己發(fā)起狠意思,嚇得她還來不及心生奇怪,便回想起那些關(guān)于“上官家的傳說”,只覺得眼前上官翼的黑眼珠,真的仿佛冷漠的游隼一般,心里又氣又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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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女人心里有男人,所以,女人先服軟。
小雅,見上官翼收了眼神、垂下眼皮,歪著頭、一言不發(fā),便抽了一下鼻子、抹了眼角的淚花,上前略略扶起上官翼的一只手臂,將中衣的一只袖子先穿進去,然后查看一下后背有沒有更多的藥粉脫落,再穿了另一只。跪在腳踏上系繩扣的時候,她感覺到上官翼胸口里的一聲嘆息。
上官翼俯身趴在小雅幫她換好的床鋪上,在陣陣疲倦里,還是忍不住看了眼小雅。
她仍然蹙著眉毛、撅著嘴,怨氣十足,但服侍的動作卻一絲不亂、依舊輕柔周到,想到小雅提著裙子飛跑的樣子,他知道,自己方才的反應,傷了一個善良的無辜。
但此刻被過往傷地疲備不堪的上官翼,所以根本說不出什么道歉或者感謝,只面無表情、沉默不語。
小雅,自己也說不清,會如此深刻而濃烈地愛著上官翼,所以當她看著上官翼迅速睡去的臉,理解他收了怒氣、一言不發(fā),便是在道歉、在感激她,雖然當時她完全不知道,上官翼哪來的狠意思。
后半夜,因為疼痛,上官翼啊、喔著醒來。
耳邊聽著窗外的雨聲,他正后悔睡前沒看清楚藥粉瓶子被小雅放在了哪里,這會兒沒有月色,找起來費勁,卻睜眼發(fā)現(xiàn)桌上的一盞油燈還在,桌旁的小雅,正手撐桌面,準備站起。
“大人,又疼了吧?”她口中說著,人卻沒有動。
上官翼意外小雅還在,但看她問了話卻不走過來,任由披在身上的衣服滑落,顯得很怪異。
“你怎么了?”說完,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所答非所問,可見睡前的心思還停留在記憶里。
小雅心頭一暖,知道上官翼的心思,便笑著低頭說,“腿麻了,大人稍等?!闭f著,她用力跺著左腳,片刻之后,爽利地說,好了!然后半瘸著走到床邊,拉起紗帳,發(fā)現(xiàn)上官翼此刻仰臉平躺著。
“大人,睡覺很不老實啊。”小雅明顯像是在責備一個孩子,“這后背,,”
上官翼聽聞,不等小雅上前立刻翻身趴下,明顯他此刻心情順暢,畢竟三天里終于安生地睡了一覺。
重新撒了藥粉,上官翼忍不住問了他的顧慮。
“這藥粉,可有什么不妥?”
小雅說,之前老將軍府內(nèi),可巧也有兩個人這樣的。第一個因為救治晚了,五天之后大喊著疼,死了。第二個人再這么著,便有了經(jīng)驗,府上派人到處打聽法子,才找到了這個“鄉(xiāng)野大夫”,用了藥粉之后,便大可的,再無任何不妥。
上官翼見小雅仿佛小翠鳥一般,在身邊嘰嘰咕咕說了這許多,沒一句說到點子上。
他是擔心這本地的“鄉(xiāng)野大夫”是否可靠、藥粉會否有毒??梢娦⊙牛_是個單純之人,他想。
小雅見上官翼問完了話就一動不動,以為他睡著了,便怕他冷,多拿一件家常外衣蓋在腿上,準備放下紗帳。
“中衣?!鄙瞎僖硗蝗徽f。
小雅聽話音知道他精神還不錯,放心了。她解釋,干凈衣服不多,這會兒就先不放下中衣,這么晾著將就一下,省的日后這新衣服上藥粉味道洗不掉,穿也不好扔了又可惜了了。
上官翼只趴著任憑“小翠鳥”嘰嘰咕咕。
最后小雅略略靠近,低聲叮囑:“大人記得一直要這么趴著睡哦?!?p> 上官翼想說,她放心去休息吧,但怎么也說不出口,只“嗯”了一聲,算是回復。
小雅聽到他“嗯”的回復自己,語氣像一個頑劣的孩子突然變乖了,便默默咧著嘴笑。
倒是上官翼眼尖,偏看到了,問她,你笑什么?
“大人小時候,一定很乖吧!”
“你回房歇息吧。”上官翼本想把話說的禮貌些,誰知道說出來,竟像暗器一般,自己聽了都覺得殺風景。
小雅,也不計較,仍然面上柔和地收好紗帳,重新披了衣服,做回桌邊,知道上官翼在看自己,便將頭放在手臂上,臉沖著上官翼的反方向,合眼睡去。
上官翼在等藥粉起作用,隔著紗、看向小雅的身影,突然心頭明白,自己還是和韋霆說的那樣,把身邊的人都當成殺手、刺客對待。
他回想了很久,自己來南益州這段時間里,對待誰,是如此。
怡章魚
小雅,是讓人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