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宅大臥房的里間,突然沒了大人、孩子的哭泣而死一般的靜下來。
許盈盈來不及換下胸前的尷尬,只回身披上紗質(zhì)的外衣。
她示意阿珠抱起小嬰兒,自己再低頭一看,鞋不知道收在了哪里,便只能赤腳在腳踏上,問阿珠,到底什么事情。
阿珠只是抽噎著,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著,一早就看公子在這里進(jìn)進(jìn)出出地不停嘔吐。
許盈盈預(yù)感她將面臨更大的恐懼,立刻起身要向門口沖去,與其說是順從阿珠的請求去看柳繼,倒不如說是她自己害怕想逃走。
但是,渾身酸軟、雙腿發(fā)顫,腳底好像踏在棉花上,許盈盈站都站不穩(wěn),不由得一下子沖到床邊的那把大圈椅,手撐著后靠才將將站定。
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呵斥。
“阿珠,你干什么了?”旋即看到柳繼沖進(jìn)房內(nèi),厲聲說道,“盈盈不能下床,你不知道嗎?”
阿珠,抱著熟睡的嬰兒,本能縮著身子躲開柳繼的斥責(zé),淚眼看向許盈盈,匆忙行禮之后,退到房外的廊下,給小嬰兒曬太陽。
許盈盈看著突然沖過來的柳繼,面色好像死人一樣的青白色,她先是一驚。大臥房里間的視線不佳,讓此時的柳繼看上去,仿佛是城南小食鋪那里見到的上官翼。
她不知道撲面而來的壓迫感是什么,只好閉了一下雙眼,問柳繼,“你,怎么了?”
柳繼不由分說將許盈盈抱起來,走到床邊放下,才低頭說,“我?我不要緊!你,你,你趕緊躺著。”
許盈盈倔強地扭頭一攔,柳繼急忙縮回手扶她睡下的手。
隔著夏衣,許盈盈注意到柳繼的手臂上面裹著綁帶,她隱約想起了什么,突然抬頭問,“你,你的手,這怎么回事?”
“你先安心躺著,我去叫人給你備飯?!绷^不看她,說完正要轉(zhuǎn)身走開。
許盈盈的記憶逐漸清晰起來。
猛地,她一把扯住柳繼的衣袖,擼開夏衣的薄紗綢,柳繼掙扎著想縮回,但已經(jīng)被手快的許盈盈拉住。他不敢用蠻力掙脫,只能隨她。
柳繼握著拳頭,扭臉忍著許盈盈急切地扯開繃帶而帶來的撕扯痛。
繃帶里,是已經(jīng)結(jié)了血痂的兩排咬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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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聽到身邊一聲刺耳的慘叫。
許盈盈幾乎是被巨大的驚恐包裹了,本能地用雙手捂著嘴巴,不敢再出聲,只是大口喘息著。
“啊,我,,,我干了什么?不!”她低低地自語。
柳繼急忙伸出雙手扶著即將倒下的許盈盈,看著她低頭顫抖著,他知道她現(xiàn)在很痛苦,但是不知道為什么。
“柳大人,”半晌,許盈盈用力吸了口氣,眼里不再是厭棄和避讓地看向柳繼,而是從未有過的驚恐和哀怨。
“告訴我,你這,是我昨晚,,,咬的嗎?”
柳繼,扶著突然情緒激烈的許盈盈在床邊坐穩(wěn)了,抖著膽子幫她拭去額頭不住冒出的汗珠,一時間,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心內(nèi)卻心安了一些,因為許盈盈不再用冷漠,看著自己。
猛地,他再次感受到胃里攪動和不安,急忙用一只手按住腹部,低頭說,“一點小傷,幾天就好了?!?p> 許盈盈看著佯裝鎮(zhèn)定的柳繼,猛地拽起手邊的被角捂住整張臉,大哭起來。
“為什么,為什么讓我死,是那么難?。 笨薜阶詈?,整個人軟在了腳踏上。
“你怎么能死?”柳繼緩和了氣息,疲乏地坐在床邊,低頭纏繞著手上的綁帶。
看著歪在腳踏上的許盈盈,他也不敢湊上前扶起她,只自己也默默蹲坐在腳踏上,沖止住哭聲的許盈盈,淺淺地一樂。
“我這會兒突然想好了,孩子就叫‘馨兒’,就是很香很暖和的意思。你覺得怎樣?”
許盈盈似乎壓根沒理會柳繼的言語,聽聞孩子的名字,又捂著嘴抽泣起來,弄得身旁不明就里的柳繼急忙閉上嘴巴,以同樣的懊悔且混亂的眼神,看向許盈盈。
她抬眼看到柳繼,笑容還愣在面上,露在外面那一排潔白的牙齒,顯示著親切和真誠,眼神卻是和自己一樣的,不禁愣住了。
見許盈盈止住了哭,一反常態(tài)地盯著自己,柳繼大著膽子、隔著衣服握住她的手腕。
“別哭了,什么大事,讓我們的盈盈大夫這么大哭起來?!彼l(fā)現(xiàn)自己竟能發(fā)出如此柔柔地語氣,就好像許盈盈是自己的妻子。
“哭餓了吧?!绷^繼續(xù)說,一邊被自己的聲音逗樂,說完就笑了起來。
許盈盈手腕感受著大手里異樣的溫?zé)幔蝗谎矍伴W現(xiàn)春藥那晚,他那滴溫?zé)岬臏I,心里止不住涌上來一種熱力。
——不管前面的緣故,眼下這個人,不能因為自己的過錯,而失去性命!
想到這里,許盈盈急急用紗被抹干淚水,湊近了一把奪過柳繼的手,低頭麻利地幫他包好之前自己硬拆開的綁帶,心里激烈地跳著,許盈盈被那股熱力支撐著,平緩了氣息而深吸一口氣,覺得心口處澀澀發(fā)疼。
她低聲對柳繼坦白道:“我說出來,你再怎么怨恨我,都可以?!?p> 柳繼,只呆呆看著一直回避自己的許盈盈,突然湊得這么近,一時間無法是適應(yīng),反倒詫異地想逃,正想開口說點什么,但見,許盈盈端端跪坐在他面前,雙手放在膝頭,眼神哀傷,一字一句地說,“你中了情毒。”
“什么?”柳繼側(cè)臉看著許盈盈,突然明白了什么,依舊不敢這么近的直視許盈盈,他扭臉避開,而朝前伸直兩條一直蜷縮的長腿,心生坦然。
“哦,是和你一樣的那種毒嗎?”語氣里全無失落,反而有種“同病相憐”的悻悻然。
許盈盈看著完全不知道后果的柳繼,她類似自言自語地解釋著,“是的。是我的毒,換給了你。不過,這種換血療毒之后,我的情毒可解。只是,你,唉,所以,你,,,”
柳繼扭頭看向曾經(jīng)溫潤又潑辣的許大夫,此刻結(jié)結(jié)巴巴,兀自好笑起來。
“哦,你解毒了?那就是說,你沒事兒啦?那就好,那就好,馨兒有救了!”
他仿佛放下了一切,覺得無比暢快地將頭向后仰,沖著房梁無聲地笑起來,覺得心頭巨大的石塊,瞬間沒有了。
“我昨晚發(fā)過誓的,只要你們母女平安,就是換了我去死都可以。哈,我的誓言,應(yīng)驗了!”
柳繼說完,呵呵地笑出了聲。
他縮起一條腿,將手搭在膝頭,第一次愉快而放肆地扭臉直視著身邊的許盈盈。
她一臉愧疚之色、微紅的面頰上虛汗粘著鬢邊的頭發(fā),蒼白細(xì)膩的膚色襯得兩道爽利的眉毛,仿佛遠(yuǎn)山在望地找尋發(fā)際線,皺著眉心、眼中點點殘淚、雙唇毫無血色的干澀著。
這是一種柳繼無力承受的嬌弱和柔美,這么近距離地體會,更讓他心旌蕩漾地完全不能把持。
因為這樣的神思,讓柳繼的情毒,發(fā)作起來完全是迅即而瀕死。
許盈盈,第一次面對一個男人在用極度的含情脈脈欣賞自己,突然心里慌亂起來,跪在柳繼的對面正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卻見端坐的柳繼嘴角還掛牽著淺淺的笑意,看向自己的雙眼卻突然向上一滑,還不等她反應(yīng)過來,柳繼仰頭朝床沿倒去,渾身發(fā)著熱,就像個軟掉的糖面人兒一般,癱倒下去。
聽到柳繼的后腦磕在床沿的一聲悶響,許盈盈才收回局促地身心,驚呼一聲,“柳繼”,立刻伸手去護(hù)他的頭。
但是柳繼的身體太沉,反而讓完全撐不住的許盈盈,跟著他的上半身一起向左,重重地倒向腳踏。
許盈盈只本能抱緊柳繼,手背砸在腳踏邊的木頭上,生疼,而柳繼緊抓自己腹部的手臂,膈到了她酸疼的肋骨和漲發(fā)的胸。
全副傾倒在這個看似陌生的男人身上,透著彼此輕薄的夏衣,許盈盈再次感受到柳繼堅實的骨骼和異常的火燙,記憶的瞬間竟然將此刻慌亂的她,拉回到春藥那晚,柳繼完全沒有經(jīng)驗的動作上。
她莫名微張開嘴,看著手臂上緊閉雙眼的柳繼,吃驚于自己方才的走神,忍不住心亂跳不已。
對著柳繼的耳邊呼喚全無反應(yīng),許盈盈上前用左手抬起柳繼滾燙的頭,抽出被壓在下面的右手臂,整理好衣衫、赤腳奔到門外,對著廊下正低低聊天的靈兒和阿珠喊:“快去叫幾個人進(jìn)來?!?p> 眾人將柳繼安頓好,因為有常興這樣的男仆在臥房里,慶兒將紗帳放下一半,跪坐在里面的許盈盈已不再慌亂,手撫在柳繼的肩頭,神色如臨大敵般的嚴(yán)峻,看向面前神色張亂的幾個人。
“柳大人一早得了急癥,先對外只說是舊疾復(fù)發(fā),我會請人來一起診治方可確定,是否有疫病的可能。所以這幾日,不得隨意進(jìn)出這間大臥房,大家都明白了嗎?”
眾人,眼看一臉嚴(yán)肅的許盈盈,都知道事情嚴(yán)重了,紛紛低頭相互看了看而不敢說話。
許盈盈和上官翼都明白,研制情毒之人,必然出自宮廷,而且手段狠毒,為了這個原因,他們始終不讓更多的人,知道此事。
此刻,許盈盈只能假托可能是疫病,為的是讓眾人先避諱而緘默其口,不會對外聲張此事。
她繼續(xù)吩咐眾人,即刻打掃內(nèi)外房舍,上香日夜供奉神佛,并讓阿珠和小嬰兒單獨在小臥房起居,不是哺乳不得擅自進(jìn)入大臥房。因為擔(dān)心外人進(jìn)出,所以許盈盈說,先不要請奶娘、她自己奶孩子。
“靈兒取來了筆墨,我要寫信。慶兒,去準(zhǔn)備柳公子的幾件小衣。今日我便是再次叮囑,切記這幾日不可議論柳大人生病之事,忌諱觸怒神佛、將罪柳宅上下!”許盈盈想到情毒,便語氣冷酷起來。
柳繼在虛弱里,隱約能聽到許盈盈的聲音,在說著小嬰兒,大人生病這幾個字,心里再次翻涌,還來不及羨慕幻境中許盈盈已經(jīng)做了自己的家主夫人,便呻吟著,氣絕了。
撫著柳繼的許盈盈,眼見著他抽了一下便再無任何,忍著內(nèi)心的慌張,等著下人們都下去了,立刻伸手去掐人中,著急地眼淚,止不住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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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興拿著封好的書信,飛跑去了百源堂,不多時,帶著三師兄,來到柳宅的大臥房廊下。
這時候的柳繼,只穿著小衣,雙眼微睜,無力的喘著氣,一身的汗水遠(yuǎn)看仿佛一具浸泡的尸體。許盈盈跪坐在他身旁,用小銀湯勺將清水一點點送進(jìn)柳繼的口中。
看到三師兄走來,她面容凝重地低聲說,“三師兄來的正好,大概情況信里你也知道了,趕緊,幫柳大人更衣,他不多時要發(fā)寒癥?!?p> 收拾妥當(dāng),她對三師兄低語,“他清醒之后,切莫讓他注意到我?!?p> 三師兄點頭,然后三指搭脈,只片刻便也額頭冒汗、眉頭一陣緊蹙,說道,這毒,真是陰狠啊。
許盈盈立在他身后,快速說著:“柳繼不比我,是個自我意識非常強的人,執(zhí)念太重,這個時候反而是最為致命;能熬過寒毒發(fā)作,我們再做計算?!?p> 話音剛落,柳繼動了一下頭,呻吟著逐漸恢復(fù)了意識,睜開眼睛兩邊張望,旋即看向正在診脈的三師兄?!笆侨龓煾蛋?,打擾你來府上出診,實在,,,?!彼鹕肀蝗龓熜职醋〖珙^,送回枕上。
“柳大人,無須多禮。接下來的話,你務(wù)必要認(rèn)真記下?!比龓熜旨泵Υ驍嗨?p> “盈盈,她還好嗎?”
“柳大人,你中的是情毒,這毒發(fā)作起來非常煎熬且兇險。如果你能不動用心念,才可暫時無礙,我會幫你解毒,但如果你不能把持心念,任由性情,你可能有性命之憂。”
“好,我聽你的。盈盈在嗎?”
三師兄發(fā)現(xiàn),果然是不太配合的病人,旋即淡淡地說,“她去看孩子了。”
“哦,很好啊。”柳繼欣慰地閉上眼睛,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告訴她,只要她能好好活著,我一點怨恨也沒有的。我現(xiàn)在心里終于能放輕……”還沒說完,他突然握緊雙拳,臉色灰白,渾身開始顫抖,“好冷?!彼麙暝藥紫?,再度昏了過去。
躲在帳幔后的許盈盈,這時捂著突突跳的心口,走出來,看著三師兄,眼神里詢問,他脈象如何?
“你都聽到了,他意念太強烈,我一時間還找不到應(yīng)對的辦法。”三師兄蹙眉看向許盈盈。“不過,我倒很有興致,留下來應(yīng)對一二?!?p> “這毒,如何來歷?”三師兄上次就想問,許盈盈不讓問。
許盈盈低眉遮掩,并不著急回答,先行了拜謝大禮,被三師兄上前攔住,低聲繼續(xù)說道,“真的,這帝京,你也只能叫我過來吧!你這月子里,不可太過操勞、熬夜?!?p> 許久,許盈盈看著柳繼逐漸癱軟的手,才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探頭直視三師兄,說道,“師兄,問你件事情。”
“什么?”三師兄察覺她表情異樣,明顯不似剛進(jìn)來時,因為焦急柳繼的病情而顯露的擔(dān)憂,和因為自己的失誤而導(dǎo)致柳繼中毒的懊惱。
“二師兄,你知道,他在帝京的什么地方?”
三師兄身體向圈椅的后靠一縮,許盈盈分明聽到他喉間在倒吸冷氣?!澳阍趺赐蝗粏栠@個?”
許盈盈不說話,將目光滑向柳繼蒼白的顴骨,低眉尬尷地笑了,“這不是俗稱的,‘病急亂投醫(yī)’?想著帝京里,要是再多一個鳳燕的人手,更穩(wěn)妥些。”
“我那年研習(xí)藥理,不太敢分心太多。而且一直喜歡在藥堂后面的小室里獨處的二師兄,天階都幾乎不下來,我一年里也難得能見到兩三次,要不是每年祭祖、守訓(xùn)戒,我們大家都忽略了這個二師兄的。之后也是聽筱宗師兄說,他跟著師娘到了帝京,就再沒回來?!比龓熜忠豢跉庹f了這么多,讓許盈盈加深了她的猜測。——二師兄有事瞞著鳳燕,而三師兄略微知道些,但不確切。
三師兄將雙手放在膝頭,看似在沉思的突然停住了話頭,良久,三師兄才開口道,“師父和師娘囑咐,讓大家就當(dāng)老二死掉了,從此不能再提及,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p> “哦,那就算了,當(dāng)我沒有問過。”許盈盈展顏輕松地說道。
她不想太早攪擾三師兄她壓根沒有把握的猜測,所以打算先暫時不做深探。稍后,她認(rèn)真看向三師兄,補充道,“師兄,信你燒了嗎?”
三師兄點點頭,許盈盈繼續(xù)說,“柳繼中毒之事,和上次我叮囑你的一樣,千萬不可和任何人說起。這毒如此兇險,想必制度之人,也是個陰狠之極的。我不想你,也有傷害?!?p> 許盈盈當(dāng)時這么說,是真心這樣想的。
多年后,她慶幸自己當(dāng)時的這個叮囑。
怡章魚
寫到這里,開始愛上了柳繼,一個真正在愛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