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齊思沅睡得極不安生。夢里波濤洶涌著的，皆是過往煙云。
她看到了小時候被母親半哄半騙送到老師面前拜師學藝的場景。為了選擇日后唱青衣還是唱花旦，老師在地毯上放了一個扇子充當門檻，讓她把假想的這一屋子雞都趕到門外去，一面小跑趕還要一面叫“哦拾”，用來模擬養(yǎng)雞農(nóng)戶家的日常。
初入戲曲門檻的齊思沅既不會吊假嗓，也不會有條不紊地踱碎步跑圓場。一系列動作完成下來，做得極為扭捏。
老師看完之后笑：“瞧這身段一看就是大家閨秀，以后就唱大青衣吧?！?p> 年幼的齊思沅和母親面面相覷，都沒有太聽懂老師的意思，老師只得慢慢解釋：“大青衣就是正旦，是戲劇里的重要角色，一般都是端莊嚴肅的正派人物。表演一般以唱功為主，動作幅度小，行動比較穩(wěn)重?；ǖ┞铮鄬碚f性格就活潑一點天真爛漫一些，表演主要是念白做功和神采，就沒有青衣那么講究唱功。”
……
再然后，就是她和田青的第一次相見。
短暫寒暄之后，大家很快進入聯(lián)排，以此來決定舞臺走位和各自的動作眼神交流。
可這對于齊思沅來說并不愉快，因為聯(lián)排沒有伴奏，她時常會唱塌調(diào)而不自知。所以她與田青的聯(lián)排中間，時不時還穿插著老師對她跑調(diào)的提醒。反觀田青，別管如何反復打斷，始終是箭在弦上，從未跑偏。
……
再后來，就是她和田青最后的那場演出。
其實齊思沅和田青湊在一起的回憶都不太美好，因為有個天之驕子做陪襯，齊思沅總會是那個被老師數(shù)落的對象。不是今兒偏臺，就是明兒跑調(diào)，要不就是搶了拍子……反正她總是不停地出錯，一遍一遍地，在田青面前。
直到他們最后一次演出，在那間教室里。齊思沅記得很清楚，因為就是那天，田青母親在演出結(jié)束的時候?qū)λf：“唱得真棒，比你田青哥強多了?！?p> 那該是齊思沅戲曲生涯的轉(zhuǎn)折點，那之后，她就一步一步地從家鄉(xiāng)的小城走到了省會，最后走到了全國比賽的舞臺上。
齊思沅永遠都會記得全國比賽的那個舞臺，一曲終了，她站在舞臺上朝觀眾鞠躬，臺下掌聲雷動。下臺來迎接她的也是如潮一般的好評，音響師的贊許、觀眾的認可，就連平常一向愛挑她毛病的老師也對著她微笑，夸贊她唱得不錯。
那該是她這輩子最光耀的時候了，齊思沅想。她多么希望時光就此停駐，可以讓她留住這美好而榮耀的時刻。可上天好似存心要與她捉弄，到頭來她想要留住的想要追尋的，統(tǒng)統(tǒng)都如同比賽的那個午后，停留在她的記憶深處了。
……
齊思沅不知道這一晚她到底是如何在夢里翻滾的記憶浪潮中挺過來的，她只知道早上睜眼時，枕邊已然被淚水打濕。
早上吃過早飯，母親推門進來，詢問她還要不要繼續(xù)去老師那里學戲，齊思沅想也沒想就搖了搖頭：“不了，你幫我和老師說一聲吧，以后我都不會去了?！?p> 看著母親欲言又止的神情，齊思沅接著解釋：“爸說得對，我們都變了，但老師的教學方法沒有變。但我覺得那已經(jīng)不適合我了?！?p>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就這么放棄了？”
齊思沅苦笑著站起身去了客廳，捧起昨夜剩下的涼茶進了衛(wèi)生間，嘩啦啦的水聲掩蓋了齊思沅從腮邊滑落的淚水。母親跟上來的時候，齊思沅已經(jīng)將茶杯洗好放回了客廳的茶幾上：“我沒選擇了，當年，你們已經(jīng)替我選過了?！?p> 母親沒說話，齊思沅接著去拿裝茶葉的罐子，想方設法地避開與母親可能的對視：“我承認我怨過，也幻想著日后我可以用實際來證明是你們錯了……但現(xiàn)實就是，我再也沒有當年選擇的資本了?！?p> 雖然不想承認，但齊思沅心里清楚，當年被無數(shù)人贊美被藝校校長看中的，是當初那個一張口就滿堂喝彩的好嗓子，不是她齊思沅這個人。
這是齊思沅在昨夜洶涌的浪潮里得到的答案，多么痛徹心扉的覺悟。
驕傲的哪吒終于低下了高傲的頭顱，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剔骨還父削肉還母，自刎于陳塘關(guān)前。即便后來哪吒借著蓮花重生，沒了人的骨血和俗氣，也早已不是當年的哪吒了。
我似昔人非昔人，對于齊思沅來說，大概也是這般。
一壺沸水澆在茶葉上，清淺的琥珀色應聲散開，茶香也隨著裊裊升起的蒸汽彌散在空氣中。
齊思沅抬眼看著母親手中握著的暖水壺嘴角彎彎：“也算是徹底放棄了這條路，了卻了一樁心事。說起來，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站在臺上演，臺下黑蒙蒙的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情形。這回終于有機會坐到臺下，我可要好好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同的?！?p> 母親沉默著，待茶壺里的茶葉全部舒展開來時為自己和齊思沅各倒了一杯。琥珀色的湯汁在白色的瓷杯里顯得越發(fā)的晶瑩，齊思沅一飲而盡后才后知后覺地察覺到茶水的滾燙，一絲暖流從喉管劃向胃部，帶起陣陣燒灼感。
正當齊思沅打算起身去拿涼水杯降溫的時候，母親卻突然開口：“即便是做票友，也不妨礙你去學戲啊，為什么不堅持再試試呢？”
齊思沅的眼眶因為忍耐著疼痛有些泛紅：“我不甘心只做票友，又沒實力當個專業(yè)演員……再試試，又要幾個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