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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別院情理史

第十三節(jié) 搶救室

山水別院情理史 山水別院 5374 2020-09-24 12:15:25

  楚紅姐姐第一次對我說很長的話,是在醫(yī)院的長椅上。我的手被她攥在手心里,她讓我靠在她的肩膀上閉上眼睛休息。實際上,我根本睡不著。她也知道我睡不著,溫聲細(xì)語地告訴我閉目養(yǎng)神也是好的。就是在這種情形之下,我的耳朵里漸漸涌進(jìn)了以第三個人絕對聽不到的音量講述的故事。

  這是在搶救室的外面,楚教授正在那邊與生命的必然結(jié)局周旋。

  這個情形是這樣發(fā)生的。

  那天下著雨,周六,小街上幾乎只有嘩啦啦的雨聲。我可能在前一天夜里著了涼,有點低燒。我扒拉出了家里的藥箱,卻發(fā)現(xiàn)里面的感冒藥已經(jīng)過期了。外加,冰箱里也沒有食物了。所以早上,我強打著精神準(zhǔn)備出門去街上采購了些食物和藥物——這顯然是獨居生活最不好的一點,即便病了你還得自己照顧自己。每到這種時候,獨居的人就會渴望擁有一段住在一起的親密關(guān)系,我也不例外。

  沿著幾乎空無一人的小街往回走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見單元樓門外地上有個白衣黑褲蜷縮在地的人形,嚇得我一下子心臟就跳到了嗓子眼。我想了想,還是鼓足勇氣走上前去,才看清楚是楚教授。我更加慌了神,因為怎么推他都不醒?;艁y之中想起了楚紅姐姐,于是給她撥了過去。再往后的事情我都記不大清楚了,似乎叫救護(hù)車之類的事情都不是我做的。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我人已經(jīng)在急診室門口,手已經(jīng)被楚紅姐姐攥在手心里了。而我的包里,竟然也裝上了幾樣感冒藥,還都拆封了。把它們吃下去了的人,除了我,還能有誰呢?

  “該讓你回去的,但是我眼下走不開,實在沒法送你。你的熱度還沒有退,我又不放心你自己回去。所以,委屈你先在這里陪著我吧?!闭f這些話的時候,我分明感到她手心里津津的汗氣。

  我點頭,乖乖地不動,她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我靠在她的肩膀上。我不敢全靠上去,怕壓得她太辛苦。“不礙事的,我這邊有扶手。”她仿佛能覺察到我的心思,輕輕地說著,并伸出手摸摸我的臉頰,幫我理了理頭發(fā)。

  “閉上眼睛吧,閉目養(yǎng)神也好?!彼脑拰ξ矣心Я?,我的身體不問過我就乖乖招辦了。

  靜下來之后,聽到她的心跳聲,咚咚咚地十分沉穩(wěn)有力。當(dāng)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連她的心跳聲都覺得格外可愛——我這樣想。

  一忽兒之間,仿佛真有點睡著了,但是腦袋里面靈光一閃,出現(xiàn)一個畫面,穿著粉紅色雨衣的孩子拿著藍(lán)色的園藝鐵鏟正在拼命地砍一棵芋頭的葉子,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綠色芋頭葉子的傷口上,你疼嗎?疼嗎?嗎?

  我驚醒過來。

  “不礙事的,別怕!”楚紅姐姐的手又摸到了我的臉頰上,輕輕地摩挲著。以那接觸的地方為中心,不可思議的溫暖的力量向周邊蔓延而去。

  “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曾經(jīng)很怕黑。我不敢一個人待在漆黑的空間里,如果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周圍一片漆黑也會一下子大哭大鬧起來。”楚紅姐姐突然小小聲地在我耳邊說起了“悄悄話”,暖暖的氣息輕拂著我的脖頸。我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專心致志地當(dāng)一個好聽眾。

  “為什么會害怕黑暗呢?難道黑暗中有什么不一樣的東西嗎?開著燈的時候,房間里的一切都乖乖地站著,難道關(guān)了燈就會變成面目猙獰的樣子嗎?還是說,關(guān)了燈之后,就會有奇奇怪怪的東西鉆進(jìn)房間里來呢?——我爸爸當(dāng)時這樣跟我說。

  他試圖牽著我的手在關(guān)上了燈的房間里走動,他把我的手放在那些家具呀玩具呀的身上,讓我知道它們還是它們原來的樣子。

  在為我關(guān)上房間里的燈之前,他再三確認(rèn),并且向我強調(diào)窗戶已經(jīng)關(guān)嚴(yán)實了,房門等他一會兒出去也會關(guān)嚴(yán)實——不管是誰,也別想趁著黑暗溜進(jìn)來。我提出抗議說床底下和柜子里有可能爬出什么東西來,他也一本正經(jīng)地檢查了,并且再三地拍著胸脯保證‘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會有!’

  為了讓我不害怕黑暗,他把他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可是這一點兒用都沒有,關(guān)上了燈,我還是哭還是鬧。為什么呢?我也說不出來為什么。我就是心里毛毛的,總覺得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總覺得有什么正在朝我靠近,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而且,在黑暗中,即使睜著眼睛我也看不見。我害怕極了,仿佛知道那個什么,或許有好多個,或許就藏在我的不會在黑暗中變身的桌椅與玩偶后面——要是桌椅與玩偶會變身,說不定還會阻擋一下那些什么。

  爸爸沒轍兒了,每晚睡前將他的外套脫下來蓋在我的被子上面,信誓旦旦地說會起到保護(hù)我的作用。我又不傻,只消給想象中的那個什么長出手來,讓它學(xué)會了揭外套、掀被子的技能。這樣一來,我失去了最后的庇護(hù)所,更是屢屢在深夜尖叫著醒來了。

  最后爸爸無計可施,答應(yīng)我去大房間和媽媽一起睡,而他自己搬進(jìn)了小房間,睡在了我的小床上。哼哼,這下我可再也不害怕了?!?p>  這意想不到的結(jié)局讓我忍俊不禁,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個父女倆“斗智斗勇”的故事呢,我一個沒留神,笑了。

  笑了就好辦了,笑就是有這樣神奇的力量,能讓一切都一下子煙消云散似的。

  再往后,她繼續(xù)給我講故事,仍舊是她自己的故事(不像很多年前哥哥講故事,哥哥講的都是書上讀來了奇聞怪談,別人的故事)。這些故事無一例外都是楚紅姐姐和楚教授的故事,是一個已到中年的女兒對自己的爸爸的追思。這是一種很奇妙的、也很不厚道的體驗,故事的當(dāng)事人正在一墻之隔的地方生死未卜,而我們卻在這邊講著、聽著那些對他來說有點“丟臉”的小故事。

  除了第一個故事印象深刻之外,其余的故事不知道為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這是讓我無比郁悶的事情,生活不是寫小說,不能隨意地胡謅。雖然要想編我多多少少還能編出幾個類似的故事,但那不是楚教授和女兒的故事,我不能胡說。我要老老實實地承認(rèn)自己想不起來了,承認(rèn)自己老了不中用了(這并不是什么丟臉的事情,對吧?)。

  在那長椅上坐了許久許久,也許只有幾個小時,但感覺比十幾個小時還要長,總之耳邊與腦內(nèi)的世界并不與外面的世界相一致,但也不沖突。我的身體好像有一層無比強悍的膜,將楚紅姐姐所講述的世界與外面的世界相隔開。

  再醒過來時是在黑暗中,我隱約知道我已經(jīng)在自己的家里了,在我自己的床上,我的身邊躺著楚紅姐姐。我想她也累了,在安頓好爸爸之后,送我回家,徑自脫掉了外衣鉆進(jìn)了我的被窩里。這就是身為女人的好處。

  雖然是夜里,但透過窗簾照進(jìn)來的路燈光還是月光讓我能清晰地看清她的五官,她離我那么近,仿佛夢一樣。我將自己盡量朝她蠕動過去,厚著臉皮鉆進(jìn)了她的懷里。還好她睡著了,還好現(xiàn)在是晚上,她看不見我的臉紅,也聽不到我心臟的亂跳。

  我一定是帶著笑容再次墜入夢鄉(xiāng)的,仿佛光又回到了我的身邊一樣。這種幸福的感覺我當(dāng)然也想多多地體驗一會兒,而不忍心睡過去。可是,眼皮上好像墜了石頭似的。一定是因為感冒藥里有安眠的成分——我還記得自己睡著之前的最后一個念頭。

  次日醒來,這次是真的醒了,身體有一種久違的輕盈的感覺,可見燒已經(jīng)退了。除卻手手腳腳的關(guān)節(jié)處還有些酸痛,其余的都好了。人也有了精神,不像前一天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不在狀態(tài)。我那時還年輕,睡覺總是最好的充電。

  醒來時楚紅姐姐已不在床上,屋子里她來過的痕跡一絲沒有,我又懷疑昨晚的記憶究竟是夢還是真的,畢竟楚教授的家就在樓下,她大可不必與我擠在一張床上。我這樣想著又很郁悶,覺得自己感覺到的幸福都是海市蜃樓。

  但我又想,她不下去睡而是睡在我的身邊,這樣的理由也是有的。我正發(fā)著燒,在她眼里未嘗不是需要照顧的。想到這里,我又覺得很幸福,而堅信昨夜的感受并非幻象。人總是這樣的,寧愿接受自己更傾向的“現(xiàn)實”,而把它包裝成一副貨真價實的樣子。即使到了現(xiàn)在這個歲數(shù),我也常常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做著類似的事情。

  然后洗漱完、吃了點東西,振作了精神之后,才愿意承認(rèn)自己真的愛她。以前不愿意承認(rèn),也許是因為光,并拿她的兩個孩子做借口,借口終歸是借口。想清楚了,決定正視自己的感情,不試試怎么知道呢?萬一她也愛我呢?

  于是又去醫(yī)院看她,倒不是看她,是看楚教授。隱約記得他的手術(shù)還算成功,不過是否脫離了危險期并不一定。要去醫(yī)院陪著她的,現(xiàn)在不陪著她,什么時候陪著她呢?現(xiàn)在難道不是她最需要陪伴的時候嗎?

  按照記憶試著找了一下,最終還是問了護(hù)士才找到,隔著窗玻璃看見她坐在病床邊上,像昨晚攥著我的手那樣攥著楚教授的手。不知道為什么,仿佛就是一瞬間的事兒,我的眼淚一忽兒流下來了。

  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我已擦干了淚水,還補了妝,對著衛(wèi)生間的鏡子照了又照再三確認(rèn)自己還是美美的。楚紅姐姐的臉上兼有疲憊與歉意,但一看到我還是朝我伸出了手。

  “你來了?!彼@樣說著,我卻瞥到了她干裂蒼白的嘴唇,心里一緊。

  我在楚紅姐姐身邊坐下,她右手拉著我,把我的手放在她自己膝上,左手一直都沒放開楚教授的手,那蒼老的、布滿了老年斑的、皺巴巴的皮膚上如今還插著點滴的針,把藥水當(dāng)作生命力注入他的體內(nèi)。

  “他已經(jīng)度過危險期了?!背t姐姐輕聲地告訴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醫(yī)生說要是送來的再晚半個小時就危險了?!睂τ谇耙惶炀烤拱l(fā)生了什么,我的腦袋里一團(tuán)漿糊(以往我總嘲笑別人大驚小怪,沒想到臨到生死大事,我自己也慌成了一團(tuán),高明不到哪里去),我什么也不好說,只用空著的手輕輕拍她的右手背。

  我們都把視線放在那無力地癱軟在床上的老者臉上,他的皮膚有些凹陷,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大約以往總覺得盯著別人的臉看不禮貌,而如今的直視這張臉,看清楚了那些皺紋、老年斑、許許多多的黑痣,又覺得不是我平時認(rèn)識的那個人,甚至連這張臉都覺得很陌生——怎么會這樣呢?

  還有能不能看的問題,為什么以前不能看,現(xiàn)在就能了呢?還有——這樣想是很不對的——倘若老者就此死去,是什么離開了他的身體而使他變得不一樣了呢?

  我是糟糕的陪伴,只出了一只手由楚紅姐姐握著,而我的腦袋里卻在天馬行空地亂想著。

  這個當(dāng)兒,一個中年男人走進(jìn)了病房,朝我們走過來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就是那個人,那個前夫。敵意瞬間涌遍了我的全身,我的身體一下子站立了起來,手也從楚紅姐姐手里掙脫了。

  來人看到我,本已張開不知道準(zhǔn)備說些什么的話嘴竟然愣住不動了。他似乎對在這里看到我這樣一個人感到驚訝,我當(dāng)然,也對看到他感到驚訝——雖然算起來,他比我更有道理出現(xiàn)在那里。這男人的樣貌并不討人厭,既不大腹便便、也不油膩禿頂,穿著也一板一眼,大抵算是個保養(yǎng)的還不錯的中年男人——但是他打量我的眼神讓我難受,讓我想到害死光的蒼蠅。

  “我還有事,先走了?!泵Σ坏叵虺t姐姐道了別,她輕聲囑我路上小心,然后經(jīng)過那男人身邊——他已經(jīng)將病房的門堵住了一大半——側(cè)身走出去,出于禮貌側(cè)身時還得用臉而不是背對著他,我明白楚紅姐姐的視線正落在我們倆的身上。即便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zhǔn)備,但惡心的感覺還是加倍了,我于是加快腳步逃走了。

  從病房逃出來之后,隨著窒息感的平復(fù),我又覺得楚紅姐姐也許是想阻攔我的,只是她根本沒有立場。并且安慰自己,前夫終究是前夫,因為歷史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在歷史問題上吹毛求疵,無疑是最不明智的選擇。我把自己看成了楚紅姐姐的將來,這種自信在她數(shù)度握緊我的手之后膨脹了起來。這樣想著,我又覺得自己是不該從病房里逃出來的,但已經(jīng)出來了,又沒有回去的理由,只好懊惱地往回走。

  因為我的這次逃離,那位前夫為什么前來,和病房里接下去的談話究竟如何,我是不得而知的。不過,很多年之后當(dāng)我回想起那次那個男人的突兀出現(xiàn),又覺得這其實也是關(guān)于結(jié)局的一種昭示。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總是復(fù)雜的,不能只聽信一個人的一面之詞。只要換一個角度,對事情的理解可以是完全不同的。我那時太年輕了,把好人與壞人之間真當(dāng)做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連世界上是否果真有好人或壞人這種劃分,都吃不準(zhǔn)了。

  后來楚紅姐姐也問起過我為什么逃走,我把我那時的感覺簡單講給她聽,她聽了沉默了片刻,說我是對的。再往后她給我講了她和前夫的故事,其中有些關(guān)于她前夫的、現(xiàn)在看來不失捕風(fēng)捉影的片段,在那時無不提醒著我害死光的蒼蠅,而不知不覺中把那位長相姣好的前夫放進(jìn)了那些禿頂大腹的大叔的行列中——關(guān)于一個人的壞印象一旦形成,想要改變它肯定是很難的。

  而我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討厭那個男人,毋寧說是他真的令人討厭,倒不如說是站在我的立場上有討厭他的需求——我的哥哥曾經(jīng)戲謔過這種“屁股決定腦袋”。

  在表面上,我慰藉自己,那男人再不好,也是楚紅姐姐以前的愛人,是她孩子的爸爸,這些都是改變不了的事情,我何不只是淡忘呢?敬而遠(yuǎn)之就是了。

  至于楚紅姐姐與前夫的故事,我想在這里提一提也無妨(雖然這些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因為我的了解渠道僅限于楚紅姐姐這一面,所以難免有偏頗之處)。

  楚紅姐姐在大學(xué)時代(她也曾是舞蹈藝術(shù)生啊)是有一位戀人的,相戀了很多年卻從沒談婚論嫁。因為是異地戀,許多誤會往往不能好好化解。在男孩誤以為楚紅姐姐劈腿,而楚紅姐姐也冤枉男孩有了新歡的情況下,他們分手了。后來成為前夫的那個男人,恰是在那時趁虛而入的,兩人走進(jìn)婚姻的殿堂完全是因為不慎有了孩子。曾經(jīng)是楚紅姐姐婆婆的闊太太對這兒媳婦并不滿意,想花錢打發(fā)來著,但那花花公子不知哪來的犟勁吃了秤砣鐵了心,硬是爭了一口氣——在外人看來倒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和和美美的大結(jié)局。

  這段婚姻的影響,是楚紅姐姐由舞蹈演員成了獨立的畫廊主人,有了兩個孩子,建立了一些至少在本地相當(dāng)能派上些用途的人際關(guān)系。因著歉疚的心情(兒子后來的所作所為到底把闊太太的臉丟盡了,外加新兒媳婦兒較之楚紅姐姐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曾經(jīng)的婆婆倒是更加喜歡楚紅了,畫廊的事業(yè)也多多得到了她的幫襯。

  嚼舌根終究不好,所以我只簡單介紹一下楚紅姐姐的情況。在我看來,她不是豪門的棄婦,倒像是帶著孩子從中脫逃出來的。但我不能否認(rèn),感情立場時時刻刻左右著我們對世界的看法,事情的真相未必全如我所看到的。真相本身,亦是因人而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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