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每天寫一點兒，一有時間，一有想法就掏出紙筆來寫一會兒。我拿到了厚厚的一摞紙，一整盒的筆?？粗鼈?，就好像我的人生有許多講不完的故事似的。也好像，我的余生還很漫長，有足夠的時間來寫寫畫畫似的。我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但我亦不能不承認(rèn)自己也喜歡這兩種感覺。
之前寫的東西，拿出來又讀了一遍。很奇怪的一點在于，把童年的那樁事情和對表姐的愧疚之情寫下來之后，我心里的沉重感居然明顯地減輕了。
寫下來，也許果真是個好的決定呢。
想到了表姐，總是難免要聯(lián)想到表妹。
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最好這樣做的事情，也有許多可做可不做的事情。
舉個例子吧，最好做一個善良的人，別當(dāng)小偷，別當(dāng)強盜——道理很簡單，而且?guī)缀跞巳硕级?p> 但也有一些事情，是加分項。比如，身為女兒，在父母吃完一碗飯之后馬上接過碗去再盛一碗，比如有客人來家做客時馬上殷勤地為他們準(zhǔn)備好拖鞋，請他們到沙發(fā)上就坐，還拿出這這那那的擺在茶幾上招待他們。在我看來，這些是女主人——比如我媽媽——該做的事情，對于身為小女兒的我來說，應(yīng)該是可做可不做的。
而我的表妹，小姑姑的女兒，就是一個把這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都做得很好，并且名聲在外的女孩。
在我的記憶中，長輩們幾乎總是在夸獎表妹的乖巧懂事。比如說吧，就算是大人們聚在一起打牌的時候，她也不跑出去跟著小伙伴們玩耍，而是鉆進在一旁“觀戰(zhàn)”的她媽媽的懷里。小姑姑懷里抱著表妹，就像抱著個娃娃，一會兒編個小辮子，一會兒撓癢癢，總之無比親密。等到牌桌上有哪位需要跑腿，給買個煙買個打火機什么的，表妹就會一躍而起，然后出色地完成任務(wù)。這些事情，自然讓表妹得了不少零花錢，不過也使她成了親戚中出了名的“懂事的孩子”。
大人是很奇怪的，當(dāng)他們希望小孩子聽話的時候，就說“你還小，要聽話”，當(dāng)他們希望小孩子分擔(dān)些事情的時候，又會說“你已經(jīng)長大了，該懂事了”。作為我，從很小的年紀(jì)就發(fā)現(xiàn)了大人們的這種“分裂”行徑，并且打心眼里覺得他們只是出于自己的立場考慮，想要得到小孩們的無條件的配合。而我的表妹，毫無疑問，在無條件的配合大人們這個方面，可以說是非常自覺了。就好像革命者打心眼里不大瞧得上順民，我對表妹也是不大看得上眼的。
雖然比表妹大一歲，但我那時完全是一副不懂事的樣子。家里的家務(wù)活完全由媽媽和保姆（在我還沒入學(xué)的幾年里，家里常住著一個保姆。后來，就變成了每天按時來按時走的鐘點工）承擔(dān)不說，就連來了客人也愛答不理的（一開始不是這樣打，只因為有一次哥哥戲稱應(yīng)酬客人為“接客”被媽媽狠狠批評了一頓，而我在搞清楚“接客”這個詞的含義之后，自然也就對應(yīng)酬客人表現(xiàn)出了反感）。現(xiàn)在回頭想想，盛飯拿拖鞋之類的小事，如果想做完全可以做到，為什么不做呢？如果做了就會被夸獎，可見恰恰是夸獎使得我不想做了——這是反叛的精神在我體內(nèi)最初萌芽時的表現(xiàn)，是后來我的許多“惡劣行徑”的先兆。
年幼的我，對于拖鞋這東西，不但自己不拿，而且，心里很不喜歡表妹，覺得她是個“馬屁精”。
表妹的家境不如我家好，但比表姐家要好。大姑姑還要在外面上班，小姑姑就完全待在家里。小姑姑的愛好是打牌，平日里每天吃完午飯就去同她的牌友們會合去了，到了晚飯時間也不見得能回來。小姑夫在外面做生意，十天里面總有九天是不回家吃晚飯的，就那偶爾回來的一天，面對著冷鍋冷灶，也少不得要牢騷幾句。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表妹，其實相當(dāng)惹人憐愛，總是自己一個人上學(xué)放學(xué)，有時候回到家連口熱乎的都沒有，還得自己弄點吃的填飽肚子。有些日子小姑夫回來了，看到什么都沒有而發(fā)火，小姑姑是看不見聽不著的，完全無辜的表妹卻是以什么樣的心情站在一旁看爸爸發(fā)火的呢？
還有一層導(dǎo)致事情變得更加不能說了的原因，那就是表妹并不是小姑姑親生的。我是聽我媽媽說的，表妹是很多年前某天夜里別人放在竹籃里擱到小姑姑家門口的——他們夫婦一直沒有孩子，還到處求醫(yī)問藥得人盡皆知。
這些事情，我是知道的，表姐大約也是知道的，但是表妹知不知道呢？我們都不知道。長相這種東西，雖然相似性說起來很玄乎，但又好像有點道理。有可能是一早就知道真相的緣故，我們都覺得表妹長得不像我們家的人。
事實上，有許多東西，你覺得它好它就好，你覺得它不好它就不好，并沒有那么多絕對的標(biāo)準(zhǔn)。
跟表妹的相處，雖然表面上也親親熱熱的，但是內(nèi)底下總覺得隔著一層薄膜。
親親熱熱的表象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她像是孤獨了太久的人，不論是誰到她家里做客她都一個勁兒地張羅這張羅那，熱情地過了頭。就算到了后來，她有了自己的家，這樣的表現(xiàn)也一點兒沒變。熱情歸熱情，可是總讓人覺得她不拿自己當(dāng)平等的人，而仿佛是一個傭人。她沒多少話說，臉上總是掛著無辜的笑，任誰也沒法在她家里多坐上一會兒的。所以，親親熱熱，終究只能是表象。
而這薄膜究竟是因為她的血緣呢，還是因為她對誰都那么客氣呢？我也說不清楚。我甚至，覺得她大約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覺得她之所以客客氣氣就是因為這個，覺得她受到了委屈的時候一定也會想去尋找自己的親身父母。（然而，如果他們要她的話，當(dāng)年又為什么拋棄她呢？）
我小的時候從來不喜歡表妹，也不完全是因為她跟我們不一樣。另一個原因，大概是她是那個真正的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孩子（無法否認(rèn)，這寵愛里有對她被親身父母拋棄感到可憐的心情）。小姑姑是爺爺奶奶最小的孩子，表妹是我這一輩分里年齡最小的孩子。（大姑姑家的表弟比表妹大半歲，我比表妹大一歲，至于我哥哥和堂哥，就比表妹大得更多了。）表面上來看，表妹是小姑姑和小姑夫的大齡得女，理應(yīng)寶貝得不行。大家為了讓表妹以為真相確實如此，也都不約而同地隱瞞著她身世的真相。
我猜想，所有人天然地不喜歡說謊，包括春秋筆法與烏龍筆法在內(nèi)都會帶來內(nèi)心的愧疚感——總之讓人不舒服，這大約也是我們都不十分親近表妹的原因。表妹后來的人生四平八穩(wěn)，至少從我聽到的消息來看，幾乎沒有波瀾?，F(xiàn)如今，她也算退居二線了，成日里惦記著給她的小兒子找個好媳婦，逢人就訴說自己的好孩子還沒有女朋友之類的，托人幫忙找?？偠灾?，是那種很常見的市井中老年婦女（我自己是嗎？），既不討人喜歡，也不討人厭，沒有很強烈的存在感。
我是否后悔過沒有主動親近表妹呢？我想，大概沒有后悔與表姐的不和諧那么強烈。有時候，我甚至想，因為我們的疏離，表妹不得不在別處尋求自己的人際關(guān)系——就像植物自己把根朝大地深處扎一樣，這不是更好嗎？
然而這是不是事實呢？還是說，因為即使從親人這里也得不到充分的貨真價實的關(guān)愛，而使得她對所有的人都采取了弱勢與消極的態(tài)度呢？我不知道，我甚至害怕知道答案。
我還想說一說我的哥哥。
在我小的時候，曾經(jīng)很以有他這樣的哥哥而自豪，他是帥氣的，成績又好。他對親戚們都很禮貌，躲在他后面即使“不乖”、“不懂事”也沒多大關(guān)系。因為我們的爸爸結(jié)婚早，哥哥比堂哥還要大，是爺爺奶奶最大的孫子——自然備受關(guān)注。而他的言行和作為，也都對得起盯在他身上的那些目光。
我哥哥讀了很多的書（每當(dāng)被問到想要什么禮物的時候，他的答案總是“書”。據(jù)說他小的時候總是纏著大人帶他去書店，后來他得到了一張市圖書館的借書證作為禮物，就開始自己發(fā)掘新大陸并擴建自己的精神世界了），所以他有許多的故事可以講。在我小的時候，纏著哥哥讓他講故事也是最有樂趣的事情之一。當(dāng)然，故事是聽不厭的，我總是聽完一個又要求再來一個，有些故事甚至是聽了一遍又一遍。有許多時候，甚至要媽媽假裝生氣，以“不準(zhǔn)妨礙哥哥學(xué)習(xí)”為理由把我趕走才罷休。
前面已經(jīng)說過了，因為我的心高氣傲，我自己沒有什么特別要好的同齡人小伙伴，但我很喜歡和哥哥的同學(xué)朋友們待在一起。有時候哥哥的同學(xué)來看他，他們一起扎堆在哥哥的房間里，我就總是賴著不愿意走。如果他們學(xué)習(xí)或是打游戲，我只要不太添亂就能留下來，但如果他們要商量別的事情，我就又被趕出來了。
我果真能夠理解他們所說所做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情嗎？大約是很難做到的。但為什么還是喜歡和他們待著一起呢？我那時對哥哥，還有他的許多同齡人們，是懷著崇拜的心情的。在由他們主導(dǎo)的對話中有太多我只是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懂的內(nèi)容，這些非但不能使我遠離他們，反而使我愈發(fā)崇拜他們、趨向他們。我的一生都很渴望親近那些比我懂的更多更深入的人，這是我自己骨子里寫就的對知識的渴望。但是，同齡人是很難滿足我這種渴望的，所以我從來都更喜歡和比我年長而閱歷更豐富的人待在一起。這樣的毛病，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養(yǎng)成的。
我哥哥人緣很好，這是自然的。到家里來玩的是他的同學(xué)和朋友們，當(dāng)然還是男孩居多，但是也有結(jié)著伴兒一起來的女孩子。那些女孩，照理說我該喊姐姐，可是我卻并不喜歡她們親近我哥哥。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遛進了哥哥房間躲進了他的衣櫥里，想等他回來后嚇?biāo)惶Ｎ以诤谄崞岬囊聶焕锿高^衣櫥門之間那條狹窄的縫隙向外看，激動的心情說是小鹿亂撞也不過分。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時暑假里的一天，媽媽帶著我去看望外婆，我們比預(yù)定的行程提前一天回到家里。雖然經(jīng)過了長途的舟車勞頓，但精力旺盛的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疲憊，而是遛進了哥哥的房間，準(zhǔn)備給他個驚喜。結(jié)果那天，過了很長時間也不見哥哥回來，而我畢竟還是小孩子在激動的心情平復(fù)了之后不自覺地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面有聲音，我很期待著跳出來嚇哥哥一下。
然而，驚喜是沒有的，驚嚇倒是真的。
等到我真的跳出來了，才看清楚哥哥的身后還有一個女孩子，兩個人剛剛還抱在一起，被我這一嚇，女孩躲到了我哥哥的身后。而我的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怎么也不會發(fā)火的哥哥，正握緊雙拳、一臉緊張地盯著我，幾乎要從身邊抄起些什么來當(dāng)武器。
我是那種自以為很早熟的小孩，對于接吻這種事情（雖然那時沒有試過）還是知道的。別的同齡人，在電視上看到接吻的鏡頭時還要用手遮住眼睛，這一點我也不以為意?？傊菚r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哥哥正在同他懷里抱著的女孩子接吻。
待哥哥看清楚嚇?biāo)淮筇牟皇谴跞?，而是他可愛的小妹妹之后，往后的事情，大抵很尷尬。但即便是最尷尬的事情，也都會過去的。
這件事情，使我意識到了一點，那就是，我最喜歡的哥哥，雖然長得好、性格好、成績好還很會講故事，但他到底也只是個凡人，會為平凡的女子心動（只是一瞥，我就將哥哥身后那個女孩劃到了平凡女孩的行列。而實際上，哥哥往后交往過的女孩子，在我看來也沒有一個不平凡的。）
這件事情的處理，并不算糟糕。由于之前跟表姐鬧矛盾大吵大鬧過，而眼前的人又是我（曾經(jīng)）最喜歡的哥哥，所以我沒有一下子大叫起來（要是當(dāng)時大吵大鬧，吵醒了在另一個房間里補覺的媽媽，肯定少不了一場“血雨腥風(fēng)”）。事后，享受了很長時間哥哥出于“封口費”的目的買給我的小零食（他那時的零花錢大約通通花到了我的身上），以及許多天超長超多的故事。更有甚者，以此為要挾，哥哥甚至帶我一起去了幾趟圖書館，他一臉心如死灰的坐在少兒閱覽區(qū)陪我的樣子，即使現(xiàn)在回想（多半只是想象）起來也覺得好笑。
總而言之，從那件事情起，在我心目中哥哥也成了凡人的一員（他事后為了討好我所做的一切，更加加深了這一點。而許多年以來，隨著我們的長大，這一點變得更加清晰了）。
收了哥哥的好處之后，對他早戀的事情保持緘默，這一點我做到了。再往后，哥哥需要我?guī)兔φf說謊話騙父母以便與女友親密相處之類的，對于這些要求，我大抵在接受“供奉”的同時看心情予以滿足或拒絕了。
大約就是從我哥哥身上，我開始覺得男人是討人厭的東西——從喜愛走向討厭，明明是如此嚴(yán)重的兩極分化，在我這里居然這么順理成章。哥哥還是原來的哥哥，一樣的帥氣的臉、一樣的修長的身材和突出的運動能力、性格還是好到有求必應(yīng)、成績還是好得讓左右四鄰嫉妒不已——但對我來說，哥哥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的哥哥了。因為談起了戀愛，哥哥成了蒼蠅，成了臭蟲，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無法抑制自己身體里的躁動的男孩子。
青春期的燥熱，大概就是激素在做練習(xí)題吧，后來有過很多學(xué)生的我是這樣理解的。激素在人的身體里面，受基因等許多因素的委托，調(diào)控人的種種行為。人嘛，說到底也就是個復(fù)雜化學(xué)反應(yīng)的容器——后來的戀人曾經(jīng)這樣說過。
我哥哥，我，甚至我的父母，甚至普天之下的諸君，大家都是啊，復(fù)雜化學(xué)反應(yīng)的容器?？雌饋硎亲约旱囊庾R在經(jīng)過深思熟慮之后做出的決定，有多少不是受了基因也好、激素也好的蠱惑呢？所謂的“我的人生”，到底是我這個意識的人生呢？還是我體內(nèi)那些基因的一生呢？
說到這里，我想我可能忘記說了，哥哥比我大七歲，發(fā)生這件事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高中生了，而我還是小學(xué)生——在哥哥看來，我自然是可以用小糖果收買的小妹妹。他肯定完全不知道這些事情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想到這兒，居然產(chǎn)生了要把這段故事講給我那并不可愛的嫂子聽聽的惡作劇想法，因為，她當(dāng)然不是故事里的那個女孩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