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這樣的大,個體卻是這樣的小——除了抱團取暖,還能怎樣生存下去呢?兔子張從電腦上看到了許許多多這樣那樣的新聞,尤其是種種天災(zāi)人禍的照片驚得他合不攏嘴。
他以前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正在發(fā)生著這許多可怕的事情,葫蘆村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時間是緩慢的,又似乎是不往前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很少發(fā)生,更不要提種種可怕的事情了——與外面的世界相比,葫蘆村真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世外桃源啊。
但是,電腦為兔子張打開了新世界的窗戶,讓他雖然還坐在自己熟悉的家里,一切卻又好像都變了樣了。
一想到就連此時此刻坐在電腦屏幕前自以為高枕無憂的自己也有可能在下一個瞬間灰飛煙滅,他就嚇得趕緊關(guān)上電腦往外跑。
在此之前,他從來不覺得獨處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一個人吃飯睡覺,一個人做東搗西對他來說本來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是如今,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他竟然感到如此地孤獨與無助,如此地不知所措。這其中的原因,新世界帶給他的不安全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常常以宛如男主人的角色進入李家的情形使他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孤單有多可憐。
他不想獨自呆在自己家里,除了菜地和大棚也沒什么別的地方可去。除了毛大富和凌云,也沒什么說得上話的人。一來二去,按照正反饋的邏輯,他成了李家的??汀凑齼杉野ぶ?,倘若從后門過去,更是近在咫尺。
這一年,兔子張最大的苦惱,與其說是新世界帶給他的不安,倒不如說是癢。
兔子張的癢,不是皮膚表面抓抓撓撓就能解決的,他的癢發(fā)自內(nèi)心,深入骨髓。兔子張的癢不是因為被來自外界的“病原體”感染而造成的,他的癢是由他自己的身體源源不斷地制造出來的。
兔子張也好,世界上自以為更聰明更務(wù)實的別的人也好,身體里都暗藏著這種癢的種子。條件適宜的時候,它就會生根發(fā)芽,開枝散葉,變成無法視而不見的龐然大物。有時候,它們甚至能攫取軀體的控制權(quán),叫動物整個兒變成它的奴隸。
這種子,生發(fā)的早期總是柔和的,微妙的影響著宿主的情感,叫宿主變得多愁善感,謹(jǐn)小慎微。待它大些了,它能使宿主耽于相處,變得意亂情迷。它還能更大,更有力,直到露出獠牙,直到毫不掩飾自己的膨脹與狂妄。
我們的身體里都有那個種子,兔子張當(dāng)然也不例外。那個種子,我們叫它“情欲”。
在此之前,在過去的三十多年生命里,兔子張對于情欲只有一點模糊的了解。真的非常模糊,模糊到了幾乎視而不見的程度。他從小就是那種憨厚到近乎呆滯的小孩子。本該用來和小伙伴們一起到處瘋玩亂跑的歲月,他都耗費在鐵匠鋪的風(fēng)箱前緩慢生長了。他長得很不入眼,絕對沒有哪個女人主動花枝招展地靠近他吸引他。而鐵匠鋪的生意又是如此的日暮西山,以至于就連貪圖錢財而非相貌的女人也把這位資深打鐵運動員忽略了。
兔子張?zhí)焐簧蒲赞o,上學(xué)時考試成績總是中等偏下。個子不高、長相平凡,沒有炫酷的特長,對老師家長都聽話到了木訥的程度——完全是那種一點兒存在感也沒有的小孩。初中畢業(yè)之后他就沒再繼續(xù)讀書了,反正繼承祖?zhèn)鞯霓r(nóng)具作坊也不需要高中生。他雖然上了不少年頭的學(xué),但是只有同學(xué),沒有朋友,談戀愛這種事情更是想都不敢想。回家打鐵之后,更是連與同齡異性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兔子張的奶奶和媽媽,去世得都早。在他還沒有成為實際意義上的大齡剩男時,她們就先后作古了。所以,兔子張在“剩著”的路上一路暢通無阻,連個踩剎車的人都沒有。一不留神,就已經(jīng)成了村里罕見的單身漢了。
身為單身漢的兔子張難道就一點兒欲念也沒有嗎?這個問題確實不好回答。要知道兔子張身體里的那顆種子從頭到尾都在那里,但至于它為什么此前一直都休眠著,就不好說了。
種子休眠可能有很多原因,一言以蔽之,就是周圍的環(huán)境并不適宜萌發(fā)。兔子張的爺爺和爸爸都是沉默寡言的老鐵匠,既不喜歡搬弄是否,也不喜歡聽搬弄是非,只一門心思低頭錘鐵。爺爺和爸爸對家事也極少發(fā)表意見,該做的事默不作聲地就做了,做不了的事情也不找理由就只是放著。奶奶和媽媽都是那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主婦,勤儉持家,溫和親切,但又總感覺隔著點什么。
可以說兔子張是在沒有女人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他所親近的只有奶奶與媽媽,這兩位自然是不可能讓他對情欲有所了解的。小的時候,一度,兔子張覺得爺爺有奶奶,而爸爸有媽媽,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至于他自己某一天也會從天而降一個媳婦兒,至于為什么會這樣呢,憑他的貧乏的知識根本想不出來。誰能料到呢?兔子張的媽媽早早的就生病過世了,把該她籌謀的事情撂在了一邊,以至于兔子張至今還是個處男!這,是誰的錯呢?
兔子張因為缺少朋友的緣故,青春期小男生的集體躁動好像也把他給忘了。除卻一些自然而然隨年齡增長獲得的生理反應(yīng),也成了令人害羞的小秘密,沒有辦法同任何人交流。這倒也好,省得他被塞進了一腦袋對錯莫辨的奇怪想法。
兔子張是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的,他的家境遠遠談不上富足,但他迄今為止從沒有哪怕一天覺得自己貧窮過。他什么都不缺,不是因為他什么都擁有,而是因為他沒有什么想要的。
以前他沒有想要一個女朋友,或者進一步說,老婆。現(xiàn)在,天天同凌云在一起的經(jīng)歷叫他有了這個想法。所以,他身體里的那個種子,也就開始發(fā)芽了。
凌云是兔子張算得上親近的第一個女人,她比李國棟和兔子張年長幾歲,已經(jīng)接近四十歲了,但是她保養(yǎng)得還可以,長年累月的體力勞動使她身材勻稱皮膚也緊致。這樣一個還算有姿色的女人成天在兔子張面前晃來晃去,以月為周期釋放自己的信息素,一點兒經(jīng)驗也沒有的兔子張怎么可能無動于衷呢?
比方說,一起在田里給番茄摘除側(cè)芽的時候,兔子張一抬頭剛好看見凌云那文胸的肩帶從短袖的袖口處掉了出來。她甚至絲毫不避諱他就直接動手去調(diào)整肩帶。
再比如說,有一天,兔子張從李家常年不鎖的后院走進去,正巧遇到凌云洗完頭發(fā),衣服被濕噠噠的頭發(fā)弄濕了黏在身上,連內(nèi)衣的形狀和顏色都透了出來。
這個程度的刺激,兔子張怎么受得了呢?
總之,如此這般點點滴滴的小事,無時無刻不在向兔子張昭示著一件事情,那就是凌云是個女人,而他兔子張是個男人。他雖然是個男人,但卻是一個沒有女人的可憐蟲。女人嘛,仔細(xì)想想好像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怎么好像男人就總是想要她們呢?
拜風(fēng)韻猶存的女下屬凌云所賜,情欲開始在兔子張的體內(nèi)生長起來,它的表現(xiàn)就是癢,這對于兔子張來說是始料未及的。
兔子張當(dāng)然知道不能打已婚女下屬的主意,況且,還是鄰居,還是他親戚和同學(xué)的老婆。他當(dāng)然也知道,他得自己去想法子解決眼下的這個問題。話是怎么說,但問題哪能是想解決就能解決的呢?
雌性動物,大抵來說,心思都要細(xì)膩一些——凌云自然也不糊涂。
她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說起來完全是個熟女,而且是一個十歲小男孩的媽媽,男女之間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不了解呢?
凌云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一支鮮花啊,被家世和相貌都還不錯的李國棟追到了手,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郎才女貌。他們結(jié)婚已經(jīng)十多年了,孩子都已經(jīng)十歲了,新婚時的甜蜜的小情緒自然早就消失不見了。
現(xiàn)在,在兔子張那雙小眼睛的殷切的目光里,凌云覺得自己身體里的熱情似乎正有死灰復(fù)燃的勢頭——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婆婆與兒子就在眼前,這又是個這么小的小村子,什么事情都是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
況且,兔子張是村里有名的單身漢,這她當(dāng)然一清二楚。但是,當(dāng)家家戶戶的婆娘們聚在一起東拉西扯時,有那嘴上沒門的婆娘說到兔子張還是處男時,她又覺得不可思議。但她回想起她的這位老板看她看得眼睛都直了的樣子,又覺得傳言搞不好是真的——她雖然有點自鳴得意的成分,但又覺得應(yīng)該替她的老板著著急。
但她又不能不糊涂,所以只好揣著明白裝糊涂。她開始以“嫂子”自稱,這就從觀念上斷了兔子張任何一點兒非分之想的可能性。當(dāng)然,他們都知道兔子張和李國棟是同齡的,至于誰稍微年長那么一點既不清楚,也沒有必要弄清楚。關(guān)鍵在于,“嫂子”的背后是站著個“大哥”的,“大哥”自然是不應(yīng)當(dāng)受到挑戰(zhàn)的。
作為“嫂子”有一個很重要的工作,就是要給已然成了大齡剩男的弟弟介紹對象。兔子張什么也沒說,凌云就主動接下了兔子張的奶奶和媽媽沒能完成的任務(wù)。當(dāng)然,這種時候,兔子張就只能是“弟弟”了,不能再當(dāng)凌云的“老板”。因為,一般說來,老板是無須員工幫忙介紹對象的。